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剪了,冬天头发在衣服上磨来磨去的,容易脏领子。这扎起来就好了。”
冯坤听着赵永红说着话,突然说:“永红,我在帝都等你。”
赵永红愣了一下,没吭声。
冯坤连忙往前几步,堵在赵永红的面前,说:“如果你说不想让我走,我就不走。”
赵永红抬起眼睛看冯坤,笑了笑:“你走吧,咱们三个,能走一个是一个。”
冯坤一着急脱口而出:“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永红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冯坤阻止他继续说,轻轻摇摇头,“冯坤,别说了。”
冯坤看着赵永红的神情,嘴边的话,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星期天的一早,张抗抗在家里等着,她做足了准备,因为上周有人来剪头发的时候,告诉张抗抗,她们厂子还有几个人,约好了,下周一起来。
张抗抗等了许久,一上午都过去了,依然没来一个人。直到下午太阳落山,张抗抗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来。
这还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张抗抗的理发店第一次没有人进。
张抗抗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走到门口往外看。
这一开门,就看见一个人影闪了一下。
张抗抗看清了来人,立刻喊一声:“大姐。”
蒋春梅早就在张抗抗家门口晃悠了,站在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看,看见有人出来,她立刻往自己家走。
这被张抗抗一叫,蒋春梅只能停下了脚步。
蒋春梅转过头来,脸上讪讪的,“五福她娘。”
张抗抗看着蒋春梅鬼鬼祟祟的样子,就知道刚刚她肯定是扒着门缝往院子里看了。张抗抗心下一动,便知道蒋春梅是来看热闹的,便说:“大姐,来家里坐坐吧,咱俩好几天没聊天了不是。”
蒋春梅只能笑着说:“是是。”
她跟着张抗抗进了院子,院子里没有人,几个孩子嫌冷,在屋里猫着和张萍萍玩呢,张抗抗就拉着蒋春梅进了厨房。
“这天是越来越冷了。”张抗抗说,“大姐,咱厨房坐着说话,屋里都是孩子,说不成。”
蒋春梅笑了笑,“也是。”
张抗抗去倒了一杯热水,热热的,又顺手盛了一小勺的白糖放进被子里,对蒋春梅说:“这天怪冷的,大姐,你喝点糖水。”
蒋春梅就喜欢吃甜的,这糖水啊,喝不够。可自己家她和张铁牛两个人谁也不会赚钱,没得钱买糖,难得喝一次。所以看见这热气腾腾的糖水,蒋春梅眼睛都直了。
她双手捧着杯子,说:“真好,这天够冷的,还是喝点热的好。”
张抗抗见蒋春梅已经开始喝了,故意说:“哎,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也不来人了,昨天也没来一个人。我还以为今天能来呢。”
蒋春梅喝一口水,慢悠悠的说:“以后也不一定能来。”
张抗抗就知道蒋春梅肯定知道什么,否则也不会特意扒着门缝看,就问:“大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和我说说吧。你看我还一大家子要养,本来上周说好今天来的,也没有来。”
蒋春梅听了,便拉着张抗抗道:“你知道吗,外面传你,传的可难听了。”
张抗抗立刻看着蒋春梅问:“传我什么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蒋春梅眼睛转了转,一副快问我,我一定要说的表情。
张抗抗隐约觉得肯定和自己理发店的生意有关,便说:“你说吧大姐,没事。”
“要我说啊,他们那些人就是嘴贱,什么也不知道就瞎传。传来传去,大家都信以为真,都不来你这里剪头发了。”
张抗抗看着蒋春梅,“都传了什么?”
蒋春梅一副可惜了的表情,对张抗抗说:“他们说你八字不好,克死了父母和男人。其实这倒不是什么新的,也没啥大影响我觉得,还是后面的话。”
蒋春梅继续说:“我和你说,他们说你和男人乱搞,一个寡妇,让外面的知青住进家里,还是两个知青。说他们晚上……”
蒋春梅看一眼张抗抗铁黑的脸,挥了一下手:“算了,我还是别说了。太难听了。”
张抗抗脸色是不好,她听出来了,不是什么好话,便说:“没事,大姐,你继续说。”
“其实吧,这话传不进咱打渔张,就算传过来也没人信啊,是不是。你这院子里,哪里是住了两个男知青啊,还有个女的。再说,也不是你要求他们来住的,是革委会决定的。再说了,你家里不还住着你大姐嘛,反正咱公社的人都知道你是清白的。”
蒋春梅偷偷看一眼张抗抗的表情,感觉自己这波先扬后抑做的算是成功了,就继续说:“我继续说了啊,你别生气。咱们自己公社知道,可外面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啊,是不是。他们就传,那两个男知青,每天晚上去敲你的门,有时候是一个人敲,有时候是两个人敲,有时候是他们一起敲……”
“哎哎,五福娘,你别难受啊,我当时听了就说了,那才是胡说八道呢,我和张抗抗家住紧挨着,从来没听过什么敲门,而且人家院子里还住着两个女人呢。可白搭,他们不信。”
“然后呢,大姐。”张抗抗问。
“我觉得他们不是为了传这个才说什么的,反正我听着,传到最后就一句话,他们说你有病。”
张抗抗紧紧皱着眉,两只手绞着衣角,绞来绞去的,气的自己浑身发抖,都要把衣服捅破了。
张抗抗的声音都在发抖,问道:“说我什么病?”
蒋春梅拿眼睛一直瞅着张抗抗,特意压低了声音道:“女人的那种烂病。”
张抗抗只觉得全身上下突然就没了力气。
她知道人心歹毒,可不知道竟有这么歹毒的。
她什么也不做,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生活,那些人也不肯放过她!
张抗抗气的浑身发抖,问:“他们还说什么了?”
“就这些还不够?”蒋春梅道:“他们还能说什么,就这一句话,你还能指望有生意,谁也不敢来了好不好。”
张抗抗努力压住自己心里的怒火,问蒋春梅:“大姐,这话你是从哪里听的?”
蒋春梅道:“我今天回娘家,我娘家那边的人拉着问我的。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我听他们说话的样子,好像传了很远了,要不然你这里也不会一个人也不来。”
张抗抗急切的想知道到底是谁开始传的,可流言来来去去,谁能找到源头。
蒋春梅见张抗抗着急,便说:“五福她娘,有件事我得和你说。”
张抗抗愣一下,忙道:“大姐,你说吧。”
蒋春梅犹豫道:“那个理发匠你知道不?他也开了一个理发店。”
张抗抗突然明白过来了,问:“在哪里?”
“就在咱们这边往东走,第七公社。近着呢。”蒋春梅说。
张抗抗彻底明白了。
她大概能猜出那些污言碎语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了。
蒋春梅要说的话说完了,把那一杯水喝完就回了家。张抗抗站在门口焦急的等,等了一会儿,赵永红他们就回来了。
张抗抗看见赵永红就说:“永红,麻烦你给孩子们做下饭,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赵永红连忙说:“我跟你去吧,你自己行吗?”
张抗抗摆摆手,“可以的,家里就麻烦你了。”
张抗抗说完就往村口跑,周励一句话也没说,立刻追了过去。
等周励追上张抗抗,张抗抗见周励来了,便说:“你怎么来了。”
“我跟你去。”
张抗抗就笑了,“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就跟着我去。”
周励看张抗抗一眼,道:“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跟着去。”
张抗抗没有和周励把听来的话说了,只是说去有事需要确定,就和周励往东边走。
两人走到第七公社时天都黑了,张抗抗找人打听了一下,就知道那理发店的位置。
张抗抗走过去,远远的站着往里看。
这天色已经黑了,那家大门还敞着,不时有人从里面出来。
显而易见,那些顾客就是这么被抢走的。
张抗抗看着那理发店,气的攥紧了拳头。
张抗抗欢迎竞争,可恨死了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上次他们雇人来砸场子,见没成功,这次竟开始到处编排她的话。
张抗抗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立刻冲了进去。
周励在后面跟着,问张抗抗:“到底怎么了?”
张抗抗一口气冲了进去,走到院子里,就看见那个跛脚的女人正给最后一个客人解围布。
张抗抗冷眼看着那女人。
女人明显认得张抗抗,见张抗抗来了,立刻叫道:“你,你怎么来了!”
张抗抗走到那剃头挑子前,随手拿一把剃头匠用的刀子,问:“你认识我?”
那女人立刻改了口:“我,我怎么会认识你!”
张抗抗心下已经了然。
剃头匠闻声从屋里走出来,他之前被打一顿,打的很严重,直到现在都是架着拐杖。
剃头匠一出来,很明显也认得张抗抗,手指抖动着,指着张抗抗说:“你,你……”
张抗抗手里拿着刀子,虚晃了几下,说:“我怎么了?我来剪头发,怎么不欢迎?”
那老婆子已经给最后一个客人收拾好了,把围布一收,硬生生道:“我们今天不理发了,太晚了。这是最后一个。”
张抗抗说:“这送上门的生意还不要呢,你们今天不剪可以,那我明天还来。明天我第一个来,你们要找什么理由?第一个来的,不给剪?那我就第二个来。”
“你,你这不是砸场子来了?”那剃头匠喊道。
“你也知道是砸场子?”张抗抗看他一眼,说:“之前有人砸过我的,我觉得怎么着也得回砸一次吧。这叫礼尚往来。”
张抗抗看着那女人又说:“你们开理发店,我也开理发店,咱们真刀真枪的比试,别整天搞点子下三滥的手段。某些人但凡手上老实,也不至于被打成这样,你们说是不是?”
剃头匠听着,就想挥动自己的拐杖,照着张抗抗的脑袋就砸下去,可他看一眼张抗抗身边的周励,又怂了。
张抗抗走到女人身边,猝不及防的拿手摸了女人手背一下,那女人立刻把手撤了回去,惊恐的看着张抗抗。
张抗抗笑道:“坏了,你也被传染了。”
张抗抗凑到女人身边小声道:“回去我就可以告诉所有人了,说你被我传染了烂病。”
张抗抗说完,笑着看着女人,拍拍手站直了身子,道:“行了,该传染的我也传染完了,该回去了。”
张抗抗看着女人的那张脸,已经扭曲的不成样子,便更肯定,那流言就是从他们这里传出去的。
张抗抗和周励走出了剃头匠家,周励追上张抗抗问:“到底怎么回事?”
张抗抗看他一眼:“他们背后捣鬼。算了,不说了,没什么意思。”
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秋天的凉风习习,吹在两个人的身上。
张抗抗第一次感觉到了自由。这是她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一个人出来,在这无边的黑夜里,自由的随心迈步。
迎着秋夜的风,张抗抗觉得舒坦极了。
这也是她第一次放下了所有的责任,所有的包袱,第一次放空自己,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
周励走在张抗抗身边,看着她在黑夜里伸展开手臂,又闭上眼睛,迈着大步往前走。
“真好。”张抗抗突然说。
周励在一旁紧紧盯着路,生怕她这么闭着眼睛往前走,一下子掉进坑里。可没想到张抗抗突然张嘴讲话,便问:“你说什么?”
张抗抗转头看向周励,又说了一遍:“真好。”
周励看着她的笑脸,也被传染了一般,跟着勾了勾嘴角,说:“是啊,真好。”
两个人并排往前走,谁也不再打破这份安静和沉默,享受完全属于自己的秋夜和微风。
快走到打渔张的时候,张抗抗突然问周励:“你为什么不报名?”
周励没想到张抗抗会问他这个问题,笑了笑说:“不想报。”
“那你不想从打渔张出去?”张抗抗问。
周励诚实道:“以前或许想过,可现在完全不想了。”
张抗抗猛地停下了脚步。
周励转头看她时,只见她定定的站着,对周励说:“不,你要回去。要从这里出去。”
“为什么?”周励说,“我觉得在打渔张生活一辈子也挺好的。”
张抗抗笑了笑,“不,你不是这么想的。”
周励一滞,不知道张抗抗是怎么看出来的。
张抗抗继续说:“你不是这么想的,你不但想出去,你还很想参军。你有自己的抱负,有自己的想法。”
张抗抗说完,往前走着,回头看一眼周励,问:“你为什么不去报名?”
“周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都有他必须走的路走。像冯坤说的那样,你身体素质高,文化水平也好,为什么不去参军。据我所知,参军是这个时代最好的路。”
周励听了张抗抗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出来,只能听她继续说。
“我觉得我们四个,年龄相仿,好像是相同的,可又不尽相同。冯坤有他的路要走,赵永红也有自己的路,我也是,还有你,周励,我相信你也有。我相信你心里有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为什么?”周励问道。
“你的眼神。你的眼神很坚定。”张抗抗说着说着突然又笑了,“我胡说的啊。我只是怎么想的怎么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