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时间紧凑,但那嫁衣却出乎意料的精美,高贵大气的茜素红,上面用金线勾勒出凤凰于天的图样, 外面一层上好的冰蚕锦丝纱曳地, 摸上去手感丝滑, 又有冰冰凉凉的触感,在这样的夏日格外令人舒适。
茗儿看着那套华丽的嫁衣, 再翻来覆去瞧那嵌着上等红珠的凤冠, 目光呆愣愣地,小嘴儿微张,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咦?”她反应过来什么, 又打量了一会儿,拧眉问, “夫人的嫁衣上绣着金凤, 还有这般华丽的凤冠, 这凤凰……可以随便用的吗?”
鞠嬷嬷在一旁笑道:“咱们公爷是帝师, 又威震朝野,可着四爪金蟒纹饰。公爷与夫人的婚事是圣上所赐,自然便赐了这凤冠霞帔。当然,夫人这件凤袍上的凤凰也少了只爪子,你仔细瞧瞧。”
经鞠嬷嬷提醒,茗儿认真看了看,的确是少了只爪,不过不细看还真瞧不出来。
在她们大霖,除了皇后以外无人可着凤袍出嫁,就连太子妃也只有凤尾而已。
如今她家夫人,可算得第一人了吧?
嫁给镇国公这样比皇帝还厉害的人,还没有后宫佳丽三千,以后夫人的日子岂不是比皇后还要自在?
茗儿正暗自嘀咕的时候,瞥眼看见尤旋坐在软榻前看着书,都没怎么往这边看。
“夫人怎么不来瞧瞧这凤冠霞帔?”茗儿问尤旋。
尤旋把书放下,起身走过来,目光落在那件风袍上。
其实她在大越也有一套凤冠霞帔,是母后亲自绣的。
那件凤袍母后绣了三年,长大后又跟着她身形修修改改,方才完工。凤冠上嵌着的珍珠,也是皇兄亲自下海捕捞的。
那是为她和徐正卿大婚准备的嫁衣。
父皇说过好多次,母后绣的那样用心,他们一定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穿着那套凤冠霞帔,得到幸福。
她以前也觉得自己嫁了人会很幸福,因为那个男人望着她时,总是缱绻情深不能自抑,甚至曾信誓旦旦跟她说,会护她一生,疼她入骨。
清平没有多喜欢他,但是他很爱自己啊,这样的话,就会幸福的吧。
她曾经一直这么认为,也期盼着自己快快长大,嫁他为妻。
她一定会做个好妻子,不摆什么公主架子,不像堂姐那般养什么面首,惟愿与他携手一世。
甚至许他如父皇母后那般,唤她阿贞。
只是后来谁也没想到,徐正卿此人固执迂腐,当堂退婚,不顾她们皇家半分颜面。
她这个大越最尊贵的公主,沦为笑柄。
“夫人穿上试试吧,看合不合身。”茗儿的话,打断了尤旋的思绪。
尤旋回神,目光扫了眼那件风袍,语气平和:“当初既然量过尺寸,自然是合适的。”
看尤旋情绪不佳,茗儿关切地问:“夫人怎么了,想小公子了?”
今日一早元宵被穆老夫人接去了国公府,如今不在尤旋身边。
尤旋闻此笑着摇头:“没有,就是懒得折腾。你也知道,我最怕麻烦了。”
“好吧。”茗儿因为看不到自家主子穿嫁衣,有点失落,但随即想想,反正三日后就能看到了,这才渐渐释然。
这时,院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紧接着绿袖进来禀报:“夫人,宫里来人了。”
宫里的人?
尤旋有些惊讶,压下心中困惑走出去,便见一位内监领着手捧珍玩玉器的六位小太监走上前。
看见尤旋,那领头的内监一甩拂尘,笑呵呵对着尤旋行礼:“夫人万福,奴才是太后常宁宫总管太监刘安。”
太后?尤旋眼皮跳了跳,不动声色地颔首。
刘安道:“公爷与夫人即将大婚,太后命奴才赐夫人玉如意一柄,夜明珠一颗,赤金手镯一只,苏绣寒烟锦一匹,素绒绣花袄一件,花开富贵插屏一座。”
茗儿听得脸都绿了。
哪有新婚贺礼送的都是单件儿的?
刘安看着尤旋,笑眯眯的:“太后娘娘说了,送两件俗气,一件才显得弥足珍贵,夫人可莫多想。”
尤旋唇角微勾,面色从容:“公公说哪里话,太后娘娘心意尤旋自然明白。”
“夫人若是喜欢,不妨随奴才去宫里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儿谢恩吧。镇国公是朝廷栋梁,多年未娶,太后娘娘也操着心呢,如今公爷骤然要与夫人成婚,太后心中欢喜,也正想与夫人说说体己话。”
这刘安说得头头是道,但目光落在尤旋身上时,并无半分尊敬。尤旋心下也明白,此人来者不善。
宫里头那位太后娘娘,如果真如她先前所想,与穆庭蔚有什么纠葛,找她入宫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正沉默着,鞠嬷嬷对着刘安回话:“刘总管,太后娘娘这般有心,我家夫人实在感动。只是,入宫一事不妨等先禀报了公爷,再去向太后娘娘谢恩不迟。”
“大胆!”刘安神色一凛,阴沉沉的,“太后娘娘的懿旨,也是你等可以违背的?”
他又笑眯眯对尤旋颔首,侧身让出一条道儿来:“夫人请吧,马车都备好了,太后娘娘还在常宁宫等着呢。”
尤旋又没成婚,尚且只是一介布衣,如今还没有跟太后对抗的本钱。再加上穆庭蔚与太后之间不明确的关系,她就更不知道这位太后能不能得罪了,思来想去,也只能硬着头皮先入宫的份儿。
她看了眼鞠嬷嬷,面上神色自始至终没什么变化,始终端出一张雍容的笑脸来,对着刘安颔首:“那就有劳公公带路了。”
等尤旋上了入宫的马车,缓缓离开。鞠嬷嬷才急得对橙衣吩咐:“快去找公爷!”
橙衣快马赶去国公府的时候,没有看到穆庭蔚的身影,瞧见少管事穆奇,她赶上去追问:“公爷呢?”
穆奇看她着急忙慌的样子,有点儿惊讶:“竹苑出什么大事了”
橙衣拧眉,又揪住他衣领问了句:“公爷呢?”
穆奇道:“公爷没在帝京城啊,前几天大雨,骏齐河的堤坝坍塌,出了人命,公爷这两日一直在那边处理公务呢。”
橙衣脸色一沉,飞快转身走了。
穆奇在后面喊:“到底怎么了,那地方远着呢,如果有急事你得骑最快的马!”
——
尤旋坐在入宫的马车内,心里犹疑着摸了摸身上的药包药罐子,这才感觉安心了一点。
管她太后召见是何目的,若真的只是谢恩叙话,自然最好,如果不是,她尤旋又不是好惹的。
到了玄清门,她从马车里下来,在刘安的带领下徒步前往太后的常宁宫。
大霖的皇宫肃穆庄严,金碧辉煌。汉白玉大理石栏杆上,雕着祥龙瑞凤,整齐的侍卫队时不时走过,脚步声铿锵掷地。
尤旋用余光随意打量几下,也不多瞧,目光专注地跟着刘安往前走。
走着走着,刘安突然停了下来,尤旋心下疑惑,跟着抬头,便见前面迎面来了两个身着官袍的男子,似乎是准备出宫去的。
尤旋往那两人身上瞥了眼,身形怔住。
这迎面走来的两张脸,一个赛一个的眼熟!
御史大夫秦延生自不必说,最让尤旋吃惊的,是他旁边那个清隽儒雅,芝兰玉树的男人。
这个男人对尤旋来说,可比秦延生还要熟悉。
徐正卿,她曾经的未婚夫,也是让她沦为笑柄的罪魁祸首!
尤旋思索着的时候,那俩人已经走了过来,刘安笑呵呵躬身:“奴才请秦御史安,苏侍郎安。”
苏侍郎?此人姓苏,莫非不是徐正卿?
尤旋打量着那位苏侍郎的脸,怎么瞧,也觉得他跟徐正卿生的一般无二。
也不算一般无二,似乎此人的脸要瘦些,看起来憔悴些。
但还是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身高体型也没什么差别。
感受到一道不加掩饰打量的目光,徐正卿愕然抬眸,对上一张陌生的脸。他拧了拧眉,脸上似有不悦。
之后把目光错开,没再看那女子。
“你……”尤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下意识对着徐正卿伸出了手,指着他,一颗心都跟着要跳出来了。
但下一刻她就反应过来场合不对,又讪讪收了手,敛去眸中波澜,神色平静的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秦延生还是看出了她的异样,眉心轻蹙,觑一眼徐正卿,心中纳罕:莫非尤旋认识他?
他压下心中困惑,看向刘安:“刘总管这是要做什么?”
刘安笑:“镇国公三日后大婚,太后赐了这位夫人新婚贺礼,如今夫人来向太后娘娘谢恩。”
太后传召,能安什么好心?她怎么就傻乎乎的入宫了?
“这事镇国公可知道?”秦延生问。
刘安笑吟吟回着话:“秦御史这话问的奇怪,奴才去竹苑接的夫人,镇国公是否晓得奴才怎么会知道?何况,镇国公在骏齐河呢,奴才也赶不到那么远去禀报不是?”
秦延生扫了眼刘安,上前两步站在尤旋跟前,垂眸看她,压低了声音:“我早告诉过你,镇国公夫人不好做。那日谈话之后我,我以为你会放弃,不想你还是执意进了帝京。”
听秦延生这口气,那日他跟她说的话,应该就是这位太后娘娘搞的鬼了。
不过这会儿她没心思想别的,早在看见徐正卿这张脸时,她就有些凌乱了。
如果眼前这个人是徐正卿的话,他被逐出大越后来了大霖,做了大官,那他肯定知道怎么回大越去!
虽然她不大想看见他,也因为他退婚让她蒙羞的事耿耿于怀,但是她想父皇母后想得紧,如果想回去,眼前这个男人应该比穆庭蔚更可靠!
若她能早些看见徐正卿,让他帮忙,是不是就不用想着嫁给穆庭蔚,兜这么大个圈子了?
如今她婚期都快到了,箭在弦上,他冒出来告诉她其实除了嫁给穆庭蔚这条路之外,还有别的回大越的方法……
尤旋感觉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好生难受!
徐正卿这个人,上辈子绝对跟她有仇,专门坑她的!
“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见她又盯着苏侍郎呆呆地看,秦延生脸色有些不好了。
尤旋回神,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怎么了?”
秦延生:“……”
他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太后找你没安好心,我先带你出宫去,没人敢拦着。”
秦延生都能这么无视太后懿旨,带她出宫?
果然,如今的大霖还真是镇国公一人说了算。皇帝和太后都是空架子。
不过她跟秦延生出宫,她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他这么好心?
尤旋还真不愿意承他的情,跟他再有什么瓜葛。
何况太后没权没势的,怕她做什么?再者说了,人家太后年纪轻轻成寡妇已经很可怜了,总得给人点面子,不能太撕破脸吧?
尤旋笑:“谢秦御史好心,不过我可以解决。”
秦延生看着她,“到了常宁宫就是她的地盘,你一个人怎么解决?”
关你什么事!
关心你的柳姑娘去吧!
尤旋心里骂着,面容含笑:“不牢秦御史操心。”
她说完跟着刘安就要走。
下一刻,她手腕被秦延生攥住了。
尤旋有些恼怒地回头瞪他,他没看她,目光落在刘安身上:“刘总管,太后娘娘身体不适,在常宁宫休养多年,镇国公说过,什么事都不必惊扰太后娘娘静养。如今尤氏过去,只怕扰了太后清净,损伤凤体岂不让陛下忧心?”
刘安回头,唇角轻扯:“御史大人,太后娘娘就是觉得闷,这才传了夫人来说说话儿,只会心情更好,哪能损伤什么凤体,您多虑了。”
他说着,目光瞥向尤旋被他攥着挣脱不开的手腕,不咸不淡道:“听说这未来的国公夫人曾经是秦夫人,难怪秦御史比旁人关心些。不过秦御史也无须忧虑,太后娘娘只是叙话。”
秦延生没理他,压低了声音对尤旋道:“那个女人就是个疯子,我先前与你说的那些闺秀,都是她的手笔,你别去。”
尤旋手腕被他抓得生疼,心下恼怒,觉得他这般无礼地抓着她,实在让人很难堪。而且常宁宫她既然敢去,自然有应对的法子,哪里用得着他个外人瞎操心?
如今这么多人看着呢,他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
她咬咬牙,使劲儿挣扎了几下,见挣扎不脱,只能用力掰开他的手:“我说了我可以解决,不劳御史大人费心!”
见他松手,尤旋垂眸扫了眼腕上的红痕,火辣辣地疼着,她心下不悦,却没说什么,淡淡转身随刘安去往常宁宫。
“阿贞!”秦延生从后面唤了一声,失控般第一次叫她的小名,出口时他自己也有些愣住。
记得六年前洞房花烛夜,他掀开她的盖头时,她曾一脸羞涩地跟他说:“夫君,我小名阿贞,亲近的人都是这般叫我的。”
那时他对她有误解,听见这话没什么表情,只说了句“睡吧”,便大步离开。
自那以后,他再没踏入过她的房门。
和离之后的这五年里,不知怎的,阿贞这个名字突然就在他脑海中越放越大,怎么也忘不掉了。
徐正卿在一旁站着,一脸置身事外的表情。直到听见这个名字,他淡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异样,目光追随着那女子的背影,思索了片刻后又看向秦御史:“她叫什么?”
秦延生望他一眼,没有接话。
徐正卿笑笑:“我道为何御史大人多年不娶,原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既然在意,何苦休妻?”
说完这话,徐正卿想到了自己,失神片刻才缓缓道:“你是关心则乱,大婚在即,皇宫里太后不敢明目张胆对她做什么。我瞧着她也是聪明人,必然是知道这一点才敢去常宁宫的,你不必担心。而且,公府的人应该早去骏齐河报信儿了,秦御史与尤氏之间身份敏感,还是别淌这浑水。”
知道他在安慰自己,秦延生思索着道了句谢,率先往着宫门口的方向去了。
徐正卿也要走,不经意扫到地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药包,看上去像大越之物。他眉头跳了跳,弯腰捡起,放在鼻端轻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