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温姝婵低头一看,方才的茶水正好喷到了画像上,武生的下半张脸都被茶水染深了颜色。
萃茶将帕子压在上面吸着水,看起来就像这个武生蒙着面一般,只露出了一双眉眼。
这双眉眼……
温姝婵倏然一个激灵,她记起来了!
这人不就是三岁那年,在小巷内将她掳走的那个赤巾军么!
“咦?”萃茶似乎也记了起来,可毕竟已过去了十年之久,她生怕自己记错了,便小声问道:“这个人,好像是、是那个……”
“赤巾军!”温姝婵脱口而出。
萃茶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人都开始微微颤抖:“那、那咱们快去禀报太、太爷吧?”
“不!”温姝婵立即出声制止,思忖了一阵后,长长呼出一口气,整个人也淡定了不少:“不必声张,人都已经走了,现在禀报祖父也是无用的。”
萃茶还是有些不安:“可、可是,万一他对咱们府有所图谋……”
“萃茶姐姐,”温姝婵直接出言将她打断,极为严肃地问道:“我能信得过你么?”
萃茶不知她何故如此问,但还是点了点头。
温姝婵顿了片刻,语气变得强硬起来:“那姐姐一定记得,此事你我二人知晓便可,万不可声张。”
萃茶缓缓点头,神色却依旧不安,毕竟十年前那场经历,不光是对温姝婵,对于萃茶来说,也是一场噩梦,她的胳膊到现在还留着一道醒目的刀疤。
温姝婵目光镇定地望着她道:“赤巾军前些年被朝廷重创,几乎是一网打尽,即便有几个漏网之鱼,也成不了什么事了,再说,只是眉眼有些相像,万一咱们将事情闹大,结果只是认错人了,那可该如何是好。”
“也对,”萃茶方才是太过惊心,便失了分寸,如今细细想来,便也不那么怕了:“是我鲁莽了。”
温姝婵笑着道:“无妨的,咱们也是自己吓唬自己。”
温姝婵说着,将画卷撕碎丢进了竹筒中,萃茶也退了下去。
听到门外彻底无声,温姝婵重重一拳砸在了案几上。
在认出这赤巾军的瞬间,她便生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如果莫尘垚和这个赤巾军一同去江南不是巧合,那么只能证明一件事。
那该死莫尘垚借着游历的名号,加入了赤巾军。
如果这个赤巾军的事被祖父知晓,那么朝廷顺着线索摸去江南,莫尘垚岂不是会被抓个正着。
按照前几世的经验来看,她若是想平安度日,首先得嫁给莫尘垚,其次还要阻止莫尘垚造反。
若是莫尘垚中途出事,也许她也会像第二世与第三世那样死于非命。
想到这儿,温姝婵拍案而起,在房中不安地踱起步来。
上一世的她,就是□□逸了,以为弃武从文的莫尘垚不会再造反,结果却被打了脸。
这一世,她可不能抱着侥幸心理,天下没有那般巧合的事,现在回想起来,那日家宴,她着急出恭的时候,在廊上看到莫尘垚躲在假山后,似乎有些鬼鬼祟祟,难道是在和赤巾军交谈!?
温姝婵不寒而栗。
可是,莫尘垚为何要加入赤巾军,难道他不是身处高位的时候,才想要造反的么?
温姝婵在脑中梳理着关于莫尘垚的种种信息。
他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早前一直在洛京住着,前些年随大伯去了边漠,根本没有机会再去接触赤巾军的人,那么他为何会相信那帮人,毅然决然就跟着走了呢?
王家!对,还有这样一个信息!
那年她被掳走后,曾偷听到过莫尘垚与赤巾军的谈话,他提到过王家,而赤巾军似乎与这个王家关系匪浅,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放了她的。
那么王家便是现在最关键的一个线索。
她怕被萃茶或者姜越涯看出端倪,便不敢再用她们,思来想去,便只能厚着脸皮去寻邹氏了。
邹氏这会儿正在屋中惬意地品着梅花酿,见到自家闺女像个画中美人似的走了进来,微红的脸颊上瞬间堆满了笑意。
她招手让温姝婵坐在跟前,倒了一小盏给她:“这是娘亲自己酿的,不算浓烈,你小酌一杯吧。”
温姝婵乖巧地点了下头,喝下一盏后,脸颊也开始微微发热,她拉着邹氏的手,含羞地道:“听夫子堂上讲,江南风景最为宜人,女儿也好想去见识一下……”
邹氏怔了片刻,轻摇着头笑道:“你呀,老实交代,是不是看人家垚儿去了江南,你便眼红也想跟去了?”
“娘——”温姝婵撒娇地拉着长音:“爹爹不是常说,多见识见识总没错的。”
“那也不行,”邹氏在她鼻头上轻轻刮了一下:“闺阁姑娘岂能到处乱跑?”
就知道邹氏会不允,她也只是引个话而已,便故意撅着嘴,装着失落的样子道:“好吧,那便不去了,不过……”
她抬起眼来,一双水眸透着光亮地望着邹氏道:“听说莫家祖籍是江南香州的,娘可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么,能与女儿讲讲么?”
邹氏没去过香州,但是这些年与林氏走得近,倒是听她说过不少,便都讲了出来。
温姝婵听得津津有味,邹氏一边说着,一边饮着梅花酿,最后梅花酿都不知道饮了多少,说话都有些含糊了,温姝婵便趁机问了一句:“那娘听说过王家么?”
“王家?”邹氏微微蹙眉:“娘没听说过啊,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哦,那便是我记错了,我是听说有个什么富商来着。”温姝婵随意地答道。
邹氏笑道:“富商啊,那肯定是莫家啊。”
温姝婵也笑着道:“那娘也给我多说说莫家吧。”
邹氏抿了口梅花酿,正想说来着,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来,神色微变,望着温姝婵道:“你这丫头,说了那么多,是不是故意套我话呢?”
温姝婵睁着无辜地大眼:“没有,绝对没有。”
“唉,”邹氏叹了一声:“到底是自己生的,你那小心思别瞒我了,你是不是看上莫家的小子了?”
温姝婵故作羞涩地垂下头,嘟着嘴不吭声了。
邹氏又是一声叹息,她心里清楚,莫温两家有婚约,温姝娟早早定了亲事,温姝妍又最得老太太喜欢,自是舍不得嫁去商贾人家,看样子她们是打算委屈自家女儿了。
邹氏虽然与林氏相处融洽,却也不想女儿委屈,若是她与莫尘垚两情相悦,这事她也就允了,可若是她对莫尘垚并无心思,那么她做娘的,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就算和温家撕破脸也不能应下。
想了许久,她缓缓出声:“关于莫家,的确有一件事娘要与你说清楚,听过后,若你还愿意与莫家小子一起,娘便不拦着,若你不愿,那么以后的婚事,娘替你做主。”
温姝婵心里咯噔一下,前四世的她可没有从邹氏嘴里听到过这样的话,看来是个不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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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邹氏又饮下一杯花酿,借着些许酒劲,缓缓道出:“莫尘垚,并非林氏亲生,他是莫家从旁支过继来而的……”
林氏早年怀着双子去香州有名的寺庙祈福,忽遇到地龙翻身,庙前的横桥顿时坍塌,那日死伤了不少人,林氏命虽保住,腹中孩儿却没了,且伤及了胞宫,日后便无法在怀子嗣。
莫志鸿没能护好妻儿周全,他十分自责,怕林氏难过,便直接去老家重金过继了子嗣。
“唉,”说到此,邹氏叹了一声:“难怪莫温两家世代交好,那莫家骨子里也是个重情义的。”
邹氏此言不假,若是寻常人家,正妻不能得子嗣,大多会纳妾,更有甚者还会休妻,莫志鸿能做到如此,实属难得。
邹氏感叹完后,这才开始打量女儿的神情,见温姝婵眼神有些飘远,便轻轻唤了一声:“婵儿?”
温姝婵回过神来,面上虽然笑着,然心里却如翻江倒海,她不想让邹氏觉察,便强笑着道:“真的很羡慕林伯母,也很羡慕娘亲。”都能遇到敬她们,爱她们的夫君。
邹氏脸颊又红了一圈,她一面抬手轻轻顺着温姝婵肩头的青丝,一面轻声问道:“婵儿可有何想法,不妨与娘说说。”
温姝婵没急着开口,先是给自己也倒了盏梅花酿,一饮而下后,才缓缓出声:“女儿看中的从来不是家世,而是一个人的品行。”
所以莫尘垚到底是不是林氏亲出,对于她而言并不重要,更何况她也只能嫁给莫尘垚。
得到了这样的答案,邹氏心里十分复杂,因女儿的品性而有几分欣喜,又因莫家的家世而有几分惋惜,说到底,哪个做娘的不希望女儿嫁得更好呢。
温姝婵起身来到邹氏身后,替她轻轻捏着肩头,这样的事自然不会是林氏所说,那么娘亲是如何得知的,温姝婵问起了邹氏。
邹氏道:“是你爹爹说的。”
早在莫家举家来洛京的路上,温实诚就派人去香州查探过一番,回来将事情告知了温良忠,温良忠当即就让他瞒下此事。
温实诚对谁都瞒得住,就是瞒不住他枕边之人,那时温姝婵还小,邹氏也没想那么多,同为女人的她,对林氏又不由多了几分心疼,这也是她愿意多与林氏来往的一个原因。
温姝婵心里的翻腾似乎要忍不住了,照邹氏这样说来,前四世时她便知晓此事,可那时的她从未与她说过这些。
还记得第三世时,她曾苦苦哀求邹氏,她实在不想嫁给莫尘垚,然而邹氏只是无奈地叹息,却不肯帮她出头,那一瞬,温姝婵在心底是恨过邹氏的,她也恨过整个温家。
然她如何也没想过,这一世,邹氏居然主动将这些事道了出来,且还说不要她受委屈,一想到这儿,她的眼底还是逐渐湿润起来了。
觉察出气氛有些不对劲儿,邹氏转过身来,看到温姝婵正在默默落泪,她赶紧将她拉至身旁,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怎么哭了,可是觉得委屈?”
见温姝婵垂着眼只哭不言语,邹氏心里就疼得厉害,她柔着声问道:“可是担心你爹爹或者你祖父?”
温姝婵轻轻摇了摇头,邹氏越是这样关心她,她就越觉得委屈与痛惜,不是因为莫尘垚,而是因为前几世的自己,这眼泪便吧嗒吧嗒落个不停。
邹氏赶紧掏出帕子帮她拭着泪水,心急道:“他们温家定下的婚约,为何非得我女儿来做,不是还有三房的温姝妍么,我婵儿不怕,万事娘给你做主,大不了,”邹氏顿了顿,像是下了决心似的道:“大不了娘带你回邹家!”
“娘——”温姝婵再也忍不住,直接扑到了邹氏怀中,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根本止不住。
邹氏抱着女儿,在她后背上缓缓摩挲着,她红着眼眶,像是哄小孩子似的低声念叨着:“婵儿不怕,婵儿不哭……”
许久后,怀中之人哽咽出声:“娘,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入了天牢,你会想办法救我么?”
“胡说!”邹氏立即出声责道:“说什么胡话,你好端端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入狱!”
温姝婵坐起了身,一双哭红的眼怔怔地望着邹氏,颤抖着声道:“娘就告诉我好不好?”
邹氏用拇指轻抚着她的脸颊,斩钉截铁道:“娘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我女儿救出来。”
话音一落,温姝婵便痛哭起来。
前世她在牢中从期望到绝望的无数个黑夜,如噩梦般在脑中不断闪现,没人看过她,没人理过她,她像被整个世界遗忘似的蜷缩在黑暗的角落。
她庆幸这一世的不同,却又为前世而心酸难过……
温实诚回来的时候,见到妻女在房中哭得梨花带雨,还以为发生了何事,再一望桌上空了的梅花酿,担忧便立即转化成了无奈。
“婵儿不小了,你做娘亲的带着她喝那么些酒作何,要是传出去了……”
“不许说我女儿!”
温实诚话还未说完,邹氏便直接喊了出来。
温实诚摇头叹息,帮她擦干净脸后,又开始帮她脱鞋袜:“好好,不说便是了,吼我做什么。”
温姝婵那边,也喝得迷迷糊糊了,被萃茶扶回房中,歪倒在床上,几世的景象在眼前不断闪现,她含糊不清地说着:“娘亲不一样了,哥哥不一样了,莫尘垚不一样了,我也不一样了……”
萃茶拿了热毛巾过来,正要给她擦脸,便被她一把捏住了手腕。
“莫尘垚,这一世你要是再对不起我,我便杀了你……”
“嗯?”萃茶愣了愣:“小姐你说要什么?沙泥?”
…………
远在香州的莫尘垚,正在客栈里翻看着书册,忽然连打了三个喷嚏,震得耳朵都嗡嗡作响。
一旁的男子粗着声道:“定是有人在背后骂你了!”
莫尘垚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冷声道:“不可能,我又未得罪过人,怎会有人骂我。”
那人若有所思道:“那便是有人念想你了。”
“嗯,”莫尘垚点了点头,仔细望着其中一页,半晌后蹙起眉头道:“鲁叔,这这份只是摘录而已,并未有官印,即便上面说的是真的,朝廷也断不会认。”
这个被莫尘垚称呼为鲁叔的男子,便是那武生,也就是当年掳他们之人。
他一拳砸在了桌上,压着声道:“原本当年一直由我大哥保存,他被杀之后,便无人知晓原本在何处了。”
莫尘垚合上书册,阖着眼捏着眉心,许久后问道:“那他生前可有何喜欢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