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行驶得很顺,很快便到了莺歌坊附近。
下了马车谢砚望向停在江边不远处的巨大花船, 不由自主地想起上次陪元妤来见她那些属下却没能上去船的事, 一时脸色便有几分古怪。
元妤在他身后下车, 向他伸了半天手也没等到他扶一下。
后来瞧见他后脑勺对着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呢, 便抽了抽嘴角,认命地自己蹭下了马车。
心里亦有几分古怪地想,这几天某人发呆走神的时候有些多啊。
等她下了马车,谢砚才想起她,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上下也没什么事,便道:“走吧,上船去。”
莺歌坊白天基本都是歇业状态,不迎外人上船,舞姬乐师之类的多数都在各自的船舱里休息,少数会到街上活动,今日更是被下了禁令, 不准她们在船上随意走动。
因而元妤与谢砚上船时,并没有看到什么旁的杂人,是影二周才添亲自出来迎的他们。
元妤看到他便有些急切地问:“我三哥哥可到了?”
看得出提到季元尧周才添也有几分激动,但他到底年纪长些,还稳得住,略微恭敬地回道:“还未见到三郎君,主子与姑爷先进里舱吧,姬夫人一早便等着了。”
元妤听闻季元尧还没来,心思便有些跑了,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同谢砚一道随着周才添进了莺歌坊里。
谢砚看出她又开始心慌意乱了,往内舱里去的时候出声安抚道:“放宽心些,舅兄说会来,定是不会失约的。”
元妤胡乱地点点头。
等周才添把他们带到姬良辰会客的房间外,推开门的时候,元妤又有些傻了。
感觉时光似回溯了般,她又在莺歌坊上看到谢砜与她的姬姐姐在一处。
二人看到他们都缓缓站了起来。
元妤下意识地道:“二伯怎么在这里?”
倒不是有别的想法,只是今日是她要带自家三哥哥来见姬良辰,按她对姬良辰的了解,应是不会叫谢砜出现在这里的。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她话音落下,回她话的竟是谢砚。
“我请二哥帮的忙,让他替我们稍微安排一下的。”
元妤想起他早上说的那句“他都已安排好了”的话,敢情是请谢砜中间传的话?
想起谢砜对姬良辰的心思,元妤脸色有一丢丢地古怪,好艰难才掩饰住。
谢砜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持着他一贯的风流姿态,浅浅地笑着,对她道:“恭喜弟妹,寻回阿兄。”
元妤有些感念,浅浅地向他回了个礼。
这时候姬良辰才看着元妤道:“你真是够有良心的,那日只派人送了口信给我,说已有了你三哥的消息,叫我不必再查,我等了三天也没见你来同我细说,可知道我会担心?”
元妤有些愧疚地道:“对不起姬姐姐,那日生了些其他事,我也是意外得了三哥哥的联系,之后心思乱了,就没顾得上,让你担心了。”
姬良辰自是听说了她那日在街上与韩家人狭路相逢的事,也听说了当日季元尧出现时是何时机与情景,如何会不理解她,只是担心罢了。
因而此时也只是无奈地一笑,道:“罢了,你没事便好。”而后目光转向了同她一道来的谢砚身上。
说起来,除了头一次在城门口的乌龙碰面,和上次大婚迎亲时的远远一见,这还是她和谢砚的第一次正经见面。
谢砚是个要脸的人,只字不提最初那次的乌龙见面,见到姬良辰全然一副初次见面的模样。因为知道姬良辰这几年对元妤的照顾,所以在面对姬良辰的时候便多了几分尊敬之意。
见姬良辰目光投向他,他便浅浅行了个君子礼仪,并主动唤道:“姬夫人。”
姬良辰意味深长地瞧着他笑了笑。
谢砚却端得是一个道骨仙风,面不改色。
一旁的谢砜却瞅着自己的弟弟不大高兴,什么就姬夫人,她还没嫁人呢。旁人也就罢了,他可是他的亲弟弟,胳膊肘也往外拐。
元妤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好在就这会儿,门外传来了声响。
元妤耳朵一动,立刻跳转身去开门,边去还便欢喜地叫唤道:“定是三哥哥到了!”
下一瞬,“吱呀”一声,门扇便被她打开,门外正站着准备敲门的周才添和在他身后,戴了半张面具的季元尧。
周才添脸上还浮现着压抑的激动之色,见着她主动来开了门还是愣了愣,不过好在他反应也快,立刻便道:“女郎,真的是三郎君,三郎君真的来了!”激动之下,连称呼也没注意。元妤同谢砚成婚之后,就不再是未嫁女郎了,因而他们都自发地改了口,唤为主子,可这会儿却又叫了回去。
而且什么叫“真的是三郎君”,可见之前听到季元尧还活着的消息时,他们大多也是不敢相信的。
元妤有些哭笑不得,这会儿却也没空儿理他,欢喜地看向他身后的季元尧,还可爱地微微踮起了脚。表情就同以往季家还在时,她每次看到外出的哥哥们回府时一样,欢喜、期盼和娇憨。
季元尧宠溺地看着她,温柔笑着。
周才添反应过来,立刻退到了一侧。
元妤立刻唤道:“三哥哥!”
季元尧凑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元妤眯眼笑,继而便把他拉进了屋里,“三哥哥快进来。”
身后周才添为他们关上了门。
屋里人都站着。
季元尧看向他们。
谢砚是他识得的,谢砜因与谢砚有几分相像,他大概也猜得出身份。听闻谢家大郎受外祖一家的熏陶,成了武将,跟随外祖一家戍守边疆,那眼前这一位,应是谢家二郎君了。
一旁,谢砚主动开口道:“舅兄,这是我二哥,谢砜。”
果然。季元尧朝谢砜微微点头致意,谢砜也还他一礼。
然后目光便移到屋内另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女郎身上,看她举止贵气,身上衣衫华丽,便也猜出,她大概就是元妤同他提过的、为他大哥自梳的姬家女郎,姬良辰。
元妤欢喜地为季元尧介绍道:“三哥哥,这就是我同你提过的姬姐姐。”而后又颇为兴奋地转头看姬良辰,道:“姬姐姐……”
刚唤出称呼话音便消弭了,元妤看着姬良辰的表情,微微怔在了原地。
谢砚与谢砜也都察觉到姬良辰神情的不对劲,皆微失神,转而看向被姬良辰痴痴盯着的季元尧。
季元尧立在原地,也有些错愕。
姬良辰从季元尧进门的那一刻便呆怔住了,看着他露在外面的另半张脸,一直在失神。而此刻,那双温柔的杏眼里已浮上一层蒙蒙的水雾,充满深情,晶莹剔透。
屋内安静下来。
姬良辰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挪动脚步,挪向季元尧身前,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凝神看着他,试探着微微张口,试了几次才发出声音。
她道:“……可以,摘下面具……让我看一眼吗?”她声音都在抖。
屋内,元妤与谢砚视线都投到了季元尧身上。
元妤若有所明,谢砚略微茫然。
谢砜却有些失神地盯着明显失态的姬良辰,下颚紧绷,有些紧张,而后目光也投向了季元尧。
季元尧明显愣了愣,而后抬手抚上面具,缓缓摘了下来。
他握着面具的手落下的那一刹那,随之落下的还有姬良辰眼里晶莹的泪珠儿。
“啪嗒”“啪嗒”,两滴泪先后落下去。
姬良辰有些艰难地抬起手,似是想抚上他的脸。
季元尧看着她抬起的手,再一次怔住,下意识想往后躲,又不知想到什么般控制住了。
好在姬良辰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在手抬到半空的时候,又抑制地收了回去。
唯有目光还依恋地落在他面上,凝视了许久才落落寡欢地收回。
她吸了一声鼻子转身,谁也没看,只挺直了背脊,用冷静得不像话的声音对元妤道:“阿妤,我身体不舒服,你招待好你的……三哥哥。”
说罢,竟是谁都不理,径直绕过他们走向门口,打开门扇躲了出去。
元妤有心想拦,张了张口却未能喊出声。
谢砜有心想追,动了动脚却被门扇打开又猛地关上的声音定在了原地。
季元尧一直在发愣,却也明白了什么,心中微有些刺痛。
谢砚看元妤眼神也有了些飘忽,眼中也浮现出了几分痛意,凑到她身边伸手搂着她肩膀,给她无声的安抚。
元妤是明白姬良辰如此失态的原因的。
因为在她的三位哥哥里,她的三哥哥季元尧长得最像大哥哥季元初。
年少未张开时就像。
如今四年过去,弱冠之年的季元尧,模样就更像当年的季元初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的姬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十七 1瓶;
哈哈,看到营养液有涨,就猜到应该是十七姑娘送的,么么哒,比心哟~
第114章
屋内, 谢砜眼神复杂地看着季元尧。
季家儿郎, 相貌无疑是出众的。看着季元尧便能想得出当年的状元郎季元初该是何等的风姿, 怕是不输今日的谢砚吧。
只是季元初没有神童之名, 直至丰庆十四年中了状元之后才成名。但他入朝为官之后, 便多被委派了一些外地的官司案子,常年在外,与外放无异, 便没能在长安中累积出今日如谢砚这般的声名。
谢砜小季元初几岁,又自幼不喜官场, 混迹于商道, 倒是没能与之结交, 只听闻过他的大名。
当初不以为意, 如今却有些后悔未能一见。
姬良辰为了他,十八岁自梳,以女子最美的年华为他作祭,冰封心湖,至今不肯敞开心扉。
原以为自己围在她身边两年,总该将那冰封的心湖焐化了些。可今日季元尧的出现叫他明白,有些人是被她以玄冰包裹,搁置在心底最深最空荡的地方,平日里冰封心湖,只是不想叫自己、叫他人轻易触碰罢了。
她纵是与你谈笑,也不过只是身为人最基本的、还活着的象征。
毫无意义。
察觉到他的注目,季元尧微不解地回视他。
看到他复杂的眼神, 季元尧眉心微动,似有所悟,又有几分不甚明了。待要再看时,谢砜已经收回了视线,遮下眼睑,掩住了眼中的黯然。
气氛有几分滞涩。
元妤很快收敛好情绪,自谢砚怀中站好,看向季元尧,眼神柔弱地开口:“三哥哥……”
季元尧抬手打断她,看着她温柔地笑道:“姬家女郎,三哥哥已经见过了,你之前的提议,三哥哥怕是不能应。”语气很温柔,却也很坚定。
不能应的自然是元妤提过的让他住到莺歌坊中的事。
未见之初,季元尧便没有多少要住到莺歌坊中的意向,只是想见见这位为他大哥自梳、照顾了他妹妹几年的姬家女郎。
如今见了,看到她见到他的这般反应,就更不能住下了。
逝世者如云雾如烟,本该随风而散。
他很高兴见到他大哥生前爱慕的女郎,如今还记着他,为他魂牵梦萦、痴心不忘。可又不忍心,叫无辜者受他们季家子孙承受的苦痛哀伤。
那滋味,太苦太难了。
有他在,怕那女郎将更加难忘他大哥,活得更悲痛。
在他开口之前,元妤就猜到可能会是这个结果,如今听了,不说失望,只是心疼。
她如何会不知他心中所想?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更开不了口劝留。
可是她的三哥哥……
季元尧微微朝她笑着,并未多言,却已拿定主意。
谢砚见元妤神色忧愁,心中微微一动,开口道:“既然舅兄主意已定,我们也不好强求,不若安排两个人伴在舅兄左右吧,既可以保护舅兄安全,有什么事也能传递个消息。”
元妤脸上立刻浮现些许光彩,有些期待地看着季元尧,唯恐他不同意。
毕竟先前季元尧就不愿把自己住的地方告诉她,也不愿时常与她联系。
对上元妤眼巴巴的眼神,季元尧唯有苦笑。
如今不应也得应了。
他也看出来了,谢家是真的不怕惹上季家的事。既是如此肝胆之辈,他又作何小家子气。
而且昨日谢砚在大慈恩寺中意有所指的话也不无道理。
他一人在外独自行走,风险更大。他如今不比之前,无法做到心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