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庭蔚凝视着她精致的五官,默了片刻:“我选好了日子,在下月初九,宜婚嫁。你若觉得好,我这几日会入宫让圣上下一道赐婚的旨意,咱们下月初九成婚。”
“下月初九?”尤旋有点吃惊,“那还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怎么这样仓促?”
穆庭蔚看着她,喉头有些干,声音沉闷,意有所指:“有些,等不及了。”
尤旋心跳一滞,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她双颊滚烫。
好半晌,她壮着胆子抬头,却见他笑得坦然:“我母亲急着元宵认祖归宗,自然要你先过门,才好给他嫡长子的身份。”
原来是这样。
尤旋提着的一颗心慢慢放回肚子里,方才莫名的紧张消散了。
这人怎么好像总故意逗她。
错觉吗?应该是的。
“嗯,好。”她垂眸应着。
穆庭蔚注视她良久,突然缓缓问道:“如果那晚之后,你没有生下元宵,你会嫁我吗?”
尤旋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有点惊讶,不过脑海中还是认真琢磨了一下这个问题。
如果没有元宵,她会嫁给他吗?
当然会啊!
她本来就不完全是因为元宵嫁他的。
她还指望他带自己回大越呢。
但是她提了那么多次想去大越,穆庭蔚着不太明确的态度,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尤旋心里还挺着急的。
穆庭蔚看她转着眼珠子不知在想什么,却并不回答他,他也没再重复,又换了个问题:“你跟秦延生之间,为何会搞成如今的样子?”
他还记得秦延生说过的话:他与尤氏之间,并无夫妻之实。
针对这件事,穆庭蔚的心绪有些复杂。若说庆幸,自然是有的,毕竟她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
可庆幸之余,他又觉得有些说不清的生气。
尤氏嫁他一年,为何会遭她冷落?
不得夫君待见,还有朱氏那样的婆婆,那嫁入秦家的一年里,她又是怎么过的?
“你和他之间,是有什么误会?”他又问。
尤旋张了张口,又咬唇沉默下来。
“不想说便不说了,我以后也不问。”穆庭蔚看她一眼,似乎释然了般,轻轻道,“毕竟,你跟他再没什么关系。”
见她一直低着头,耳根红润润的,他伸手挑起她的下颚,迫使她抬眸看着自己。
她一双杏目睁开着,里面好似有秋波潋滟,上扬的眼尾勾勒几分妩媚。
“识音律、通棋艺已经让我惊讶,原来还会跳舞——”穆庭蔚低笑了一声,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凑近她几分,说话间有热气喷过来,“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捡了什么宝贝。”
“……”
“不过,女红是真的差。荷包绣成那样还让元宵戴在身上,元宵都偷偷说过丑,以后还是别绣了。 ”
“……”
他俯首过来,眼看着下一刻便要亲上她的唇。
尤旋一颗心砰砰砰地跳着,慌乱间屁股往后移了移,偏过脸去。
却因为动作太猛,广袖一挥,手边榻几上的茶盏被她推翻了,落在地上摔成几瓣,有褐色茶汤随之淌出,晕染出一片湿润。
院里的元宵听见声音以为爹爹和娘亲在打架,不顾茗儿的阻拦撒腿跑进来:“娘亲——”
然后他看见爹爹双手撑在娘亲身体的两侧,上身前倾着,将娘亲圈了起来。娘亲坐在软榻上,身体后仰,好像快躺下去了。
因为他跑进来,爹爹和娘亲都朝着他看了过来。
穆庭蔚瞥了眼莽莽撞撞的元宵,有些扫兴,他坐直了身子,看过来:“你怎么跑进来了?”
元宵皱着眉头不高兴,上前几步小拳头打在穆庭蔚大腿上:“不准欺负我娘亲,你欺负我娘亲我就不叫你爹爹!”
穆庭蔚被他打的反应了一会儿,轻笑:“谁欺负你娘亲了?”
元宵愣愣看着穆庭蔚,小声说:“就是你,你欺负我娘亲。”
“爹爹没有欺负你娘亲,只是在跟你娘亲说话。不信你自己问。”
元宵疑惑地看向了尤旋。
穆庭蔚也望着她。
尤旋坐直了身子,看着气鼓鼓要给自己出气的儿子,想到方才差点儿被他占了便宜,她默默点头,委屈地看着儿子:“嗯,欺负了。”
穆庭蔚:“……”
元宵的小拳头又乱七八糟落了下来:“就是你欺负娘亲,你是坏人!坏人!”
穆庭蔚没理他,侧目看向低头窃笑的尤旋,他扬眉,唇角抽了抽:“我欺负你?”
尤旋被他盯得有些心虚,脸上笑意敛去,咽了咽口水:“公爷,天色很晚了,你,你……元宵该睡了。”
穆庭蔚将还在用小拳头打自己的元宵抱起来:“困了吗?我看你挺精神的。”
元宵嘟着嘴:“你不能欺负我娘亲!”
“好,不欺负。”穆庭蔚哭笑不得,“元宵这么厉害,爹爹不敢欺负你娘亲。”
外面突然响起一声闷雷,轰隆隆的,振聋发聩。
元宵吓了一跳,在穆庭蔚怀里挣扎,要尤旋抱:“娘亲,打雷了!”
知道他怕打雷,尤旋忙将人接住,抱在怀里替他捂住耳朵,柔声哄着:“不怕不怕,娘亲在这儿呢,元宵乖。”
五月初五端阳节后一连几日的燥热,如今倒是难得听到点雷声。不多时,外面淅淅沥沥的大雨落了下来,毫无防备。
雨势冲散了屋子里最后几分暧昧,穆庭蔚起身去了窗边,打开窗牖,舒适的凉风吹进来。
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的大雨,尤旋哄着怀里的元宵,抬头看向男子的背影:“公爷这么骑马回去,怕是要淋湿了。”
话语刚落,她便后悔了。
她说这个干吗,倒好像留他住下的意思。
见他挑眉望过来,尤旋身形微滞,硬着头皮补充一句:“不如公爷走得时候,让鞠嬷嬷寻个蓑笠,勉强还能遮一遮。”
穆庭蔚:“……”
尤旋被他看得浑身难受,低头望了眼怀里的元宵。他兴许是困了,被尤旋抱在怀里,转眼间居然睡着了。
尤旋张了张口想喊人进来,又怕吵醒了元宵。
穆庭蔚往这边看一眼,径直出去,很快茗儿带着两个丫头进来:“夫人,公爷让奴婢准备热水给小公子擦洗。”
那俩丫头看见地上摔碎的茶盏,过去收拾。茗儿则是将热水放在洗脸架上,湿了湿帕子过来,递给尤旋。
尤旋接过后给怀里的元宵擦脸,随口问:“公爷呢?”
“走了。”
尤旋有点意外。
茗儿说:“外面下着大雨,鞠嬷嬷留公爷住下,公爷没应,就那么跟萧飒两个人冒雨走了。”
“对了,公爷还说明日会有人上门为夫人量尺寸,做嫁衣。”
尤旋没说什么,帮元宵擦洗了手脚,她轻声道:“抱他去内室床上吧。”
茗儿接过元宵,关切地问尤旋:“夫人的脚伤没事吧?”
尤旋看了眼脚踝处被他涂抹了药膏的地方,耳尖微热,轻轻摇头:“不严重,估计明日便好了。”
她抬头看着外面的雨势,心里琢磨。
这个时辰,又下着大雨,城门早关了吧?
不过人家是镇国公,还怕人不给他开城门?
她瞎操什么心!
尤旋懒得多想,喊了丫头过来,扶自己去沐浴。
第43章
次日早朝, 穆庭蔚在朝堂上向皇帝求赐婚圣旨时,引来朝野一片轰动。
镇国公穆庭蔚,少年成名,驱逐蛮夷, 平定四海,战功赫赫, 到如今二十有九,家中却无妻无妾, 更莫谈什么子嗣了。
如今骤然要娶妻,甚至还有了个四岁的儿子。
纵然镇国公说的含糊,却已足够令满朝震惊了。
风声传至常宁宫, 二十六岁的太后独孤仪脸色铁青,摔了一地的珍瓷玉器。她死命攥着手边仙鹤云纹的苏绣迎枕,眼眶里布了血丝,泪水晕染着, 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上,宫人们匍匐在地, 大气儿都不敢出。
掌事内监刘安抖了抖身子,壮着胆回话:“太后娘娘莫要动气, 当心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话语刚落, 一串珍珠手串砸过来, 从他耳畔擦过, 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紧接着, 是独孤仪含着怒火的声音:“没用的东西, 请了镇国公那么多次,都没本事将人带过来!”
她站起来,狠狠踹了刘安一脚。却不知怎的,身上的玉石掉落在地,撞击在地板上,发出铿锵声,随之碎成两瓣。
原本那块玉石成色极好,微微泛着紫光,通透而富有灵气。如今却黯淡无光地躺在地板上,像两块废物。
她神色一变,整个人愣了。
“奴才该死!”刘安吓得倒抽一口凉气,颤巍巍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些,额头上冒出些许冷汗。
独孤仪没再看他,缓缓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碎片,摊放在掌心,突然笑了,眼泪落下来:“我独孤仪携玉而生,算命的说我有凤命。这块玉石,陪伴我二十多年。可到头来我得到的凤命,便就是这般结局……”
她心上升起愤怒,将那块玉石重新扔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刘安又是一个哆嗦,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独孤仪却没理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默然站起身来,出了常宁宫,一路向着朝堂的方向而去。
常宁宫距离早朝的太元殿有些远,等独孤仪赶过去的时候,已经下朝有一会儿了。
她一袭墨绿色孔雀纹束腰宫装,发上珠环翠绕,端的是高贵气度,驻足在开元殿前,目光望着开元殿的门口,久久沉默。
沈鸣黎与徐正卿并肩从开元殿出来,双双看向了一旁的独孤仪。
徐正卿五年前顶着苏韶之名入仕,春闱时中了头名状元,如今五年过去,他现任吏部侍郎。
他是镇国公的人,不过丞相沈鸣黎似乎有意拉拢他,近来总向他示好。
方才早朝之后,丞相又拉着他说了许多话,这才留到最后。
出来看见太后站在那儿,他有些意外,下意识看向一旁的丞相沈鸣黎。
沈鸣黎捻着胡须眯了眯眼,随徐正卿一起上前躬了躬身,对着独孤仪行礼,齐齐开口:“给太后娘娘请安。”
独孤仪睨了他们一眼,语气平淡从容:“哀家找镇国公有话要说。”
沈鸣黎眉头动了动,站直了身子:“太后来的不巧,镇国公领了圣上的赐婚旨意后,便已经出宫去了。这会儿……应该赶着去宣布赐婚的大喜事了吧。”
看着独孤仪铁青的脸色,沈鸣黎捻了捻胡须,勾唇:“镇国公为朝廷鞠躬尽瘁多年,如今好容易要娶妻,也算是件大喜事,太后娘娘如今跑过来,想必是为了恭喜镇国公吧?”
独孤仪瞪他一眼,目光又扫向徐正卿:“苏爱卿既然无事,怎么还不出宫?”
感受到太后与丞相之间的暗波汹涌,徐正卿本就没有卷进去的打算,闻此躬身行礼,直起身子信步而去。
等徐正卿走了,沈鸣黎看着眼前的女子,最后一丝恭敬也没了。他沉着脸,敛眉看她:“你来做什么,小皇帝的赐婚旨意已经下了,即便他是个摆设,君无戏言太后娘娘应该懂吧?”
“何况,”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他不是你儿子,凭什么听你的话?”
独孤仪握了握拳,抬眸时眼底含着笑:“穆庭蔚娶妻,丞相大人这么高兴?我以为沈相如哀家一样,希望他孤老终生,为你心尖儿上的人赎罪。”
沈鸣黎笑意淡去,看着她时,眸中隐现一抹杀意。
皇宫之内,他丝毫不顾及她太后之尊,上前一步抬手捏起她的下颚,用了不小的力道。
独孤仪疼得脸色惨白,眼泪在眼眶打转,咬牙瞪着他:“你放肆!”
沈鸣黎眼底没有一丝畏惧,弯了弯腰,贴在她耳边低低嘱咐一句:“别提她,你还不配。”
捏着她下颚迫使她看向自己,沈鸣黎打量她一会儿:“独孤仪,若非你顶着跟她一样的脸,我早杀你千百次了。所有的悲剧,都是你造成的!”
独孤仪神色遽变,双唇微微颤抖着,良久说不出话来。
“独孤家的女儿有凤命,太后娘娘这只凤凰,可得长命百岁着些。”他终于松开她的下巴,站直身子低头掸几下衣袖,神色从容,“虽然,我是见不得穆庭蔚娶妻,但相比之下,我更乐意看着你此生爱而不得,在这皇宫之内孤老终生。”
“你不是喜欢穆庭蔚吗,你不是一心一意想要逃开命运,与他远走高飞吗?可是你终究还是进了这牢笼,一辈子……都无法逃脱。你想让他陪着你孤独终老,阻了他那么多姻缘,如今,他还是要娶别人了。”
沈鸣黎突然笑一声:“对了,他连儿子都有了,太后娘娘知道吗?”
看她颓然的样子,沈鸣黎感觉心情突然就好了很多。
独孤仪惨白着脸色,轻咬下唇,默了好久才低喃道:“你不是说,穆庭蔚是没有心的吗?你不是说,他的眼里只有天下,只有权势,根本不懂儿女私情?当初他不愿娶沈嫣,不愿娶我,为什么现在愿意成亲了,甚至还有了儿子?他要娶的那个女人,是谁?”
闻此,沈鸣黎也有些怅然,他深沉的目光移向别处,看着眼前这座繁华宫苑,思绪有些飘远了。
十二年前的穆庭蔚,鲜衣怒马,气吞山河,何等耀眼。
他当年鼓了好大的勇气,要把自己最宝贝的姑娘嫁给他:“致远,你我关系这般好,不如我把嫣儿许你为妻,你做我妹夫,如何?”
那时的穆庭蔚看着他,只说了一句话:“蛮夷未退,天下未定,何以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