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部分情况下,路俏都是食不语的,因为她不说话,一手被方启航教导的天咏吃饭的时候也极少说话,姚全全是看着别人不说自己也不说,只有卿微也在的时候,会更热闹的一点。
今天倒是例外,热爱桌上聊天的卿微虽然不在,她这又多了一个健谈凑趣的公输钱。
因为历史原因,澜海人不吃海鲜也不吃河鲜,倒是因为绿地长得好,这里就变成了是南方罕见的大范围爱吃羊肉的地方。
公输钱跟路俏说的,就是离这里不远的县城,有一家做全羊宴的老馆子。
“我们这里的羊肉膻味不重,也就不像北方的羊那么香,但是肉质嫩,羊肉就红烧,羊血就做汤,羊肝最好是清煮熟了之后蘸着一点盐吃,羊头肉也做冷盘。此外,还有羊脑羊心都各有味道,他们家的红烧羊肚那是一绝。”
公输钱自己说的津津有味,仿佛那一大份一大份的羊肉就摆在他的面前,旁边吃着又听着的人都被让的描述所吸引,忍不住问他全羊宴的细节。
这也就是公输钱的本事,只要他愿意,他能第一时间发掘别人的爱好,也能第一时间获取别人的好感。
比如路俏的好感是吃,而他要做的,不过是把自己曾经吃过的好东西挨个拿出来晒一晒罢了。
等到他开始形容那羊血汤香浓滋味的时候,餐桌旁响起了接二连三吞口水的声音,正是几个佯装路过的姚家人,听着公输钱讲的这么精彩,都忍不住驻足旁听。
已经吃了四碗米饭的路俏觉得这公输姳的这个后人真是越看越顺眼了,不仅长的像自己的好朋友说话做事也算明白,更重要的是,他跟自己一样似乎对吃有格外的兴趣。
所谓志同道合,要的不就是这种对方说的你都感兴趣,你所想的别人都能理解的感觉么?
一群人正说着、听着兴致高昂,卿微猛地打开了房间的门从里面出来了。
那个“小女孩儿”还在床上躺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反而是卿微脸色苍白如鬼魅。
因为那个被特监局带走的言咒师,叫卿冕。
是她在灵寨里唯一的朋友。
她大口喘着粗气,似乎这样能排遣掉自己心里浓浓的压抑和郁结,这些痛苦来自于记忆也来自于情感。
“你们,会怎么对待刚刚那个奇怪的男人?”卿微问正在啃鸡架子的林卓。
她的手里被路俏塞了一碗盖着扣肉的米饭,上面的鸡翅很明显是某个武力值超强的人替她抢过来的。
捧着饭碗,卿微觉得自己身上的沉重感似乎消退了一些,再看见路俏面无表情又给她从姚全全眼皮子底下抢到了一大勺刚上桌的肉末蒸蛋,她的脸色又渐渐恢复了正常。
没事的,事情都可以解决,自己连死亡都可以面对,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就算再不能,也总有个硬邦邦的包租婆让自己轻轻依靠一下。
林卓想了想,放下了手里的鸡架子:“按照今天这个事情的严重程度,他大概会被送到都城,那里有特别关押他们这些人的地方。”
“哦……”卿微咬了一口鸡腿,慢慢地嚼了,慢慢地咽了。
“那如果,他是灵寨的“圣子”呢?”
灵寨,千年来谣传出现世上八成言咒师的地方,他们似乎身体里就隐藏着言咒师的基因,凡是史上留名的言咒师,无一不与他们有关,即使不是他们的族人,追本溯源,也与他们的有着血缘上的亲近。
林卓看着卿微:“灵寨不是只有圣女么?”
言咒师不是只有女人么?对于灵寨的种种奇诡规矩也略知一二的前“专业人士”对卿微的话表示了怀疑。
卿微转头看向路俏,她问自己家的包租婆:“这个家伙到底有能给几成的信任?”
嘎?
林大保姆没想到卿微会突然问路俏这样的问题,他再次放下鸡架看着自己的工作对象,突然觉得有点小紧张。
路俏想了想,默默用手比划了一个“五”。
在她心里,能有五成信任的就是已经能够将后背托付给对方的同伴了。
但是林卓不这么想,他默默低下头,突然觉得对这满桌的饭和刚刚公输钱描述的全羊宴失去了兴趣。
姚全全看林卓这个样子,忍不住问道:“那我呢?”
路俏面无表情地给了个“二”。脑袋不够好使,不怕被他背叛,只怕他变成猪队友。
如花似玉的傀儡师也萎了。
天咏看看那俩倒霉蛋,觉得自己不用问了,在行动力上姐姐对他的信任是十成的,但是在人品上,姐姐对他的信任是零。
真糟糕啊。
卿微没问路俏能对她有多么的信任,路俏的反应让她选择不再向林卓和盘托出。
吃完饭之后,卿微拽着路俏去了别处。
公输钱和公输全全继续去纺线,啊,不,是去联系使用新的控魂丝。
林卓明显被打击的不轻,一个人在河边走来走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趁着没有人注意,天咏端着一点吃的去看那个女孩子,他早在打晕她的时候就读取了她的记忆。
灵寨的灵女?言咒师传承的秘密?
他真的很感兴趣。
在另一边,卿微右手两根手指交叉,轻轻戳在了路俏的眼睛上。
睁开眼睛的路俏,看见的不再是原本空空的房子,而是漫天的繁星。
“这就是言咒师的世界。”
卿微指着一颗升到很高处的咒星说:“那是我十二岁那年一个咒语,我希望从今以后男人和女人一样都可能成为言咒师。”
为此,她把自己大半的力量都用来加固和托举那颗咒星,直到现在。
“可是到了现在我才发现,那不只是一个咒语。”
卿微的手指轻动,她们两个人仿佛瞬间穿梭就在星海,其实是整个星海被这个言咒师拨动。
“如果有一天,男人也能当言咒师就好了。”男孩儿看着女孩儿身上蓝色的纱衣,眼中满是羡慕。
女孩儿笑着说:“那你就会成为第一个圣子。”
这两句话也被这颗咒星记下,成为了咒语的一部分。
这个场景就是一个虚影,女孩儿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就消散于星辉之中,留下那个男孩儿,脸上渐渐出现了一个竹子样的纹饰。
“一个言咒师,一手打造了另一个言咒师而不自知。”
第70章 恐男症
“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人。在我知道了他被我变成了言咒师之后,我竟然只庆幸这样寨子里就不会怀疑我是不是言咒师了。”
在漫天的星河里,卿微对自己家的包租婆说。
灵寨在她的记忆里是可怕的深渊,她一个人离开了这个深渊,却在无意中又把另一个人推入了尴尬的境地,此刻她心里的愧疚还比不上她对灵寨再次找到她的防备。
在她身后,那些数千年来归于黯淡的星辰慢慢滑过。
那些,都是曾经的言咒师们使用过的咒语。
路俏看着那些星星,只是觉得漂亮而已,尽管这些灵言咒语可能会改变很多人的一生。
她却是从不相信能有人把命运掌控于指掌的。尽管她从前从未接触过言咒师。
路俏没有说话,卿微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又拽出了一颗星星给她看:“我就是靠这个咒语,让灵寨的人都找不着我。你知道灵寨已经多少年没有出过真正的言咒师了吗?在我12岁那年的时候已经是整整一百六十年。一百六十年,等死了不知道多少代人,寨子里所有的人都在等言咒师出现,好像只要有了言咒师他们就有了一切。”
在这一百六十年里,灵寨每一个出生的女孩,接受的都是她们要为整个寨子付出一切的教育,从一出生到十二岁,她们就像是生活在天堂里一样,只要按照长老们的要求施放咒术,她们就能过的幸福且优雅,在花田里嬉戏,在古树上玩耍,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畅想。
可是十二岁之后,她们就会失去一切,她们不再是灵女、不再拥有施咒的力量,也失去了人们对她们的尊敬和认可。
灵寨的男人们可以娶外面的女人,因为他们一直在外面的社会上过着优渥的生活,靠着灵女们施咒给他们带来的“好运”。
他们供养着灵女们,直到她们失去能力变成普通人,再训练她们成为贤妻良母,直到十八岁的时候,被那些想要一个本族妻子的男人们任意挑选,带离寨子。
这些有很多都是曾经照顾过卿微的一个姐姐告诉她的。
灵寨的女人嫁给了外人,除了某些特殊情况之外,那就是对整个寨子的背叛。
这样的女人一旦被灵寨的人发现,就只有一个下场——像卿微的母亲一样,成了寨子花田里的花肥。
女人们生下的孩子如果是女儿,就要送回灵寨,否则也是对寨子的背叛。
卿微的母亲在外面逃了整整四年,最后还是被灵寨的人找到,而当时三岁多卿微因为早慧,一直记得自己母亲被活埋在花田里的情景。
这些,卿微用低低的声音一点点的说,这十几年里她以为那些事情已经淡去,事实上一直压在她的心头。
“我不想给这样的寨子去奉献自己的一辈子。”
说完了这一句,她又转移了话题,笑着给路俏看属于自己的那些星星,她告诉路俏自己根本就是历代言咒师里最不学无术的一个,星咒海在别人的手上都是灵寨、国运、天下,可她除了希望言咒师有男有女之外关心的只有自己的体重。
她没说自己曾经无数次想过一把火烧掉那个寨子,可是当她能逃跑的时候,她只选择了一个人走,当她能报复寨子的时候,她只选择了宅在角落里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这几个是我写小说的时候成型的,乱七八糟也挺有意思。”卿微随意一挥,那些带着诡异色彩的咒星就滑到了远处。
那些曾经为路俏加持用的小星星都被她无视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跟包租婆说你看我都为了你干了啥,感觉气氛怪怪的。
路俏从兜里掏出了一块水果糖,放在了卿微的嘴里,就像当初安慰孟雅言一样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你干这行很有趣啊。”
她慢悠悠的说,“有这么多的星星和你作伴,比我做的事情有趣多了。”
听见她的评价,卿微笑了,她笑着一低头,眼泪就滴了下来。
灵寨里,所有人都认为言咒师应该为这个寨子带来强盛的希望,灵寨外,知道言咒师的人都惧怕被她们掌握了命运。
明明是她们自己被命运捉弄和戏耍,想要逃离困境,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今天,路俏说言咒师很有趣,是的,很有趣,这样与繁星作伴的与命运之神且敌且友的言咒师,当然是有趣的。
如果不是有趣,她又怎么会去用自己的小说给自己加持力量呢?
“你说,如果我是言咒师,我该怎么改变自己呢?”路俏看着那些星星问卿微。
“在我14岁之前,我认为自己不应该成为一个女孩儿,我应该变成一个男人,那样我就可以和爹爹一起上战场,而不是坐在后宅里看着他受伤回来,我却无能为力。”路俏慢慢地说,抬手指着最灿烂的那颗星星,“这些星星能改变我的性别么?”
卿微摇了摇头,把一个人变成言咒师十几年,已经是星咒海能够给予的最快最大的改变了。
“在我16岁之后,我常在想我活着的意义到底是复仇还是战斗,一开始,我选择了前者,后来我选了后者。当我为自己没有没有因私费公而欣慰的时候。我发现如果我不能复仇,我就不能战斗。这些星星,能帮我改变一群人的自私与懦弱么?”
星光照在路俏的脸上,在她的眼中,命运不过是她一次次的选择,她的选择对过也错过,所以痛苦过也快乐过,这些星星如果不能替她选择,又怎么更改她的命运。
路俏又掏出一块糖,这次她放进了自己的嘴里,浓浓的橘子酸味在嘴里弥漫开来,一点都不甜。
她皱了一下脸,抬手,放在脸颊上,默默地把整个糖用自己坚硬的腮帮子磨碎。
卿微又摇了摇头,直接改变人的性格,对于星咒海来说也是无效的。
“所以我就是现在的我,”路耸一下肩膀,“与命运无关。”
卿微沉默了,在她之前,所有的言咒师都崇拜着命运,因为命运让她们有了“力量”,她们可以用操纵命运的方式来改变一切。她自己,在深切憎恶着命运对她的捉弄的同时,也知道自己心里隐约憧憬着属于命运的力量。
此时路俏说,她与命运无关。
如果是别人说这句话,卿微是会生气的,可是路俏说,却让她忍不住觉得自己被安慰到了。
是的,安慰到了。
她的命运,也是她自己选择的,她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对自己说?
在星海中沉默很久,卿微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这个呆子给安慰了。
“……你刚刚是不是摸我脑袋了?”
“啊?”路俏一张面瘫脸看着她。
“再摸两下。”卿微又低下头。
“哦。”路俏抬起手,又慢慢地在卿微的脑袋上捋了好几下毛。
被顺毛了的卿微感觉有点舒爽了,用袖子擦擦自己的眼睛,她收起了自己的星咒海。
“我没掉眼泪啊。”在包租婆面前掉眼泪简直有损我英明神武的形象,卿微一想,脸都黑了。
“嗯。”
“我跟你说的不准跟别人说。”还要人顺毛安慰什么的,简直太耻了,卿微把半分钟前发生的一切都当做了黑历史。
“嗯嗯。”
路俏看着这个难得真情实意了一回的女孩儿此刻有炸毛的倾向,转身就往外走。
“晚饭一起去吃全羊宴吧?放心,你的那个朋友既然身份那么特殊,肯定不会有事。”
“我说过我担心他么?”
“你不就是担心他才来找我的么?”只是说着说着自己跑题了。
路俏慢吞吞的语气越发显出了卿微的气急败坏。
在房间外面一个不起眼的箱子下面,小妥默默地蹲着。
公输全全挠了挠头,他不只故意偷听的,只是控魂丝太长了他没控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