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年博一,从本科期就跟着老詹一直缩在Z大市中心的老校区里,就算如此,她也对霍初行三个字如雷贯耳。
他是Z大中文系的海龟教授,学校里面的风云人物。更重要的是,她是老詹早年的嫡系弟子,是老詹口中的最出息的学生。
严格意义上来说,霍初行是伊朶的大师兄。
伊朶在Z大举目无亲,只能紧紧跟着霍初行,看着他为老詹的身后事往返于学校各个行政部门。
行政部门里每一个女文职见到霍初行都格外温柔,看见伊朶的目光都不太友好。
也有人细声细气问他:“你身后的小姑娘是谁呀?”
霍初行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笑得温文尔雅:“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尾巴。”
伊朶依旧不说话。
她其实已经冷静下来,只是越发怀疑霍初行一点都不伤心。
这几天来她跟着他往返在新校区,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露出一点焦虑与难过。他甚至还有心情与人调笑,端着他那张多情的脸,与每一个接触的行政人员含情脉脉。
到后来所有的手续走完,在老詹的碑前献上了花束。
他依旧笑得温柔和煦,盯着老詹的遗像,仿佛是在与他对面交谈。
“再见。”霍初行轻声道,那是他唯一留给老詹的话。
伊朶从未见过这样薄凉的人,对他的印象坏极了。
-
老詹过世,伊朶作为他的关门弟子,变成了等人收留的孤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被学校彻彻底底地遗忘在了角落里,等到期末来临,伊朶投稿的论文收到了回执。
对方刊名如雷贯耳,足够震惊半个系。
三个评审人,两个建议发表,一个中立意见。
基本发表无疑了。
教务处主任终于记起了老詹还有个关门弟子,热情地向伊朶介绍:“我们中文系很多导师非常优秀,你的论文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可以跟新导师沟通沟通……”
换句话说,就是要署名,二作起步,一作更棒。
可论文也是老詹的心血。
用脚指头都能想象他如果在世听见这番话的话,老学究如他,得跳起来戳教务主任的鼻梁了。
伊朶在教务处办公室坐了半个小时,试着和教务处主任商量:“请问,我提前办理退学的话,学校发不发研究生学位证?”
教务处主任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伊朶轻声说:“我听说学校有先例,硕博连读,如果坚持不到毕业,可以的拿硕士文凭毕业。”
教务处主任瞠目结舌:“荒废大半年学业也不知道主动找学校沟通,现在学校有心替你安排你又不乐意,你不想要毕业了是吧?”
“……还好。”伊朶选了个中性词。
“你这孩子真是太……”教务处主任说不出话来。
真是太不像话了。
伊朶在心里替他补完剩下的话语。
她确实一直就不是一个好学生,当初会念博也不过是因为贪恋老詹长得像她过世的爷爷。现在老詹不在了,她其实无所谓去哪里,毕业于否,做什么。
伊朶在教务处主任不可救药的眼神里走出了办公室。
临到门口,撞上了个熟悉的身影。
……霍初行?
伊朶不确定他在门口听到了多少。
她原本想要直接路过他,毕竟之前只是见过几面,没想到霍初行却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
“伊朶。”轻缓的声音。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脸上噙着温雅的微笑,每一缕眼睫毛都仿佛是按照最得体的姿势生长。
就像他本人一样,温柔得体的皮囊下藏着薄凉的灵魂。
-
做好了退学准备的伊朶,特地去了一趟公墓。
老詹过世的大半年,她每隔半个月就到老詹的墓前看望他一次,其实也不做什么,有时只是过来吹一吹风,看一看他白发苍苍的遗像。
今天比较特殊,今天伊朶是来谢罪的。
“老詹,我可能毕不了业了。”伊朶席地而坐,朝着墓碑叹息,“有孙子的想染指你的论文,你要是在天有灵,晚上可以去吓唬吓唬他。”
伊朶:“当然,我万一要是真不毕业了,你不要气得来吓唬我。”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实在不行,我去办个假证烧给你,也算是毕业了?”
墓碑上老詹慈眉善目,一点都看不出是个暴躁倔强的臭老头。
伊朶擦了擦眼角,小声道:“老詹,我挺想你的。”
她在老詹的墓碑旁边留下了一颗桃子。
桃子是在老校区门口的胖大婶那边买的,跟着她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又被她用山间的清泉仔仔细细洗干净了毛,最后才落到老詹的墓前,依旧水灵灵。
“走了啊。”伊朶轻声道。
就在她走后,另一个修长的身影踱步到了詹友德墓前。
那是个天然带着微笑眼的年轻人,他俯下身,詹友德的面前点了三根烟。
午后的阳光照耀大地,烟味渐渐弥漫开来。
他不抽烟,于是站了起来走开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眺望远处——远处的山间小道上,刚刚离去的女孩的身影渐渐缩成了小小的一颗,慢慢地变小融化在了阳光氤氲里。
伊朶。
霍初行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略微古怪的名字。
他和导师保持着良好的联系,不止一次听他说起过这个名字。
詹友德年岁已高,其实早就悄悄地打算过许多事。他说:“我还有一个孩子叫伊朶。”
“她和你不同。”他说,“伊朶是一个很深情的孩子。”
霍初行与詹友德认识十数年,深知他的脾气,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他以这样的表情形容一个学生:就像是在回忆他放在阳台上的那盆花,或者是他夹在书页里的那片三十年前的银杏叶。
他想象不出是她是怎样一个女孩子,直到那一天在医院里面看见她。
她坐在医院冰凉的走廊上,直勾勾地看着时钟,奇异地给人一种动物的错觉。
那么安静软弱。
那么容易信赖上一个陌生人。
这个世界有无数道围墙,可偏偏她好像生来只有一片心,没有半点遮挡。
倒确实和他不同。
霍初行盯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良久,才笑了笑。
他轻声道:“如你所愿,我收下了。”
-
第二周的周一,伊朶又被叫到了教务处办公室。
教务处主任拉长着一张脸,扯着嘶哑的嗓子道:“伊朶,系里考虑到詹老的特殊情况,所以为你争取到了詹老的嫡系当你的接任导师。这样的话你总不会别扭了吧?”
伊朶迟疑抬头:“老……詹老师的嫡系?”
教务处主任叹息道:“是啊,那位教授并非每年都招新学生,你运气非常好,正好他在编撰的新书理论与詹老一脉相承,你去正合适。”
老詹的嫡系……还有谁?
伊朶迷惑地接过了调剂通知书,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
霍初行。
当年的伊朶尚且年轻幼稚,尚且不知道,这是她漫长的生命里绝无仅有的——
滔天巨坑。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一则霍教主的番外~
第83章 番外:一直很简单
林简第一次踏入景盛大楼, 是为了一场面试。
景盛的HR看着眼前年轻乖巧的女孩子,问她:“请问你有什么特长?”
林简端坐在景盛的会客厅里,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眨着单纯的眼睛脆生生开口:“我打游戏打得特别好。”
面试官脸上闪过一丝囧囧的表情:“我们虽然是游戏公司,但是我们招聘的是策划岗位,不一定需要游戏打得好。”
林简急切道:“可是我的真的游戏打得特别好!”
面试官是一个中年女性, 见惯了职场上套路,忽然遇见这么一个实诚的年轻人,顿时噗嗤一声笑了:
“我不是不相信你。”面试官的目光落在林简的简历上, TOP2广告学毕业,她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学历才是她的黄金敲门砖么?
面试官翻翻简历,好奇地盯着林简简历上的“特殊需求”一项, 问她:“你的个人需求是——加入沈谢总监的项目组, 我可以问一问原因吗?”
终于到这里了!
林简深深吸了一口气, 只是面试官的眼睛:“因为他是我的梦想!”
……
十五分钟之后,林简终于走出会客室, 蹲在地上给往她的游戏基友群里发了一条信息。
[踏夜行歌]:我过了我过了!那个面试官一听见沈谢的名字态度都变了!兄弟们姐妹们快祝贺我吧,我就要手刃战力值榜一扬名天下了!!
QQ群里一阵静默,好半天才有人回复。
[轻声呀]:你不会真的三次元杀上门去了吧?
[踏夜行歌]:当然!我现在就在景盛大楼。
[轻声呀]:你魔障了……你不怕沈谢找你3次元真人PK把你揍成猪头吗?
[踏夜行歌]:怎么会?我只是想找他PK呀O.O?
[轻声呀]:= =
群里再也没有人搭理林简, 林简一腔热血郁结在心头,走出大楼时仰头看了一眼楼顶的景盛两个字, 心情久久没有办法平复。
林简今年刚刚毕业, 不过作为景盛与境外公司共同运营的游戏“应龙”的非职业竞技场选手已经整整三个年头。三年前林简刚刚高考完,被同学拖入游戏, 仗着自己钢琴课十段的手速,在游戏的竞技场无往而不胜,被景盛额外邀请参加他们的职业联赛试训。
那是一段惨痛的经历。
参加试训的应龙PK榜的前十,除了她无一例外被职业选手虐成了小白菜。唯有她在职业选手的践踏之下勉强活了下来,十局七胜,逼出了他们的队长沈谢。
半个小时内,林简被队长沈谢操控的角色[长夜]虐杀。
整整二十次。
毫无还击能力。
林简原本只是到此一游,她本来只打算玩过试训就乖乖回学校念书,在那个夏天被羞辱出了好胜心,她留在了景盛试训,想要加入那个人的队伍。然而也就是在那个夏天,叱咤风云的应龙热门战队“启天”宣布解散,队长长夜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林简最终再也没有和长夜交过手。
她和他的交集止步于二十败。
-
两天之后,林简如愿收到了景盛游戏给的OFFER。
周一林简带着简单的行囊去了景盛游戏报到,根据OFFER上的地址,走过高端洋气的一楼大厅,在十八楼体面高雅的行政部办理了入职,最后顺着报到流程的指示,坐着电梯下到了负一层。
电梯门开启的一瞬间,林简仿佛进入了异次元空间。
如果说楼上就像是一个奢华高档的会所的话,那么负一层更像是贫民窟。整个负一层的灯光比地下车库还要昏暗,墙面上喷绘着凌乱的彩色颜料,五张桌子突兀地在电梯口一字排开,办公桌后的人正聚在一起打游戏,整个环境死气沉沉。
……这是……沈谢所在的第三项目组?
林简找到了唯一一间有门的办公室,敲门没有反应,就轻轻地推开了办公室门。办公室里只有一张办公桌,办公桌上趴着一个佝偻的身影。看得出那是一个年轻人,身体瘦削,皮肤透出不健康的白,他似乎是出了汗,微长的发丝粘连在鬓边,整个人仿佛是浸润在潮湿中。
“你……你好,我是林简。”林简站在原地局促了一会儿,最终开了口,“我来报到,请问您是沈谢沈总监吗?”
那个人微微动了动。又过了漫长的几十秒,才终于摇摇坠坠抬起头来:“……新人?”
“是!”林简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虽然他苍白得吓人,不过眼前的这张脸跟三年前的那个夏天铭刻在她 耻辱柱上的脸明显是同一张。林简感觉自己的心脏都缩了缩,兴奋的血液流淌遍全身。
“你是长夜吧?”林简激动地问他,“‘启天’的队长,应龙五年前冠军联赛联赛个人奖项第一的长夜?”
沈谢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的目光涣散,静默了两秒,淡道:“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认错!”林简激动地上前,撩开自己的长发,“你不记得我了吗?三年前我来景盛试训过,我和你交过手,你连败了我二十次。”
沈谢凉凉看着她,眼里没有任何波澜,办公室里的气压明显降低。
然而聒噪如林简,完全没有注意到气氛的变化。她仍然在兴奋地碎碎念:“不会有错的,第一我见过你,第二我这三年来一直在找你!半个月前,我的外挂监测到[长夜]的号有人登陆了,而且还合成了全服第一把第一把顶级橙武生灭刀,我追踪到IP了,你就是在景盛大楼登陆的!”
没有人理解林简的执着。
三年前那个大败二十场的夏天,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滑铁卢。长夜是应龙全服的战力值榜第一,她回到游戏里,重新建了一个号叫踏夜行歌,花了三年时间终于攀爬到战力值榜第二。只差一点点,她就可以真正踏着他了。
但是那只是假象。
三年来,他根本就再也没有上过线。
所有人都以为长夜时代早已经过去,谁曾想他其实还待在景盛呢?
“我终于找到你了。”林简盯着沈谢的眼睛,“请再和我打一场吧!”
然而豪言壮语没有引来一丝回馈。
昏暗的办公室里没有,连空气都变得粘腻潮湿。
林简看尽沈谢的眼睛,那是一双濡湿的,死气沉沉的眼睛。他就这样久久盯着她,知道她全身发毛,才勾了勾嘴角,露出了讥诮的弧度。
“第一,你认错人了,我只是沈谢。”沈谢的声音沙哑,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嘲讽,“第二,你似乎忘记了,你是来应聘做文案的,不是来殴打上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