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都沉默地看着,黑暗中,屋子里所有人都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红色的茅香草跟村子内外的野藤萝在一起烧,能毒死老鼠。
露出的墙面上,画着红色的斑点,黑色的藤蔓。
仔细抹上去,才会发现都是血。
“你要记清楚。我们,会把很多的香草,送回来。”
姐姐在她的耳朵边轻轻地说着,呼吸卷动着发丝,在最后一个字的气音还没消失的时候,那个姐姐狠狠地咬住了她的耳朵,咬出了血。
她蘸了蘸,将自己的血渍,也抹在了那面墙上。
一个又一个女孩儿被送进这里,一个又一个地,她们离开了,那角落里无声的秘密,她们都知道。
她们的血汇集在那里,有虫蚁在上面爬过,被山雨洇湿,被大风吹动,在她们这些女人的心里,也都生出了根,开出了花。
绝不肯凋谢。
就像自己承诺的那样,那个姐姐的丈夫偶尔寄回的特产里,都有红色的茅香草,晒干切碎之后洒在烤鱼和烤肉上,寨子里的人们都喜欢吃。
一年一年过去,很快就轮到这个女人自己选择了,她可以和很多很多女人一样,离开这个寨子,到了外面,她的人生固然也封闭绝望,可她只需要伺候好一个男人,就能过得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就在这时,寨子的长老带着一群男人冲进了她们住的竹屋里。
“这里以前有人要做对寨子不利的事情,你们知道么?”
平均年龄不到十四岁的四个女孩儿们沉默。
鞭打和禁绝食水都没让她们出卖她们那个染了血的秘密,她们尖叫哀求,她们也掩藏了一切。
竹屋被烧毁了。
年纪最小的女孩儿被折磨死了,另外两个女孩儿被打断了腿送出了寨子——她们被送给了那些已经死了好几个“老婆”的男人。
只有这个女人活了下来,她无师自通地勾引了看守牢房的男人,让男人们意识到她是一个已经能够生育,给他们带来快乐的女人。
最后,这个女人就活了下来,活在寨子外白色的竹楼里,每天面对的是寨子里们的男人,一个又一个。
长老仍然防备她,就拔掉了她的指甲,磨去了她的牙齿。
竹楼里唯一的好处,是那些男人一高兴,就什么话都会说,女人这才知道她们的秘密是如何暴露的——一位姐姐生下了女儿,为了让自己的女儿不要被送回寨子,她说了屋棚里有女人想要危害整个灵寨。
她的丈夫对她还不错,至少让她以为自己能够靠出卖别人换来些什么,可等着她的结果是愤怒的咆哮和毒打,她的女儿在混乱中被摔在地上,离开了这个没有任何希望的人间。
那位姐姐疯了,从楼上跳了下去。
看着摇晃的天花板,女人觉得她该死。
寨子里的香草越来越多了,寨子里的女人越来越少了,似乎是有什么诅咒,哪怕圣子的祷告都换不来更多的女孩儿。
终于,寨子里的男人们开始从山外买女人回来了。
在男人看来,跟寨子里原本的女人相比,山外的女人更加不驯,在寨子里的女人眼中,这些女人更聪明,她们还跑得动。
英子被这个女人选中,她放走了英子,让她吸引了寨里其他人的注意,而她自己就开始搜集藤蔓和香草,还有桐油。
和她一起动手的还有四个女人和两个女孩儿,她们先趁着夜里放火烧了禁地,寨子里的人们去救火,却没想到火焰中升腾的烟才是致命的武器,利用毒烟让所有人都被毒死毒晕,再用桐油把他们都烧死,她们把整个灵寨都点了火,站在池塘里,还能隐隐听见有人绝望的哀嚎。
女人让伙伴们先逃走,她自己则拿着刀,看见有人还没死透就再补一刀。
卿微她们来之前,她正在半干涸的池塘里洗自己的手。
听着这个女人的交代,公输全全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鸡皮疙瘩。
他自认也是见多识广,公输家与姚家的恩怨纠缠是本让人读不完的书,路俏身上的故事,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也让他知道了何为无声之痛。
但是那一切都是风中旧事,远不如这折磨被摧残的一个人就在他的面前让他来的震撼。
不,不只是一个人。
他的手想要搭在卿微的肩膀上安慰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落了上去。
卿微的脊背挺直,在她的脸颊上,青色纹路勾勒的**开得冶艳。
公输全全的掌心是暖的,只是离心,真的不够近。
“你几岁?”
卿微问那个女人,她原本是坐着的,该弯下腰,可她站了起来你,和那个女人一样坐在了地上。
这个女人实在是干瘦狼狈。
她迷着眼睛看着卿微,轻声说:“我十九。”
从十二岁那年被咬破了耳朵,这一点血,在她的心上渗了七年,那些无声的传递和承诺,她做到了。
“你叫什么?”
卿微跪在地上,一滴眼泪坠入焦土。
……
“您好,风通快递。”
再平常不过的语调,在这森冷血腥的气氛里让孟雅言觉出了几分的荒诞。
太可笑了,这世上有人遭受酷刑,有人被扼杀,有人将要死去,竟然还有人在送快递?!
到底是我的世界是虚假的,还是别人的世界早就幻灭了真实?
下一刻,更让孟雅言幻灭的一幕出现了,跨过倒在地上的尸体,背对着鲜血淋漓的墙壁,景颂月踮起脚,竟然像个小女孩儿一样,拖动着长长的裙摆步履轻盈地走到了门边。
“什么是快递呀?”
韶华周转,前尘如梦,那些人世对她们还算温柔的岁月里,有娇气的公主站在门边,嘴角带着笑,等着那个小姐姐来给她道歉。
带着精巧的小礼物,带着笑。
一声浅问,穿透百年支离岁月。
“砰!”
片刻沉默之后,大门在瞬间被洞开,一个巨大的盒子伴着碎石落在地上。
门外,穿着快递员工作服的女人身后是无数躺在地上的身躯。
她背后有巨大的骨翼,手中有一柄长弓。
“快递,就是不管你要什么,我都能找到你,给你送上门,你要找我,我便来了。”
景颂月自己都不明白,再次看见路俏的时候,自己为什么笑得出声。
第132章 牢笼
孟雅言呆呆地看着路俏, 眼泪从已经干涸的眼眶里猛地流了出来,她的手指抖着,想把遍体鳞伤的方来来指给路俏看, 可手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还想大声咆哮,让路俏赶紧跑,那个漂亮至极的女人根本是个有反社会人格的疯子。
可穿着快递制服的女人站在门边,只看着那个女人, 还在笑。
久别重逢, 两个人都是笑的。
一个是淡淡地笑,原本僵硬的脸,在她重返人间之后的短短岁月里,被重新描绘了喜乐墨阳, 带着人间的烟火气,仿佛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快递员。
另一个人,笑得犹如一个孩子, 她穿着旧时制式的大裙,连着笑容一起, 仿佛都被留在了古旧的时光里。
“你给我送了什么?”景颂月说话的语气犹如一个期待着礼物的小女孩。
路俏直视她的双眸, 说:“我来送你, 一场了断。”
“了断?”景颂月轻轻笑了一声,“你想怎么了断?”
初初重见时候的那点点温度, 终于在笑声里彻底消散干净。
景颂月回身, 看看地上方来来流出的血,看看被毁掉的天咏的芯片, 脸上是极为满意的神色, 如同看见了顶级的宝石。
“路俏,你的命, 是我违抗皇命保下来的,你身上的龙骨是我的,你能跟‘神宫’对抗的本事是我的,你率领的清世军是我的……是我放你出去打仗,是我一手把你打造成了英雄,我甚至力排众议让你成了庆朝唯一的女侯!可你回报了我什么?”
美到了极致的女子又慢慢转回来,看着路俏,女孩儿般的神情从她的脸上彻底消失,属于亡国公主的骄傲、疯狂尽数被她挺直的脊梁掩藏。
“重川侯,你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不忠不义,凭什么来送我了断?”
路俏?
重川侯?
景颂月身后,孟雅言刚刚醒过神来,又呆住了。
上个月历史考试,她得了满分,在她所知的所有历史模块里,她最喜欢也最熟悉的,正是近代史部分。
重川侯这三个字,很多同学会觉得陌生,她不会。
她也知道这个名字的后面有个更加令人耳熟能详的称呼。
深深地下,这里却有亭台曲水,回廊深深,还有人言难描的美人,孟雅言的身体停不下颤抖,恐惧和激动让她的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又冷得手脚僵硬。
在静谧中,路俏终于开口了:
“这话,当年你说过。”
是的,很久之前,景颂月说过一样的话,想要逃出皇城的公主看见路俏竟然来抓捕她,是何等的愤怒绝望。
而那时的路俏面无表情。
龙骨让她的身体变得逐渐僵硬,在大多数时候,她都已经是面无表情的人了。
“那时候,我觉得你说的都对。我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不忠不义……可行至今日,我不觉得我是错的。你对我千好万好,可我觉得你是错的。”
是错的,就该被驱逐。
路俏的一生中,她几乎没认定过什么是正确的,如果忠是对,她路家一门的倾覆就是天大的笑话,如果义是对,她就要举起屠刀面对一些不过是想活得更好的百姓……到头来,每一次选择,她只能选择不是错误的那一个。
就像她曾放下对景家王朝的仇恨,又亲手送它覆灭一样。
“我是错的?因为我是错的,你就背叛了我吗?”
景颂月此言在逻辑上实在可笑,可路俏很认真地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道:
“当日你父亲大概也这么想我父亲吧。”
所以曾经雄图大略的皇帝,亲自下旨杀了他功勋赫赫的将军。
公主倏然色变:“所以,你也该死!”
说话间,她的身上泛起了蓝色的幽光。
……
地震了?整个京城的土地都震荡了起来,不止地震局和有关抗灾部门,就连特监局和它的上级部门都比之前的十二万分忙碌更加辛劳。
此时正是异能者与庆朝遗血闹事的多事之秋,他们要确定这“地震”是不是他们的阴谋。
混乱中,他们的联络器响了起来。
不用再找别的途径确认了,地震确实与异能者和庆朝遗血有关,因为地震的中心,正是被他们犁地一样找了十遍却毫无所获的官亭路十八号。
这一天,所有人都在剧烈的震动里,看见一个银白色的庞然大物自地下拔地而起,带着小半京城的建筑,和其中的人。
满城惊叫声里,它越升越高,映着夕阳的残光。
“那、那是什么?”
有人惊慌失措地发问。
有人嗓子喑哑、浑身颤抖地说:“是……历史。”
坠星之战的尘埃落下至今,史书上描述的可怕存在再次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
在它上面,有摩天大厦,有医院,还有学校——那是数十万生灵。
……
“你救了自己,和以后无数的女孩儿。”
西南缅州,在茉莉花温柔放肆的芬芳里,卿微对那个手染无数鲜血的女人这么说。
言咒师的话,是已经发生的结果,也是将要发生的未来。
“不是……”女人摇摇头,“该死的人太多了,那些男人还有好多好多都在山外。”
比如那个出卖了她们的女人的丈夫,他不仅还好好地活在山外的某一座城市中,靠着灵女和圣子的力量财源广进,甚至还有一个来自灵寨的新妻子。
“他们、他们会重新把这里变成原来的样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女人黯淡的眼眸里是深浓到化不开的仇恨。
这样的眼神卿微太熟悉了,这些年照镜子的时候,她总偶尔会看见。
可真正动手的,让灵寨毁灭的,是被压迫到了极致,也无力到了极致的这些平凡可怜的女人,而不是她这个能够与众生命运对话的大言咒师。
不合时宜的,卿微想到了路俏。
她那么强大,仿佛无可战胜,被人们称为救世主。
自己眼前的这个女人,和她身后的无数女人,那些将血抹在墙上的女人,又何尝不是救世主呢。
她们拯救了未来无数女孩儿的世界。
也……包括了卿微自己的。
“不会的。”卿微的声音很轻柔,“这个世界上再不存在灵女,所有想要复兴灵寨的人都会厄运缠身,身败名裂。”
“真的吗?”
卿微点头,无比地郑重。
“你……”愣愣地看着卿微脸上变幻着的刺青似的花,女人的嘴唇抖了一下,“你……”
数百年来,这片土地所期待的那个人,原来真的存在吗?
女人自己也幻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和她们有同样想法的言咒师出现,她自己也觉得这想法可笑,可在极端绝望中去希冀别人的拯救,这是除了自己谁都能原谅的软弱。
“我、我是言咒师。”
酥饼跳上卿微的膝头,抚摸在它身上的那只手有些许颤抖。
“对不起,我跑了。”
狡猾的、孤僻的、阴阳怪气的大言咒师哽咽了,她的肩膀塌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犹如在忏悔。
如果她早一点回来,是不是会少一点人被伤害,少一点人死去?一贯自私自利的女人因为这样的假设而喘不上气。
“跑了,跑了才好。”那个女人竟然笑了,“少个人受苦,多好。”
自从认识了路俏,卿微总有个疑问:
那个女人是用什么拯救世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