跨校区课程的时间还特别讨厌,周三下午和周五上午,于是她从整整一周都在煎熬等待例行一吐的时间到来,好在后来吐着吐着,竟然也习惯了。
“为什么?”郁清岭忽然有些低沉的声音打断了鹿晓的思维。
鹿晓一时反应不及:“什么为什么?”
郁清岭低道:“为什么不和秦家说,你有跨校区课呢?”
鹿晓一怔:“你怎么知道是我没有和秦家说?”
郁清岭望着鹿晓:“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很委屈。”
鹿晓忽然觉得手心酸酸的。
那一点酸胀如同电流,顺着手臂转瞬间在脊椎骨处蔓延了开来,一点一点钻进了心脏。
——为什么不和秦家说呢?
公交车驶入盘山公路,一弯又一弯,来来回回蜿蜒前进。
鹿晓站不住,身体晃晃悠悠,久违的熟悉的晕眩感又涌上了头。
阵阵恍惚间,她仿佛还能看到公交车上的吊环上挂着一个惶恐的女孩子,女孩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塑料袋,正焦躁地听着报站声,分分秒秒,渡时如年。
“因为我怕自己会习惯。”鹿晓小声回答,“秦叔叔和魏阿姨是秦寂的父母,人类不能把别人的善良当做理所当然,然后习以为常,是不是?”
郁清岭的神色一僵:“鹿晓……”
鹿晓笑起来:“而且我很快就习惯啦,人生又多了一样新技能!”
郁清岭看着鹿晓。
鹿晓一直是个温和而柔软的人,黎千树说她存在感低得就像是一瓶没贴标签的矿泉水,和他有着相似的简单。可是鹿晓并不是自闭症患者,一个普通人类的灵魂,怎样的成长环境才能让她成矿泉水一样呢?-
从SGC到曦光小学,全程总共花费公款交通费人民币4元。
郁清岭每周例行会到曦光小学一趟,主要是用来汇报实验体们的生理和心里状态,以及干预治疗的进展。这一次的汇报工作到场的人员显然要比往常多,每个人看着郁清岭的PPT,神色都有些复杂。
郁清岭阖上笔记本,曦光小学的副校长倏地站了起来。
“郁教授。”他道,“有件事,我代表校方想与您商量……”
副校长提出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曦光计划中,曦光小学需要付出一名专职的带班老师,一辆专程为接送孩子去SGC和医院检查数据的车,以及为止配备的专业司机,总共每月固定支出为一万五左右。这些物资在被协科富养的时候根本不值一提,但是眼下却都是血淋淋的经济问题。
为了节流,曦光小学决定将一周三次SGC之行缩减为两次。
……
鹿晓跟着郁清岭走出会议室。
郁清岭他几乎不会遮掩自己的情绪,开心的时候笑得单纯,沮丧的时候就像现在,他的整个肩膀都耷拉了下来,落寞得就像深夜里无眠的动物。
“……别担心,总有办法的。”鹿晓试图安慰,牵着他的手。
郁清岭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鹿晓。
鹿晓情不自禁笑起来,轻声安慰:“虽然孩子们不能到SGC,但是我们可以来这里,我们的日常费用只要四块钱,一天来两趟都没问题。”
“嗯。”郁清岭低道,目光微敛。
他就如同一台机器被激活,他身周的阴郁气场渐渐消弭,温顺从眼眸深处一点点蔓延到了全身,遍布到发梢,柔软得一塌糊涂。
鹿晓感觉自己脸上发烧,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安慰话语腹稿,结果现在却乱糟糟找不到线头了。
她的眼神飘飞,目光在操场上游走,忽然间看见远处的树枝上挂着一个鲜黄色衣裳的孩子,那孩子晃悠悠抱住树干,看样子正想站起来……
“喂——!”鹿晓喊那个孩子。
谁知那个孩子受了惊似的,忽然脚下一滑,下一秒他整个身体就失去了平衡从树上滑落下来。千钧一发之际,他的两只手抓住了树干,摇摇坠坠挂在树枝上。
“你先别动!坚持住!”鹿晓大惊失色。
她的身体还没有反应过来,郁清岭的身影毫不犹豫冲了出去。
鹿晓从没见过他的反应如此敏捷,如同一道白色的影子,转瞬之间就冲到了树下,飞扑着接住了正好坚持不住跌落下来的孩子。
“没事吧?”
鹿晓迟迟赶到。
郁清岭摇摇头。他把孩子抱到了树下的座椅上,拉起孩子的手,掰开他紧握的手指。
孩子的掌心擦破了皮,红彤彤一片。
“去医务室。”郁清岭道。
谁知孩子却忽然窜了起来,坚决摇头:“我不去,这一点小伤不要紧的,过几天它自己就会好。”
郁清岭皱眉:“你必须去,不然,会感染。”
孩子咬牙:“都说了我没事,你是谁?你为什么这么爱管闲事!”
鹿晓目瞪口呆。
这个孩子看起来八九岁的模样,表达能力未免太好了些吧?
这边树下正僵持,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老师装扮的年轻女人气喘吁吁由远而近:“哲也!大家都在那边草坪上做游戏呢,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叫哲也的孩子飞速甩开了郁清岭的手,把手上的手握成拳藏在身后。几乎是一瞬间,他冷漠暴躁的小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朝女老师挥了挥另一个手上的纸飞机。
“你找到飞机了啊,我还以为是小黄他们弄丢了。”女老师笑起来。
“在树下,被叶子盖住了。”哲也天真说。
鹿晓:“……”
这个孩子,不仅会变脸,还会撒谎,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单纯的自闭症患者。
鹿晓问女老师:“请问这个孩子他……”
女老师笑道:“郁教授和鹿老师啊,不好意思,哲也他并不是自闭症患者。他是副校长领养的孩子,暑期里主动到这里来帮忙照顾下有需要的孩子,非常懂事的。”
说话间,哲也已经退到了女老师的身后,警觉的目光死死盯着郁清岭。
郁清岭显然是感觉不到孩子的敌意,他皱着眉头,盯着哲也藏在身后的拳头,随时会再开口的样子。
“郁教授!”鹿晓急冲冲打断郁清岭,“我们要尽快会SGC,我们还有个会议。”
郁清岭投来疑惑的目光。
鹿晓心虚地移开视线,看着女老师带着哲也越走越远。
“没有会议。”郁清岭低声道。
“对不起啦。”鹿晓咧嘴,“我看那个孩子其实就是蹭破一点皮,而且他可能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爬树摔了下来。”
鹿晓远远地看着叫哲也的小男孩。他拉着老师的手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校园的拐角,直到最后,他都紧紧地把拳头藏在身后,一次次在回头看郁清岭,害怕他会追上去捅破他受伤的事实。
鹿晓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出神,回头时陡然撞上了郁清岭异样的目光。
“……郁教授?”
郁清岭问:“为什么?”
鹿晓一怔,考虑良久,才低声道:“领养家庭的孩子,心里都藏着一张评分表,到学校帮忙是加分,但是爬树手上就是减分项,减分多了,就会感觉自己就贬值变成了坏孩子。”
……
郁清岭跟在鹿晓的身后慢慢踱步到了公交站。
鹿晓大约是在发呆。那时候太阳已经西下,金色的光照在鹿晓瘦小的身上,勾勒出她毛茸茸的发顶,整个人透出些许平凡的温暖,还有一些更加轻软的,微妙的,让人如同浸润在水中的低沉感觉。
郁清岭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自己并不喜欢那样的气质。于是他打断了她一个人的发怔,上去牵起了她的手。
鹿晓惊讶地缩了缩身体,很快就笑了开来。
一瞬间,郁清岭忽然领悟到他一直没有办法捕捉到的情绪。他随即脱口而出:“鹿晓,你的心里,是不是也一直有一张评分表?”
鹿晓闻言一怔,温暖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郁清岭的面前渐渐消弭。
“鹿晓。”郁清岭想了想,低声道,“我这里,不需要评分表。”
第61章 鸿门宴
公交车抵达SGC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泛黑。
鹿晓在公交车上睡得浑浑噩噩,醒来时只觉得郁清岭冰凉的指间在她的眼睑上微微晃晃,于是她就稀里糊涂地被他牵着下了车。车外冷风一吹,她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摇摇坠坠间发现自己就像一只笨拙的鸭子,整个人都依靠在了郁清岭的身上,顿时脸上微微发起烫来。
于是鹿晓左顾右盼找话题:“……几点了?”
郁清岭道:“6点49分。”
鹿晓顺势敷衍:“天好像还没全黑,已经这么晚了啊……”
郁清岭低道:“春分已经过,本市今天的日落时间应该是18点25分左右。现在的光亮是日光散射造成的余韵,能保持半个小时左右。”
鹿晓:“……”
郁清岭一脸认真,目光单纯。
鹿晓忍无可忍,埋在他的肩头笑了出来:这个笨蛋要不要老是这么认真?看不出她是因为羞臊所以没话找话吗……
“郁清岭,郁教授……”
鹿晓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间对面的停车位上忽然亮起刺眼的光芒,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忽然启动,缓缓地驶出停车位,停在距离鹿晓一步之遥的身侧。
车窗徐徐降下,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nbsnbsp;“……秦寂?你什么时候来的?”鹿晓愕然。
“大概一个小时前吧。”驾驶座上的秦寂悠悠道,“上车。”
鹿晓摇头:“我还要回公司,我……”
秦寂的目光落在鹿晓和郁清岭交握的手上,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上车,女孩子夜晚在外面……”秦寂的目光似是不经意路过郁清岭的脸,“不安全。”
鹿晓:“……”
秦寂:“上车。”
鹿晓摇头:“我今天真的……”
秦寂挑了挑眉,用眼神示意鹿晓看他身后。
鹿晓狐疑地朝着秦寂示意的目光望去,下一秒目瞪口呆:“秦、秦叔叔,小魏阿姨……你们……”
越野车的后座上赫然坐着秦父郁秦母,此时此刻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身后的郁清岭。秦父的目光严苛如冰,秦母的眼神闪烁,似乎是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今天……公交车……”鹿晓紧张得脊背僵直,所有的困意转瞬间烟消云散。
僵持间,秦母挤出了一丝笑。
她温和道:“晓晓,昨天我们大家都有些情绪,所以我们一起去吃个简单的家宴,好好谈一谈,好吗?”
秦母笑起来时,眉眼都温柔。
鹿晓放松不下来,她甚至本能地后退了一小步,脊背撞上了郁清岭的胸口。她并不想去这一局饭局,秦父秦母工作繁忙,如果真的像秦寂所说他们已经决定妥协拿出两千万,他们根本就不会安排今天这一场“家宴”,他们这是忽然反悔了吗?还是说,情况更加糟糕……
秦母等不到鹿晓的回答,于是目光转向郁清岭:“您就是郁教授吧?能否邀请您也一起用餐?”
“不行!”鹿晓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她思路乱作一团,浑浑噩噩间只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如果说两千万真的出了变故,她绝对不想当着郁清岭的面让他的希望从此破灭。
“郁教授,可以吗?”秦母温和的目光落在郁清岭的身上。
“可以。”郁清岭淡道。
“郁教授……”鹿晓急躁道。
黑夜中,郁清岭牵起了鹿晓的手。
“可以陪你。”他低声说-
秦寂选了一个中式餐厅,包厢内做成了假山假水的小桥流水,餐桌就设在桥亭内。亭边有小溪,溪水间有一些小鱼,弯弯绕绕地顺着水流逆流而上,水花拍打过人工铺陈的鹅卵石,发出清脆的声响。
秦父没有说话,秦寂低头不知道和哪个红颜知己正热络地聊天也没有开口,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尴尬间,秦母出了声:“郁教授,谢谢你对晓晓的照顾,晓晓初出社会,这半年来应该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郁清岭眼睑微阖,温声道:“没有。”
对话结束。
秦母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很快又笑起来:“一直听晓晓讲她的导师兼上司是一个学者,没有想到郁教授这样年轻帅气,真是让人意外。郁教授应该是破格升学了吧?”
郁清岭道:“嗯。”
对话再次结束。
餐席位间的氛围越发尴尬了起来。
秦母没有想到客套的话语会被这样的简短直球打回,一时间愣在当场。下一秒她的目光飘飞,习惯性地逮住了鹿晓。
她道:“晓晓,怎么不说话?”
鹿晓被点名,勉强笑道:“小魏阿姨在审郁教授,我不好意思……”
秦母笑起来,眼角露出一点点轻松的颜色:“你这孩子真是胡乱说话,郁教授是你的师长,什么审不审的。”
鹿晓低头灌了一口饮料。
她并不是胡乱说话,她只是在扮演者合格的捧哏,既是尴尬局面的灭火剂,又是能开启下一个话题的导|火|索。这些年来,她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和乐融融的氛围,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郁清岭在场的关系,她的心上平添了一点点难以言说的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