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芸香楼做了几单生意后瑶光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在这个时代,绘画是个很稀罕的技能。为什么说到才艺人们总是说“琴棋书画”呢?因为这四样都是烧钱的。不是你有了天赋就能行的,更不可能无师自通。
要学琴,你首先得买一张琴,最便宜的瑶琴,或者给小孩子入门的七弦琴就要三两银子,这还没算请老师和买琴谱的钱。棋也是一样的道理。
为什么这两样排在前面了呢?瑶光私心以为,是因为琴和起练习起来没后面两样费钱。从没听说有人练棋艺会把棋子棋盘磨烂的,琴嘛,最多换换琴弦,可是练书法和画画就不同了,要学书法,笔墨纸砚都先不说了,名家法帖你是不是得一样一套?每天练习个十张八张纸,那都是钱。
这四样才艺中,最费钱的,还是画。除开笔墨纸砚,还要颜料,纸还不能是普通的纸,有时还要用上绢,绫和罗,普通人家过年时还不一定有钱穿上绫罗做的衣服呢,何况拿来画画?这个时代还讲究画完成了之后再题个诗文在上面,书法不好还不成。这就又得额外再加上练书法的钱。
其实不止是这个时代,就在现代也一样,学画画,一张好点的水彩纸贵的能卖几十块钱,一管温莎牛顿的颜料,小小一支也要七八十块。这还只是水彩呢,学油画更费钱。
因为学画画远比学刺绣要烧钱得多,造成绘画人才的稀缺。这个时代又没有高超的印刷术和印染工艺,所以瑶光手绘的帐子扇面才成了奢侈品,现在卖的价钱远远超过刺绣的帐子扇面。
其实,就是绣娘中也很少有善于绘画的人才,所以大家才会把一本绣花样子书当宝贝,都是照著书上的样子描个花样。
画扇面、帐子虽然能赚点小钱,但是,不可能出名。
从魏村回来那天晚上,瑶光跟薛娘子商议,“先生,我们早说过女子若要立于世上,除了钱财和一技之长还要有些依仗,可是?”
薛娘子闻弦歌而知雅意,“所以,娘子想要画壁画,是为了名?”
瑶光点头道:“不错。”韩瑶光1.0版走的也是这个路线。她以舞艺名动天下,成了顶级流量,还当上了政府公务员,终身制的。可惜棋差一招,超绝的舞艺,太乐府令的地位和名气,在这个时代受重视的程度在至高的皇权面前还是不能庇护她,老皇帝大概觉得,跳舞什么的,在王府里也能干,跳给他儿子一个人看可能更好呢,于是御笔一挥,就把韩瑶光送到了端王府。
名气还不够的话,那么,再加上宗教的力量呢?
瑶光坦诚地对薛娘子说:“先生是知道我的心意的。您说,如果我为寺庙画壁画做神像,之后出家,是否名正言顺?”
薛娘子和瑶光互相剖契内心达成同盟之前就为瑶光设想过如何取得自由身了。她可以丧夫后立志不再嫁,名声也有了,嫁妆也归还给自己,再到闺秀家当当家庭教师,年老后有些私蓄,一辈子就能快快活活不受拘束了。但瑶光……首先不能指望丧夫了,其次,说句不敬的话,就算端王那什么了,瑶光身为良娣,还是得在端王府过日子,到时候,嘿嘿,想想端王妃那样子,也知道会过得什么日子。
这条路行不通,那就只剩下自请离府这一条路了。
薛娘子和瑶光细数了本朝和前朝王府贵妾“离府”的例子,其实也有不少王府贵妾藉着“祈福”“养病”“清修”的名号出了王府,有借住在寺院的,有住在皇家家庙的,还有在别院、庄子的。这些人出府的原因各不相同,大致分成自愿和非自愿的,自愿的,许多是在王爷故去后向王妃讨了个恩典,出去自由过日子了,如果还有儿女资助,那就过得很不错了,非自愿的,出府可就是变相流放了,是去吃苦受罪的。
瑶光的现状其实算是“自请离府”中很理想的状态,太妃喜欢她,愿意护着她,给她分配了个不错的庄院住着,庄子中的仆人都尊重她,太妃近日还给了瑶光自由行动的权力,但是,这个理想的状态能保持多久呢?
端王的军队已经班师回朝了,等他到了京城,端王良娣是否该回府伺候?
瑶光本来想的是继续巴结太妃,最好能劝得太妃同意她继续住在绿柳庄,不管是以“养病”的名义也好,还是以“为太妃祈福”的名义也好。但这都不是长久之计。
太妃已经五十多岁了,而且自从生了端王后就有心悸之症。太妃万一有个不好,瑶光能倚靠谁?
就算她能再留在绿柳庄,恐怕当日在端王府斓曦苑中的旧事也会重演。
瑶光和端王妃,绝无讲和的可能。
那么,瑶光的选择就剩下一个:出家。
薛娘子分析之后,坚决支持瑶光。还给她出主意:“你之前不是给太妃献过一副观音图么?那时你说‘仿佛眼前看着了就照着画的’,今后就继续这么说。”
要是瑶光能一直“感应”到各路神仙的召唤,一再画出令人惊叹的神像,那么,她自请出家为太妃祈福,不就是件很自然的事么?到时只要说动了太妃,恐怕就能成了。
薛娘子没见过瑶光画的观音图,但听紫翎等人赞叹过,她是个见微知着的人,看过瑶光平素画的小竹和许多人的人物画,只觉灵动非常,就毫不怀疑瑶光的能力。
两人商议后,薛娘子建议,先在家中试试手,然后把魏村土地庙的活儿给揽过来再来次实践。
魏村村小地薄,但是它位置好啊,从蒲县县城到京城必经之路之一,在村口摆个茶摊子,就能引得人去土地庙参观,把名气造起来之后,再徐徐图之。
薛娘子打开自己的小本本,又开始画圈圈了,她把附近的寺庙都标注出来,思忖什么时候跟瑶光去看看,哪一处破旧了,就给寺庙说自家愿意捐钱请人修复,把那一处寺院用帐幔围起来,瑶光画好了之后才请人去看,这么几次之后,不愁名气不显。
瑶光一点没觉得这主意有什么不好,试问文艺复兴四杰谁不搞宗教艺术?也就达芬奇大爷他老人家喜欢额外画点人物肖像。
她现在只是搞的是别的宗教罢了。
看了庄子仓房那面墙的朝向和位置后,瑶光又搞来了糊墙的灰泥,她准备做“fresco”。所谓的Fresco,是在墙体上涂上石膏后,在石膏或者灰泥还没完全干的时候在其上作画,或是将颜料和石膏、灰泥混合,加上水直接涂抹在墙上的一种壁画技法,因为以水为载体,在湿漉漉的墙体上作画,所以被称为“湿壁画技法”。这个技法,是米开朗琪罗大爷很喜欢用的一种。瑶光当年能成为修复他老人家的壁画的艺术家之一,当然是因为她谙熟这种技巧,是其中佼佼者。
因是在家中试手,瑶光也想尽快看到各种作画材料的最终效果如何,她就没画什么太过惊喜的东西,只在墙上画了一只巨大的招财猫。这头橘猫眯着两眼,抬起一爪在舔,身后是堆得满满的满出木斗的金黄麦粒、小米,梁上挂着一串串晒干的苞米穗和风干的柿子。壁画干了之后,整体色调是黄、橘、橙红,和屋子的灰瓦白墙,周围的绿树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对比,隔着老远就能看见。
紫翎王妈妈这些服侍在瑶光身边的人在她作画这三四天里一直惊叹着,等画作完成,搬走木架之后,庄子中的仆人们都等不及跑来瞧热闹,一看都惊呆了。
“这怎么画的?”
“猫的每根毛都能看清!”
“若画得和真猫大小一般也就罢了,怎的画得这么大还这么像?”
“倒像是猫儿变大了站在墙上了!”
王顺和王妈妈再次去王府请安时,瑶光在仓房墙上画了一只两人高的巨猫的事王府上下也都知道了。
太妃和李嬷嬷听王妈妈说得奇,也都好奇,很想到庄子上去看看。但这阵子正好京中几户勋贵人家的老太太做寿,也是京中女眷们走亲戚的时节,太妃隔三差五得去赴宴,或是在王府接待访客,脱不得身。
说起这个,太妃又是一肚子不快。若是林纹行事能服人,端王府有王妃坐镇,哪里用她守在府中呢?转眼薛宫正去镇南侯府也半个多月了,太妃召见过她一回,问起林纹规矩学得如何了,薛宫正板着个脸说“规矩倒是末的,为人的学问更大”。
这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薛宫正留了半句话没说,为人的学问更大,且得学呢。最怕心性从根子上就坏了,那再怎么学,也是学不好的了。譬如一个人礼仪无可挑剔,但转头就去害人,那礼仪学好了有什么用呢?还不如一个心眼老实的村妇呢。
端王府这边太妃不快,镇南侯府那里林纹更是满腹怨气。
她被老侯夫人吓唬过一阵,又狠狠吃了些苦头——连着几天不给一点荤腥吃!她从记事起哪受过这个罪!
虽然后来得了个机会进宫见了太后,乘机跟亲姑姑哭诉一番太妃如何偏心韩氏贱婢,如何对她不公,可末了,倒霉的还是她——太后姑姑没将韩氏那贱婢怎么样,反倒把薛宫正召回来派到她身边教规矩。
前思后想,林纹认为,造成她这一系列不幸的根源,还是韩氏那贱婢!
要是没有她,太妃哪会跟她置气?必定是这贱婢趁她不在府中,狠狠在太妃跟前献谗言使坏了!
要怎么除掉这贱婢呢?
第27章 土地庙
瑶光可不知道林纹在她头上又狠狠加了几笔账。
她最近过得十分充实。
庄子中的壁画完成后瑶光等了几天检验之后欣喜地发现她混合的各色颜料质量很不错。
湿壁画技法做成的壁画因为颜料中加入了灰泥、石膏所以不惧潮湿。
检验了成果之后她命王顺去了魏村一打听他们村的土地庙果然还是没请到人来重塑神像只是花了些钱重新修葺了庙顶。据说是得了哪个路过的高人指点,在原先的屋顶上加了一个顶屋顶上用瓦片安了一个槽,正对着山崖上倒垂下来那条石头,槽再修成前敲后倾的,这样一来,雨水从山石落下就顺着槽流到土地庙后面去了若是雨水实在大,从槽里溢出来就能顺着搭成山形的房顶向两边流,再落到原先的屋顶上,流下去。
王顺知道瑶光必要细问的怕自己说不清楚给了村长一吊钱把那个高人给他们的图纸给要了过来。
瑶光和薛娘子一看这图,都说“高明”。
旧屋顶破损之处那人让干脆开了个四四方方的天窗,新屋顶像是在这个天窗上罩了个大斗笠,通风透气又光亮雨雪放屋檐挡着,也进不来。
“这人必不是等闲之辈啊……”薛娘子叹道。
瑶光也这么认为。这人并没有尺子之类的工具,只是凭着日影就计算好了新房顶应该盖成多大的,不说建筑学上的造诣了,数学就很不错。
王顺觉得修庙是个功德,虽说修的是个土地庙,但土地公大小也是个神仙呢,还是现管事的,太妃又准了瑶光自由活动,便跟村长说了,他们家娘子会请高人来给庙里重新画像,只是高人脾气古怪,画的时候不叫人看,到了画壁画的日子,村长得把村民赶得远远的,庙周围立起一道六尺高的竹篱笆。
村长修庙顶已经花了不少钱,这时听说娘子会请人来画壁画,不要他出一个钱,哪有不同意的,不住点头,跟王顺说:“您家娘子一看就是贵人啊,我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气派的娘子,且又这么慈悲,必定大富大贵一辈子顺遂的。”
王顺心道,那还用你说。真告诉你我家娘子是谁,还不把你吓得摔个跟头。
过了两日,瑶光和薛娘子领了人又去了魏村。这次她们出门前已经有了计较,没用马车,用的是骡子拉的小油壁轻车。这种小车是用最简朴的轿子改装而成,将轿身上的横杆去掉,架在两个轮子上,再套上缰笼,就可以由骡子或是驴子拉着,进出村子那条泥地毫不费力。
到了土地庙前,王顺又使婆子小厮们在竹篱笆上挂了一层红布幔子,把小土地庙围得严严实实,像是在庙外面搭了一个辕门。这才赶了几辆骡车进去,婆子们卸下木架,颜料,桌椅板凳,凉伞泥炉以及茶奁食盒等物,退了出来,和小厮们每隔几步站一个,守在竹篱笆外。
村长不敢走近,只远远跟王顺行礼,王顺回了个礼道:“老丈只管放宽心吧。”
如此过了几日,那位画壁画的高人长甚模样都没人瞧见,只见这队人马是早上来,过了晌午便收拾回去。
到了第四日收工时,王顺对村长说:“我家……高人说了,壁画现已得了,待明日一早,鸡叫之后,拆了篱笆,就可以进去了。这之前,千万不能进去。”
村长一口答应,心里却好奇得不得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高人啊?壁画又给画成什么样子了呢?为什么鸡叫之后才能进去呢?
当天晚上,村中几个胆大的小子聚在一起,互相壮胆,就偷偷跑去土地庙偷看壁画了。反正竹篱笆没有安门,庙门也没上锁,偷偷看了,有谁知道?
几个人摸进庙里,点了火摺子,往墙上照去,惊得一起大叫着跑了出去,火摺子也不慎跌在地上灭了。
到了第二天一早,村长没等鸡叫就醒了,和村中几个耆老一起捧了香烛去了土地庙,在竹篱笆外等了一会儿听到鸡叫了,推开篱笆进了庙里,每个人下巴都快惊掉了。
村长腿直打颤,“他三叔,这壁上的仙女,是真的,还是画上去的?”
三叔也激动得发抖,半天没说话,举着手中香烛供品跪了跪,低声道:“嘘……小心说话。”
几个老人晃过神,再一看香案上供的那尊土地公神像,都不敢吭声了,这怕不是土地公公显灵了啊!
魏菩原先画的壁画秉承了这个时代的普遍审美,人物不管是五官还是衣饰画得是平面的,但是瑶光画壁画,秉承了米大爷、达大爷的文艺复兴风格,人物玲珑浮凸,眼神灵动,至于衣饰,更是有乘风乘云而去之感。
土地公公的那尊坐像,则是瑶光在家提前做好了的。她用竹篾先扎了个骨架,再在淘好的澄泥中加入棉絮、米浆塑好雏形后,等晒干了,涂上一层灰泥和石膏,再如法绘制,土地公的相貌,倒是按原先魏菩做的那样,做成一个淳朴慈善的老公公,胖墩墩,一脸和气。除了土地公,还额外做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是为土地婆婆。
村长和耆老们拜祭了一回,才叫人去村中把村民们都叫来。
大家进了这焕然一新的土地庙,难免又是一番大惊小怪。这个时代,谁见过这么立体的绘画呢?
冷静下来之后,村民中有细心地数了数,壁画上一共画了十二位仙女仙童,有少男少女也有胖乎乎的男娃女娃,有的捧着红艳艳的布匹,有的拿着金灿灿的麦穗,还有抱着小鸡小鸭小羊小狗的,有骑着牛的,提着的篮子里装着干鲜果品的,个个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