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现任女王父亲那一辈,士族权利更是达到了顶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已是平常。士族牢牢把持着选拔官吏的权利,寒族入仕无门,只得以武职为升官阶梯,投身军营,依靠军功取得政权。当今陛下提拔武官,此次设宴也是开了先例,并未分席而坐,将士族寒族安排坐在了一起。
一个络腮胡子的武将听了这话霎时起身,面露不屑道:“庾大人自诩身份,不也做出这掷酒扔杯、薄唇多言之举,有失身份的到底是谁,一望便知。”
这大胡子看起来鲁莽,说起话来却颇有章法,一句骂言也未出,却气得那庾大人吹胡子瞪眼。“粗鄙至极、不堪为伍......”
大胡子坐在席间继续挑衅:“陛下安排,若是不服只管滚出殿去,少了你这等扰人酒兴之人,想必大家都能落得清静。”
此言一出,不仅触怒了庾大人,连同着与之交好的数位士族更是面露不满,被寒门庶族当面下了脸子的可不止是庾大人一人,他代表的可是士族的颜面。
席间已经有了骚动,谢时雨换了个姿势,手撑着下巴闲坐一边且看接下来的发展。
这一触即发的气氛却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无形消散了。
来者佩刀,着紫袍,身量纤长,相貌清秀。
大胡子忙收了脸上不屑,抱拳掬礼:“郎中令大人。”
庾大人见了他也只得不情不愿的咽下不满。
郎中令柳文倾,陛下眼前的红人,也是下一任王夫的人选。
当初陛下力排众议,看中了这位寒族出身的柳大人,可是惊掉了众人一地的下巴。女王扶持寒族,打压贵族的念头越发明显,早年登基之时便颁布了一系列法令,碍于士族阻挠未能实现,如今寒门势力与皇权的结合,更是大大打击了门阀贵族的力量,士族地位已经开始动摇。
谢时雨瞧着卫昭这位继父像个面善的,虽是习武之人,身上也不见杀伐之气,比起席间肤脆骨柔、体羸气喘的庾大人们,更像一个清贵洒脱的士族。
柳文倾环视一周,淡淡开口:“陛下设宴,众位大人尽饮即可,若多喝了几杯,有身体不适的,尽管开口,我可着人送大人回府。”
柳文倾乃御赐的郎中令,掌宫廷侍卫,负责宿卫警备,佩刀入殿,不必经陛下之口便能缉拿作乱之人,庾大人也不敢再造次,匆匆离了席。
气氛凝滞了片刻,便恢复如初,觥筹交错,还算融洽。
席间有人同柳文倾敬酒,他也一一笑纳,看得出来是个性子和善的。只是这位郎中令大人饮了几杯酒之后,似乎不胜酒力,脸颊微红,与众人招呼之后,便离开了。
谢时雨兴致寥寥,见梁浅也不在席间,便打算回西宫了。走出昭德殿,略略辨了个方向,就往西走。路过一片池塘,隐隐约约瞥见两个人影,其中一人正是不胜酒力的郎中令大人,只是此刻他背影极为挺拔,脚步也无虚乏,看样子不像是个醉酒之人。背对着他的是个女子,看不清样貌。
虽然无意撞见了未来的王夫与一女子私会园中,但谢时雨也没打算久留,只当做没看见,正要离开,便听见那柳大人开口:“臣这次从利州带回来一个当地极富盛名的郎中,尤擅小儿之病,现下正居于府中,兴许能根治世子殿下,不知陛下打算何时召见。”
哦,原来不是私会女子,而是未婚夫妻一叙相思。
“有劳爱卿了,昭儿近日新换了位女医,身体瞧着比往日好上了许多,过一阵子再召见也不迟。劳卿挂念,好生安抚那位郎中,一会儿孤便派人送些赏银去府上。”女王陛下的声音依旧带着微微的沙哑,谢时雨听着似乎是天生的。只是这一对即将成婚的夫妻言谈之间却无比客气,合乎君臣之道,却不见半点浓情蜜意。
“今日未曾见到殿下,臣还带了些小玩意呈给殿下,明日便去西宫看望殿下。”
“不必了,他需静养,孤派人去你府上取便是。”
……
一时沉默,君臣二人似乎再无话可说。谢时雨远远瞧见梁浅领着卫昭正往这边来。世子殿下见着娘亲,脚底生风,几步就跑来跟前,挤在女王身边。
“娘亲~”卫昭用沾满泥巴的小手去抱女王陛下的大腿,明黄的龙袍一角被蹭得黝黑。
卫灵溪丝毫不恼,矮下身子去摸卫昭的小脑袋,确认他的体温。
小小的卫昭摊开手心,手掌中一只绿油油的虫子冒出尖尖的脑袋来。
“娘亲看,我抓的。”
卫灵溪笑了笑,以指尖弹走那虫子:“花园里的活物都快被你折腾死了,你呀。”语气虽还是淡淡的,偏偏让人听出一股子宠溺来。
“嘻嘻,我这都是和娘亲学的。”
身后,柳文倾神色复杂地望着这一对母子。
有多久没有看到她露出这样真心的笑容了。
柳文倾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天。
他出生偏远的利州,生平第一次随了行商的舅父进入繁华的靳州城。利州盛产刺绣,舅父是利州有名的商人,这次专为庆贺王后生辰而送来了十车刺绣布匹。
说是献给王后,其实真正到王后手上的也不过一车,其余的全进了士族府邸。舅父自然知道,使了许多金子,不过是想捐个小官,洗去一身铜臭。谁知进贡的布匹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穿在贵人身上起了不少疹子,舅父匆匆进宫问责,他却跟丢了宫人,一个人迷失在繁花锦簇的王宫里。
宫人们见他穿得朴素,不愿搭理,他一个人兜兜转转,意乱心慌,生怕舅父被贵人笞打。他正焦灼时,附近传来一阵窸窣声。
他探头望去,穿着漂亮宫裙的少女挽起袖子,露出胳膊和腿,轻巧地往树上爬,爬至顶端,又从腰间抽出弹弓,装上石子便射向前方小道上一位妙龄女子。
那女子尖叫一声,回过头来,却恼怒地瞪着自己。原来她并没有发现树上藏着的少女,只以为是自己动的手,便命随从围上来,要教训教训他。
他挨了不少打,树上的人始终无动于衷,等人都散去后,她才从树上跳下来。
他低着头,捂着被打青的鼻梁,听见少女说:“第一次见到这么傻的,你怎么不跑啊?”
她年纪不大,声音却哑哑的,有些老成,但不难听,他甚至有闲功夫想这些。
“就当你帮了我一个忙,你叫什么?”
他抬起头,看见少女灿若星辰的眸子,不由自主地开口:“柳文钦。”
少女顿了一下,问他:“哪个钦?”
“钦慕的钦。”
少女抿了下唇,认真道:“为什么不是’文章天下倾’的’倾’?”
他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若是改名,我便帮你一个大忙。”
少女的要求显然非常无理和唐突,但他此刻担忧舅父的安危,加上这少女能在王宫逞凶,兴许出身不凡,恐怕真能帮上忙。
他说完自己的要求,少女便笑了。
“这有何难,你回家等着吧。”
一个时辰不到,舅父果然被放了回来。说是自己本该被下入大狱,是王姬替他说了情,王后疼爱王姬,便不打算再追究。
知道她身份高贵,没想到原来竟是王姬。
只是舅父受了惊吓,再也没有买官的心思,匆匆收拾了行李回了利州老家。
从那以后,他便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柳文倾,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但他必须遵守自己的诺言。
只是没想到再次听到她的消息,便是登基成婚。
女王登基,许婚靳州宣氏之子。
宣庾许陈,她嫁的是玄火最负盛名的士族,而他还是个在为走上仕途之道而烦忧的商户之子。
那天晚上,他喝了一夜的酒,第二日便拜别舅父,赶赴边境,投身军营。
无数个军营里度过的夜晚,他都在想,当初那个躲在树上欺负小姑娘的王姬,如今做了女王会是什么样的,她会不会也偶尔想起过,曾经有一个少年一声不吭的替她挨过一顿打。
或许她早就不记得了吧,然而只要想到自己此刻正在替她收复失地,为她守卫边疆,他一颗凉薄冷硬的心就会再次热血沸腾起来。这脚下踩的每一寸土地,都已经烙印上了她的名字——卫灵溪。
我亲爱的女王陛下。
第78章
女王大婚,玄火上下欢庆,整个靳州城笼罩在一片欢腾的喜悦之中。
到了吉时,女王一身红衣出现在城楼顶端时,百姓的呼声达到了最高、潮。
等人群里的呼声渐渐平息之后,卫灵溪摆了摆手,身旁便出现了一位身姿挺拔的清秀郎君。她挽着柳文倾的手,含蓄地笑着,她知道自己此刻的笑容看上去多么完美而亲切,那是她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的结果。
身旁人的手居然在微微颤抖,卫灵溪有些讶异,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低声安抚:“爱卿不必紧张,不过站个一刻钟,接受完百姓的礼拜之后,就可以回宫安歇了。”
感受到手掌心的温润,柳文倾一怔。
她低低凑在他耳边说话的样子柔和又缱绻,更加坐实了女王尤其喜爱这位王夫的说法。
百姓们又是一阵欢呼。
“好大的排场。”
梁浅嗑着瓜子向对面的人感叹道。
“这算什么排场,比起三年前那回大婚,这次显得朴素多了。”另外一桌传来不一样的声音。
这是一座靠近王宫的茶楼,楼下围着的多是平头百姓,自恃身份的达官显贵多半不愿意在人群里挤着,因此这座收费不菲的茶楼反而成了贵人们看热闹的去处。
说话的正是靳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士族陈家的二小姐。
梁浅见她面善,便问:“三年前是女王第一次成亲?”
陈小姐垂睫,了然地笑了笑:“看来姑娘是外乡人。”
梁浅点了点头,陈小姐又道:“三年前陛下登基,与之成婚的又是......”似乎是叹了口气,有些唏嘘:“他……那样的人。说是举国欢庆也不为过,我远在抚州的表亲还专程赶来观礼,提前了好些天还挤在城外排了半个时辰的队,那场面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似乎是回忆起了当年那场轰动一时的婚礼,陈小姐的眼神有些飘散。
谢时雨抿了口茶,道:“兴许女王更喜欢那位宣氏子。”
陈小姐噎了下,有些古怪地睨她一眼。
梁浅赔笑道:“我妹子心直口快,小姐不要见怪。”
陈小姐搁下杯子,嗤笑一声:“若是喜欢,又怎会由那寒门子取而代之。”语调之中不无嘲讽,靳州城的士族子弟与寒族之间的矛盾可见一斑。
无人应答,过了片刻,陈小姐又道:“真不明白陛下的心思,那柳文倾哪一点及得上那位了。论出身,自不必提,论品貌,那柳文倾不及他十分之一。”
梁浅听了,挑了挑眉:“小姐这样一说,我倒是十分神往了,真想见识见识上一位王夫的风姿。”
谢时雨在心中掂量了下,小世子卫昭眉目精致却不太像她的娘亲,估计是遗传了他的父亲。想来,宣氏子的样貌是不差的,至于是不是比柳文倾高出十倍,还有待商榷。
陈小姐半晌没回话,视线望着城墙下熙熙攘攘欢呼着的人群,有些落寞。
“怕是没那个机会了,宣氏一族早已覆灭。”
宣庾许陈,曾经最煊赫的一族,似乎是随了王夫的倒台而湮灭在玄火的历史之中了。
......
大婚之后,陛下并没有一味沉溺于后宫,而是比从前更加勤勉,朝堂之上,也越发说一不二,颇有当年成祖的风范。如今玄火的朝堂之势,也逐渐清晰明了,女王有意扶持寒族,打压贵族势力。没了宣氏一族的阻挠,其余三族应付起女王来也是力不从心了。
能毫不留情对枕边人一族下死手的女王,带给朝臣们的压力愈发大了。
作为女王新的枕边人,郎中令柳文倾俨然顶起了朝堂上的半边天,陛下不仅允其继续居于府中,不必日日侍奉于宫廷,更是给予了柳大人前所未有的权利。朝堂之上,屡屡抨击贵族,朝堂之下,亦惩治了不少贪官污吏,其中就有之前在宫宴上与庶族将军发生矛盾的庾大人。庾大人是庾氏一族的长公子,承袭了父亲的爵位,于朝章大典,并无建树,骄奢淫逸却是无一不通。
这几日,朝堂上关于处置庾大人一事的议论从未休止。
柳文倾面不改色,舌战群臣:“余观庾大人,未尝目观起一拨土,耘一株亩,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更不堪世务,于户部事务无益,恐难服于众。”
庾大人族弟出言反驳:“长兄长居于户部,熟悉一应事务,善待手下官吏,虽没有亲力亲为,却懂得任用贤才,各司其职,深受户部官员爱戴。”
女王陛下以指敲击金龙扶手,未发一言。
柳文倾又道:“据臣所知,前户部官员尚云潭一死与庾大人不无关系。庾大人夺人妻子,又将上门讨说法的尚云潭打得半死,寻了个不敬上司的由头下了大牢,尚云潭在狱中又得知妻子宁死不从,香消玉殒的消息,当夜便惨死在牢中。”柳文倾抬眼看了身旁的庾氏族人,淡淡一笑:“不知深受下属爱戴的庾大人夜深时分是否能看见尚云潭一家数口枉死的面容。”
笑容阴恻,配上他那张清秀寡淡的面容,颇有些毛骨悚然。
半晌,小庾大人红着脖子:“......你,血口喷人!”
柳文倾垂手执礼:“臣句无虚言,还请陛下定夺。”
小庾大人还待争执,女王陛下微微一咳,道:“此事孤会派人查证,若柳大人所言属实,庾大人便不必从牢里出来了。”
......
散了朝会,柳文倾被女王陛下留了饭。
席间又一次提及庾大人,卫灵溪眉目一展:“爱卿办事,孤放心,只是经此一事,恐怕不少人会视你为眼中钉,爱卿日常出行,记得多带些侍卫,定要护得自身周全。”
柳文倾:“臣乃行伍出身,自保不成问题,谢过陛下担忧。只是......”
卫灵溪看他一眼:“怎么,如此吞吞吐吐的。”
柳文倾:“臣今日怒斥庾大人不理政务,自己却也是失职之人,臣领了宫廷侍卫一职,却未能在陛下身边服侍,实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