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背对着他们负手站在院中,似在仰望天空。身上宽大的衣袍衬得他身躯消瘦,背影却是挺拔的。
听到推门的声音,他先是侧了侧头,而后缓慢地转过了身,露出了戴了半张银质面具的脸。
元妤站在门外,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充满希冀与思念,还有惶恐与不安。
那人看着盘起了头发的她,唇角慢慢向上勾起。
他伸手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同元妤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丰神俊朗。只是这张脸褪去了当年少年时的稚嫩青涩,更多了历尽世事的沧桑与成熟。
他目光温柔慈爱地看着元妤,张口唤道:“阿姝,我是三哥哥……”
声音不复元妤记忆中的清脆,带着成熟男子的沙哑,但仍是她的三哥哥。
元妤眼泪唰地便流了下来,再等不得什么,松开谢砚的手,哭着踉跄着奔进禅院里,奔向对她来说死而复生的哥哥。
“三、三哥哥……”
季元尧张开手接住她,神情和煦温暖,在这之下却也藏着深深的悲戚哀伤。
这是个历经大喜大悲之后,心湖已死的男人,唯有在见到这个世上唯一的妹妹时,死寂已久的心湖才荡出几分涟漪。
元妤已哭成了个泪人,却执着地睁着被泪水浸透的双眼微仰着脸看季元尧。
“三哥哥……真的是三哥哥……”元妤又哭又笑,扶着季元尧的双臂,上下打量着眼前活生生的季元尧,仍有一种在梦中的感觉。
她的三哥哥真的还活着。
季元尧也微微红了眼眶,却尚能抑制得住情绪。
他笑着打量着元妤,伸手摸了摸她输成妇人发髻的头,欣慰地道:“我们的阿姝长大了,嫁人了呢。”
一句“我们”,彻底击溃了元妤,她猛地抱住季元尧,嚎啕大哭起来。
哭尽亲人尽去的悲戚。
哭尽四年近一千五百多个日夜的彻骨思念与煎熬。
谢砚站在院门口处,早就替他们关上了院门,驱散了跟随的仆从。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打扰他们的兄妹重逢。
他以为他会为找到亲兄的元妤高兴的,可这会儿,看着在季元尧怀中嚎啕大哭的元妤,心脏却好似被什么重物狠狠击中一般,痛得不能自已。
他一直以为,元妤已经从季家覆灭的悲痛中走出来了,以为自己可以弥补元妤心中的创伤。
却原来,她内心深处一直是悲痛的吗?
伴随这个认知袭上心头的,是叫谢砚无法承受的心痛,打击得他喉间腥甜,脚下差点踉跄。
他一直以为,他给元妤的足够多,却原来不过自以为是,未曾念及到她内心深处……
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疼宠元妤,可在此刻,见到在季元尧怀中彻底释放情绪的元妤时才发现,原来以往自己做得还远不够……
他一直暗自怨怪她,觉得自己宠了个没心肝的白眼狼,却原来是她的心肝早已伤痕累累,他自以为是的一点疼宠根本没有治愈她心底的彻骨哀伤……
如此……又怎么能怪她……
他站在那里,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伏在季元尧怀中大哭的元妤,胸腔中的情绪此起彼伏地激荡着。
有什么东西重新在他心中埋下,发芽……
季元尧抱着哭得声音都哑了的元妤,狠狠仰着脸,以泛着猩红与泪光的眼睛用力往天上看,把所有泪水往肚子里咽。
良久,他摸着元妤的后脑和背脊,含泪笑着道:“不哭了阿姝,你带了人来见我,却还没同三哥哥介绍呢……”
他远远地望向谢砚。
谢砚直视着他,未曾闪避,将眼底一切的情绪都展现给他审视。
真算起来,季元尧年纪比他尚小一岁。
可如此对视着,谢砚却能从他那双幽静深邃的眸子里感受到压迫,感受到他骨子里历尽沧海桑田的变迁后沉淀下来的睿智沉着。
仿佛他们二人中,季元尧大他十岁不止。
听了他的话,元妤又在他怀中哭了良久,才渐渐止住哭声,红肿着眼睛抽泣着从他怀中抬起头。
她拉着季元尧的袖子,转头来看谢砚。
谢砚目光温柔地朝元妤笑了笑,仿佛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在她身后守候着,只要她回头便能看到一般。
元妤又哭着笑了。
谢砚在季元尧的审视下走上了前。
元妤一手拽着季元尧的衣袖,一手又去拉谢砚的衣袖,她红肿着眼睛抽泣着又笑着同季元尧介绍,道:“三哥哥,这是阿姝心悦爱慕之人,亦是夫主。”
然后又仰头,看着谢砚边掉眼泪边笑着道:“三郎,这是我的三哥哥……三哥哥……”
两个男人几乎同时伸手,为她抹去脸上的泪。
欲开口安抚她的话,却因为看到俩人一样的动作没能说出来。
两人对视,都微愣。
在他们中间的元妤,却“噗嗤”一声,带着哭腔地欢喜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工作岗位调动的原因,明天开始本文更新时间调整到晚上22:00到23:00之间,大家知道一下哟【抱住】
工作不稳定,这个更新时间可能就这样持续到文完结,也可能明天大央离职了,定的更新时间就都成浮云了,哈哈【么么哒】
第111章
老半天后, 元妤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 三人在禅院中的石桌前坐下。
元妤坐在中间, 左边是谢砚, 右边是季元尧。
因为禅院周围谢砚都提前部署过, 这会儿在院子里交谈倒是不怕被人窃听。
元妤眼睛是红肿的,但好歹是不哭了,只是一直拉着季元尧的衣袖不放, 紧紧攥着,仿佛怕他被风一吹或被什么一带便消失了。
她带着关怀, 有些急切地问道:“三哥哥, 这几年你都在什么地方?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吃什么苦?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早些来找我?阿姝一个人过得很不好……”她说着, 刚止住的眼泪又情不自禁地开始往下掉, 可她看见季元尧疼惜心痛的眼神,又忙忙伸手抹了脸上的泪,吸着气不让自己再哭,泪眼婆娑地又问:“还有,当初三哥哥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也是被谁救了吗?”
她嘀里嘟噜出问一长串,便是旁边谢砚听了也有些替季元尧无奈,怕不知要先回答哪个好。
没想季元尧却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了她,目光宠溺疼爱,不用言语旁边人也看得出,他视这个妹妹如珠如宝。
季元尧道:“这几年一开始住在临安,后来辗转去了几个地方,过得都挺好, 没吃什么苦……”
他语气温柔和煦,唇边甚至还带着笑,却说得元妤眼泪“啪嗒啪嗒”珠儿似的往下掉。
家族惨遭覆灭,举世一人,血海深仇……怎么可能过得好,四海漂泊,又怎么可能没吃什么苦。
季元尧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道:“三哥哥不知道阿姝还在,不然一定不会叫阿姝一个人受苦……”
元妤却又忙忙甩起脑袋,眼泪横飞地道:“没有没有,阿姝方才只是想跟三哥哥撒娇……其实阿姝在元府,一直过得很好……元大人待阿姝胜似亲女。”
季元尧含泪而笑,不置可否,只替她擦干脸上的泪。
谢砚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们兄妹二人,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激荡得厉害,有什么叫他感彻得更深。
他没插嘴,默默地守候在一旁,听这对重逢的兄妹,在历经生死阔别之后好不容易得来的交谈。
待元妤终于不哭了,季元尧才回答她最后一个问题,也是谢砚尤为关心的问题。
“当初我死里逃生,其实是安太傅暗中使人救的我。”
安太傅?
安和颐?!
谢砚惊讶,元妤茫然。
季元尧冲谢砚点头,又看向元妤道:“也是安太傅告诉的我,说你还活着,就在长安。”
元妤这才想起来,那日坤宁宫中,同谢茂、温晋一同出现的安和颐,当日便觉他的目光一直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是将她认出来了吗?
元妤心就“咯噔”一下,不晓得安和颐是如何将她认出来的。她敢在长安如此行走,其实是凭着自己自幼养在深闺,长安中无多少人见过她,三四年过去,就算当初与她有过一面二面之缘的人也不可能记得她。
安和颐是如何凭着一面之缘便将她认出的?又是否有其他人会认出她。
季元尧看出她所想,开口安抚道:“阿姝不必担心,安太傅会认出你,只是之前机缘巧合在我那里看到过你的画像。”
他这妹妹自幼长在深闺,乖巧懂事,除了在府中见过几回客家夫人,是真的没与什么人接触过。也幸好如此,才叫她如今能安然生活在长安,嫁得良人。
对此,季元尧十分庆幸。
谢砚在沉思。
之前他与父亲谢茂初闻季元尧可能还活着时,就想过如果消息是真的,那季元尧会是被什么人所救?
近几年安和颐担着太傅的荣衔,很少过问朝政,叫他们险些都忘了季家还在时,安家其实算是与季家交情最好的一府。
倒不是两府之间交往有多密切,而是安和颐与元妤父亲季风斐私交甚好。
说季元尧是被安和颐暗中救下的,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怕是安和颐私心里想为季家留下一点血脉。
安家之前在朝中发展得也很好,算起来,还是在季家覆灭后才逐渐停下了脚步。
之前他们以为安家是因季家的事对帝王凉了心,才逐步退出朝堂权利中心。实际上莫非是与私下救了季元尧有关?刻意低调的?
若真是如此,安家可以说是大义了。
元妤虽不似谢砚这般能想到许多朝堂的事,却也知安家当年救下季元尧是冒了何等的风险,心中自是感念不已。
这份恩情,已不是一句感谢能还的。
安家的大恩,今日她记下了,以后定是能还多少便要还多少的。
季元尧自是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对此却没有多说什么,因为就算对她说安家的恩情他会还,也是没用的。故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给予她无声的安抚。
谢砚却想起另一件事,问季元尧道:“舅兄之前既知阿妤尚在,也曾来为阿妤送嫁,却因何避而不见?”
听元妤之前的意思,季元尧会出现并塞纸条给她,似是因为察觉他们在暗中寻他,怕声势弄大被有心人察觉才现的身。
元妤之前一直沉浸在亲兄“死而复生”的喜悦里,都忘了这点,被谢砚提出才想起,愣了一瞬,也眼巴巴地瞅着季元尧,眸中不无委屈之色。
季元尧却苦笑一声,目光望向被他放在石桌上的那半张面具。
“如果不是被你们察觉我还活着,短期内我确实没有现身与阿姝相认的打算……”
话未说尽,谢砚却是明了的。
他看向眼中又隐隐泛起泪光的元妤,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季元尧是单纯地怕自己的出现,会扰乱元妤现今的生活,给她带来无边的麻烦。
可能在察觉谢家人也在暗中寻他之前,季元尧并不知道谢家人已经知道元妤的真实身份,还以为元妤是真的以元府嫡长女的身份嫁入谢家的。
他是真心希望,元妤能这样以元府嫡长女的身份与谢砚厮守,并不想自己的出现,坏了她的姻缘与人生。
而他说的短期内,怕是指在为季家翻案前都没打算与元妤相认。
谢砚道:“舅兄可是近日才来的长安?落脚在何处?既已与阿妤相认,不如便到谢府住下吧?我父母亲定是极欢迎的,你要做的事,谢家也是义不容辞。”
季元尧虽一字未提,但谢砚晓得,他这么多年定是与元妤一样,想为家人复仇翻案。
此前谢家、温家都未再查季家案,是以为季家当世再无后人,就算证明季家上下是受了不白之冤含恨而死的也于事无补。
如今却不一样了。
季家尚有后人在世,季家子孙要为季家翻案,那谢家、温家又或者安家,甚至其他一直相信季家不可能通敌叛国的大臣,必会为此站出来,一道替季家翻案。
元妤看着季元尧。
季元尧也看了眼元妤,浅浅地笑了笑,而后看向谢砚拒绝道:“我有住的地方,一切都好,你替我照顾好阿姝便好。”
谢砚无法强求。
元妤也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她虽然也希望能日日见到亲兄,却知他定是不会愿意住到谢府的。
可她还是问道:“那我想见三哥哥怎么办?去哪儿找三哥哥?”
季元尧却是不想总与她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