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只觉脑子里嗡嗡直响,似有一股岩浆从胸中直冲上天灵,“不错。可我万不能眼看她堕入火坑。”
薛娘子松开她,又问,“可你此去,将要如何?”她看看瑶光手里的栓门木棍,笑道,“凭着一根棍子打进去么?然后呢?若曹娥父母兄嫂报官上告,你待如何?你又能将她藏在哪里?便是皇帝陛下,也不便干涉人家子女婚嫁,你又是何人?”
瑶光双手紧攥,急促呼吸几下,“照姐姐,我自知我救不了这天下女子!但今日,我非要救她一救!若是换了你我处于曹娥今日之境,除了能向同为女子的你我求助,又能向谁呼救?又有谁愿意来救?”
薛娘子一笑,“所以,你得有‘必得救她’的依仗和身份。”
瑶光一怔,“姐姐,你说的是……”
薛娘子正色道:“别忘了,你我,是曹娥的‘地主’。”
山下,李曹村中。
曹娥家渐渐来了宾客。村子里的人都觉得这亲事办得仓促,今日早上张罗起来,晚上就要接亲了。可二婚的根本不操办的也是有的,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亲族们到了曹家,却不见曹娥,她爹妈脸上也没多少喜气,都是一副愁眉苦脸样儿,她哥哥向来少话,只有她嫂子来来往往招呼,满面红光。
族人中也有女眷和曹娥要好的,不禁心中起疑,问她嫂子,“曹娥呢?”
她嫂子笑道:“害羞。躲在自己屋里呢!谁也不叫进去。”
正说着,只听见曹娥房中呜呜咽咽,似是有人被堵住了嘴在挣扎,又乒乒乓乓一阵,不知是什么东西摔了砸了。
众人越发惊疑。
她嫂子忙丢下众人去了曹娥房中。
族中一位婶母见曹娥她娘悄悄抹泪,就问,“嫂子,这是怎么了?”
曹娥她娘看看曹娥她爹,再看看曹娥她哥,忍泪道,“也不知道这门亲事做得到底对不对……”
那婶母正要再问,新郎一家来接亲的队伍已吹吹打打到了门前,曹娥的哥哥忙出门迎接,曹娥的娘这才抹着泪说,“这亲事丫头是不愿意的……”
曹娥的爹跺脚道:“你现今还说这个干什么?聘礼都收了!花轿这时怕都已经到了门前了,还能反悔不成?”
她嫂子这时急匆匆跑了出来,叫她大儿子,“大宝,去叫你爹,背姑姑上轿子了!”
曹娥哥哥引着新郎一家进来,族人们忙着看新郎,见这张鳏夫人生得倒也周正,年龄也和曹娥匹配,听说聘礼下了三十两银子,也是不错人家,就都觉得这亲事做的还不错,可再一回头,却见曹娥身穿红衣,双臂反绑在身后,嘴上用一根布条勒着,她嫂子生拉硬拽把她转过来,将一块红盖头往她头上一按,大声笑道:“新娘子来了!”
曹娥的哥哥也不顾满座惊呆的族人们如何看他夫妇了,像扛麻袋一样抓住曹娥往外走,曹娥拚命挣扎,红盖头掉在地上,她嘴里呜呜呜,嘴角被布条勒出了血,看着她爹娘流泪——这哪有半点办喜事的样子啊。
曹娥的老娘也哭起来,“儿啊,这都是你的命啊!谁叫你生了个女人身子?你若是个男儿,能给我和你爹养老送终的,我们哪里至于这样啊?你也别怨爹娘狠心,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老了死了,这个家还不是听你哥哥做主?到时他叫你嫁,你不是还得嫁?”
族人们议论纷纷,新郎家的人似乎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子——新娘子并不愿意嫁,不禁犹豫起来,曹娥的哥哥嫂嫂可不管这些,她哥哥抓住她往轿子里塞,她嫂子骂骂咧咧道:“你不再嫁,我曹家的闺女以后谁敢求娶?你只管自己快活,想得美!”
他们夫妇把曹娥塞进轿子,放下轿帘,对呆愣着的新郎和新郎族人道:“起轿吧!”
她嫂子对鼓乐班子喝道,“愣着干什么?吹打起来啊!”
乐班子的人忙又吹奏起来,只是缺了欢乐气氛,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媒婆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可想到有的寡妇连娘家都回不了,直接被婆家卖掉的,张大郎也算和曹娥年貌相当,以后过好了日子,再生几个孩子,难道还会怨她父母兄嫂?当即高声说了几句吉利话,“起轿!”
轿夫们正要抬起轿子,不防曹娥在轿子中猛地一撞,轿子翻倒在地上了!
乡下轿子做的简单,有些甚至是两张椅子一合再用几根竹竿捆上就成了,这轿子是乐班子的,四壁皆用薄木板钉的,刷了一层红漆而已,此时随曹娥一起倒在地上,又被她下死劲踢了几脚,咔嚓嚓碎成几片。
媒婆再没见过如此烈性的女子,两家族人也都极尴尬,曹娥的母亲呜呜大哭,有人说:“定是她哥哥想要回她那几亩田地才百生法儿要发嫁了她!”
“听说是今日中午把她从山上骗下来的!说是她娘急病,不能说话了!”
“如此诅咒亲娘,不是人啊!”
“曹娥每个月不是都给家里钱吗?有个妹妹帮着奉养爹娘难道不好?为什么非要逼她再嫁?”
“你哪里懂得?那几亩田也还罢了,曹娥做生意这几年少说也积攒下来上百两银子,这不都成了曹大两口子的了?还得了三十两聘金呢。至于奉养爹娘,只要她曹娥还活着,能不管她爹娘?”
“只因曹娥不愿过继侄子,想抱个螟蛉子养老,她哥嫂本当她这份家当已是自己儿子的了,哪能愿意!把她嫁了,自然这些田地银钱都是他们的了!”
“爹娘老了,做不得主啊!”
“缺德,缺德啊!”
曹大两口子被村人道破了心思,面红耳赤,曹大更是恼羞成怒,跑到门前拿起门栓,高高举起要往曹娥身上打,他老娘扑过来趴在女儿身上,嚎哭道:“你打!连我也一起打死吧!”一面抚着曹娥大哭,“我的儿啊,怎么这么命苦?”
众人见曹娥半边脸又是泥又是泪,皆觉得不忍,可这是曹家家事,谁又能管?
这时张大郎走过来对曹娥娘作个揖道:“岳母,你不必难过,我必好好待你女儿。”说着叫迎亲的族人来,“快扶我岳母起来,轿子坐不得了,牵头驴子来!”
张家族人醒悟过来,这聘金都给了,酒席都备好了,婚事哪能因为新娘子不乐意就算了呢?这时闹一闹,洞房之后她还能再闹?再闹就打,打几顿就老实了,过个一年半载,生个娃,还能再闹?
张家众人忙将一头驴子驮的嫁妆卸下来,这边有人把曹娥母女拉起来,分开,拽着曹娥出了院子,曹娥哥哥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段麻绳,把曹娥两腿紧紧捆在一起,将她头朝下放在驴背上,“妹子,婚姻大事,本就该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愿意不愿意也就这么回事了!你再闹,也只叫人笑话、自己受苦罢了,你在娘家闹,爹娘拦着没人打你,到了张家,你且再闹闹看?也不用打,结结实实饿你几顿就老实了!”
曹娥绝望落泪,目之所及只能看到地上的污泥灰尘,天啊,天啊,我自问平生未做一件亏心之事,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为何让我受这般屈辱痛苦?还不如立时死了。可我现在连动都不能动一下,怎么寻死?苍天啊,这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乐班子重整旗鼓,又吹打起来,迎亲的队伍缓缓向村口移动。
就快到村口时,只见一名女道士骑着驴子疾驰而来,一见迎亲队伍高声大叫,“且住!把帐结了再嫁娶不迟!”
众人愣住,有人道:“这是灵慧祠韩道长!为安慈太后祈福的那位。”
说话间韩瑶光已经到了迎亲队伍前,一拍驴背冲到曹娥身前,抓住她背后的麻绳,一抬手就将人提到了自己驴背上,再一把扯断麻绳,怒视众人:“你们这是嫁娶还是绑架?”
曹娥双臂虽重获自由,可是早就麻木了,仍背在身后回不来,瑶光抓住她双臂用力按摩,又将勒在她唇间的布条拽断扔在地上,从背囊中取出水壶递到她唇边,低声说,“别哭。喝点水。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你的。”
这时已是黄昏时分,倦鸟归巢,落在村口边几棵大树上,凉风吹过,黄叶飘零,簌簌风声中夹杂着鸟鸣。
张家大郎、媒婆、曹娥的哥嫂怒视着瑶光,两家族人又议论起来,有人盼着韩瑶光为曹娥出头,解救了她,有人却觉得这韩道长又能做什么?男婚女嫁得听父母的,她能管得着么?迎亲的乐班子再次放下乐器了,都想,得了,今天这亲事不管成不成,这场大热闹是从来没有的。
曹娥哥哥怒冲冲走到瑶光的驴子前面,“炼师,这是我们曹家的家事,还请你将我妹妹放下来。莫误吉时。”
曹娥怒道:“我不愿意!除非我死!”
瑶光对她摆摆手,看向张大郎,“这位,想是新郎官了?”
张大郎忙拽着媒婆一同走上前,行个礼,“正是。炼师,这是孙媒婆,这是我张、曹两家订下的婚书,有媒有聘,绝非绑架。”
瑶光回了一礼,“张郎君想是读过些书的,定然也知礼知法。我今日来,并非要坏你婚事,实是与曹娘子有账目未了结。”她环顾在场的数十人,拱手道,“敢问诸位,依照大周律法,女子成婚后,其所负债务是归娘家?还是归夫家?”
张大郎心中一震,忙看向媒婆和自己家族人,张家众人均想,不会吧?莫非这曹娥真借了韩道长一笔钱还没还?
许多人并不懂什么律法,但俗语道嫁汉嫁汉,吃饭穿衣,那女子嫁了人,吃住都在丈夫家中,人都归夫家了,要讨账的话,自然是去夫家啊!
曹氏族人也是一般想法,其中有懂点律法的说:“女子婚后,若有所欠债务,应由夫家代为偿还。”
韩瑶光点一点头,“不错。县丞李大人也是这般告诉我的。”
众人一听,啊?县丞大人?那看来曹娥真欠了韩道长钱啊!人家都跑去县衙门问了县丞了!
曹娥哥哥大叫,“我妹妹何时欠你钱了?她山上的铺子每个月至少赚二十两银子!”
韩瑶光冷笑道,“可见你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她从怀中取出薄薄一张纸,举到张大郎面前,“张郎君请看,这是什么?”
第96章 租约
张大郎仔细一看这并非什么借据而是一份租赁合同,双方约定,将漱玉街某处铺面一分为二,一半租给曹娥每月租金八两银子每月十五日之前付。合约倒普通只后面几句话吓人这份租约定了五十年的期限并注明了,如果一方违约,则要赔给另一方租金双倍的银子,连赔五年。
张大郎读过书也会算数这一算,冷汗都冒出来了曹娥的铺子要么继续租下去一个月租金八两,要么就得按一个月十六两赔给韩瑶光还要连赔十年!一个月十六两,一年就是一百九十二两!连赔五年就是……这快一千两银子了!
韩瑶光微笑道:“张郎君,你看看这合约下面按的手指印和你婚书上曹娥的手指印可是同一个?可有造假?”
张大郎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叫他族人,“这亲结不得!”又怒问媒婆,“你可知道她一个月得付八两银子租金?还签了五十年的租约?”
这时早有人将合约大声念了一遍,媒婆一听急得直舞手,“黄天菩萨,我哪里知道这事?他家只说他家小娘子识得几个字,会算数,又勤劳能干,我瞧着她长相白净秀气,和张家大郎匹配,哪里知道这个呀!”她转头大骂曹娥嫂子,“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笔钱,你怎的不说?是要坑害谁啊?”
两家族人听了租赁合约的事议论纷纷,乱成一团。
曹娥哥哥叫道:“韩道长,我敬你是灵慧祠道长,对你一向恭敬,可你也不能胡说啊!我妹子从没说过有这么个租约的事!再说了,谁家租铺子退租时不是赔一个月的租金算事,偏你家要什么双倍赔款,还要连赔五年!这不是蒙人么?我妹子定是不识字才按了手印!”
韩瑶光正眼不看他,只理一理衣袖,笑道,“好啊,现你妹子一没被绑着手脚,二没被勒住嘴,她可以说话,让她说说,这租约是不是她自己愿意签的?签之前两方有没有讲明如何赔偿?”
曹娥被折磨了一下午,滴水未进,连遭毒打,本来已经绝望,这时重焕生机,当即高声道:“租约是我签的!签之前说的明明白白的!”
曹娥的哥哥气得冲上去就要给她几巴掌,韩瑶光抓起驴鞍旁挂着的一根竹棒“嗖”一声在身前一甩,“退后!还敢伤人不成?”
曹娥的嫂子忙把他拦住,笑道:“道长,虽是我妹子签的,可如今,我妹子要再嫁,你们素日处得不错,趁着今天这大喜的日子,不若,就现改了合约如何?我们赔一个月租金便是了。叫她欢欢喜喜嫁人吧!”
曹娥朝她嫂子吐口水,“呸!今天是你这阴损妇人的大喜日子!我誓不再嫁人!”
她嫂子忙躲开,嘴里还道,“便是到县衙说理,也没听说过有租约这么定的!不若叫县令大人给个说法呢!”
张大郎也动了心思,朝瑶光作个揖,“道长,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您看……”
韩瑶光冷脸道:“我给你行方便,那谁给我方便?我那铺子隔出一半单租给她,当初改店面的钱谁出?你张大郎么?若不是签了五十年的长约,又约好如此赔偿,我为何要将好好的店面隔成两半?她不租了,叫我再改回去么?那再改的钱谁出?改铺子少说得有一个月时间不得经营,我铺子里卖的是什么?每样多少价钱,你都打听清楚了?”
她冷哼一声,“说与你知晓,我铺子里一个月流水银子就得三四千两,你一句话叫我关铺子改建,好大的脸!”
张大郎一听,不敢再作声,可一想自己三十两银子聘金已出了,又请了乐班子,家中摆了十桌八个菜的席面,四邻宗亲都来吃席了,媳妇儿没娶进来,丢人便罢了,这钱都花了,又要向谁讨?
这么一想,赶紧叫张家的人把曹娥哥嫂围住,“退还聘金,再赔了礼,婚事就此作罢!”
曹娥哥嫂哪里愿意,嗷嗷叫嚷,曹娥的爹娘没有主意,一会儿觉得自己女儿不乐意再嫁,这桩婚事若能就此作罢也好,一会儿又觉得婚事不成丢人不说恐怕还要赔张家一笔钱,凄凄惶惶,曹娥的娘抱住曹娥腿哭,“我的儿啊,你为何不是个男娃!你若是男娃,凭你本身去做生意,也娶几个老婆作威作福,连带你老子娘跟着享福,哪里会受今日磋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