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岁行云越瞧她的神情,就越觉得意味深长。
*****
这日是李恪昭初初到任,事情不少,忙到天色向晚才回。
飞星禀完事,想想觉得不安,便小声提醒:“公子,行云今日回来后便不大对劲。”
“何事?”李恪昭蹙眉。
“不清楚。她与卫令悦告别时还笑眯眯的,转头回来的路上就绷着脸不吭声,”飞星挠挠头,“她还问我要碎钱买了坛酒,抱回主院去了。”
李恪昭若有所思地颔首,径自回了住院。
岁行云倒没藏着掖着,大马金刀坐在廊下长椅上,捧着酒坛,怔忪面对青砖壁处的花窗。
一墙之隔便是小花园,她面前的那花窗正正好好框住小花园内一树将开未开的拒霜芙蓉。
夕阳沿着她的轮廓描了金,使她的容颜与墙外的花交相映照,互衬好颜色。
今日为着要访故友卫令悦,她早起时特意费神梳了燕尾垂髻。但她的手艺当真不如何,此刻发髻已略显松散。
不知是否光影交驳之故,她看上去有种前所未有的落寞,甚至隐隐有一丝少见的脆弱。
她安静而恍惚的模样,竟美得让人心颤心怜。这样的岁行云是李恪昭从未见过的。
他心中蓦地揪疼,大步流星行了过去,站在她面前。
“你……”
话才出口,岁行云便将酒坛子放到一旁,抬手环住他的腰,额角轻轻抵住他的心口下方。
“怎么委屈巴巴的?醉了?”李恪昭沉声低询,笨拙而无措地轻抚她的后脑勺。
岁行云抱着他没放,郁郁抱怨:“就喝了几口而已。本想借酒浇凑,哪知越浇越愁。”
“说说?”李恪昭顺势捞起她,霸占了她坐了多时的位置,将她安置在自己腿上。
其实李恪昭此刻甚至疲惫懒怠,他甚至有些记不清自己今日与多少人说了多少话,若不是见岁行云低落,他只想闭嘴做个蚌壳。
岁行云环住他脖颈,垂眼与他四目织缠:“我今日在悦姐那里见着容茵了。悦姐在家中设了女子私塾,让她做了女先生,教乡绅们的夫人、女儿识字。”
原来是因为那个随嫁丫鬟?李恪昭明了,点点头:“想让她再回你身边?”
“没有的。当初我教她识字,便是望她今后能有更好出路,没要她再伺候谁。”岁行云淡垂眼睫,笑得有些无奈。
况且送容茵离开仪梁前,岁行云让李恪昭帮忙替她除了奴籍,换了平民的身份名牒,她如今是彻彻底底的自由身。
容茵能在卫令悦那里能得到“女先生”这样体面的差事做,岁行云是真心替她高兴。“可她自己决定要嫁人了。”
“她不小了吧?”李恪昭始终举目仰视她,耐心回应着,抬手替她将散落鬓边的一缕发丝拢到耳后。
“嗯,十七八了,按世人眼光来看已是嫁得迟,”岁行云捏住他的指尖,有些恼火,“可那人都快五十了!听说他长女的年岁比容茵还大!”
容茵要嫁一个足能当自己爹的人做侧室,这对岁行云来说实在难以接受。
更让她难过的是,据卫令悦私下旁敲侧击得到的消息,这事还是容茵自己“争取”来的。
卫令悦说,容茵进了女子私塾后,对众位乡绅夫人们格外厚待,很快便亲近起来。
前些日子,其中某位夫人忽然找到卫令悦,说要为容茵小先生保媒。
卫令悦一听对方年岁那样大,顿觉不妥,便单独找容茵谈,劝她不要急着做决定。
“那时悦姐也没料到我们会来。她不好强硬替容茵做主,见她一意孤行,劝说无果之下便只能由她。她自己应承了这婚事,下月中旬就将过门。”
岁行云的火气,其实源自怒其不争。
卫令悦既已让她做了女子私塾的女夫子,大抬了她的身份风光,只要她沉住气好好做事,最多一两年,待卫令悦及这女子私塾成了气候,整个屏城谁不得高看她一眼?届时不得大把年岁相当、家世良好的男儿登门求亲?
“在仪梁时我成日忙着自己的事,只教了她认字读书,没察觉她竟学成如此鼠目寸光了。”岁行云闷闷叹气。
还有件更让她失望的事,她在李恪昭面前讲出来都觉没脸。
送容茵离开仪梁时,岁行云怕自己后续不能活着到缙国,便将自己最贵重的财产——那包火齐珠——交给了容茵。
今日容茵告诉她,那包火齐珠在赶路时不慎遗失半数。
她没有戳破这蹩脚的谎言,沉默接受了容茵奉还的剩余半数火齐珠。
其实她绝非小气之人,分别时也对容茵说过,若自己活着到缙国,今后两人就做家人处。
“既是家人,她要出嫁,我岂会舍不得添嫁妆?便是整包火齐珠都给了也无妨的。”
可容茵却耍了这不入流的小聪明,这让她很是失望。
“才分开不到半年,变化就这样大,”岁行云讪讪以指尖挠着眉心,“这还是我头回看人走眼,回来的路上脑中嗡嗡的。”
不过,李恪昭的耐心聆听如泠泠山泉,将她原本火气满满的心浸润通透。
此刻冷静下来再回头想,便不觉是个多大的事。“就当我与她之间的缘分尽了吧。”
李恪昭端详她片刻后,淡淡勾唇:“不想将自己的东西要回来?”
“罢了,由她去。你听我抱怨就好了,可千万别插手。”
毕竟当初在仪梁也算有过一段近乎相依为命的时光,容茵照料她也算周到。那半包火齐珠便做“临别赠礼”,从今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
*****
岁行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甩甩头笑道:“我吃一堑长一智,往后就会记得,人心是会变的。”
见她已然缓过神,李恪昭心中落定,便淡挑眉梢,神情冷冷。“你也会?”
岁行云低头,在他唇上落下响亮一吻。
“我会。不是吓唬你,我这人可花心了,还狠。若哪时你不得我心了,我说走就走……诶,对了,我休书呢?”
“过几日忙完就写给你。”
李恪昭没好气地她一眼,揽住她的后颈压下来,不轻不重啮住她的唇。
没这么混蛋的夫人。他“温柔小意”哄她半晌,她倒好,转脸就问要休书。
两人较劲一般,唇齿相依,勾勾连连,你进我退,谁也不让谁。
良久过后,李恪昭将脸埋在她肩窝,忿忿低喃:“下回你若再买这种酒,我不给亲了。”
他最讨厌宜阳苦酒,打小就讨厌。
“有的亲你还嫌?”岁行云面泛红晕,笑吟吟捏他的脸,“对了,悦姐想与你谈个交易。”
“什么交易?”
“她想请你帮忙说服无咎,入赘她卫门。哦,当然,这只是……嗷!”
这话显然给李恪昭带来了极大震撼,倏地瞠目,手上力道不自知地收紧,于是岁行云吃痛,在他臂上拍了两下,脱口嚷出声。
“李恪昭你给我撒手!腰!我腰快断了!”
这一嗓子犹如平地惊雷,在静谧黄昏里惊起树上飞鸟,也惊动了花窗墙面那头的“过路人”。
叶冉中气十足的怒吼穿墙而来:“你俩就等不得到回房再‘行乐’吗?!”
他不过是老老实实遵医嘱,拄拐到小花园来散个步,并不想听谁家夫妻的壁角!
第56章
被叶冉那么一误会,岁行云尴尬极了, 赶忙跑到花窗前去露脸打招呼, 以证清白。
花窗那头, 不但有叶冉,还有随侍在他身后的瑶光。
岁行云面上微烫,忙笑道:“别瞎想别瞎想, 绝无什么乌七八糟的事。”说完也不再看他俩,赶紧拉着李恪昭走了。
回了房中,两人在雕花圆桌旁坐下。
岁行云倒了杯清水, 这才认真转述了卫令悦的话。
“……让无咎入赘卫门什么的, 只是我与悦姐玩笑的浑话,未必当真的。”
岁行云双手拢着桌上茶盏, 低垂眼眸,语气并不十分笃定, 甚至隐有几分烦躁。
“总之, 我只答应帮她带话,但不会插手此事。对与不对, 行与不行,你自衡量就是, 不必考虑我的缘故。”
她理解卫令悦为何需要一个名义上的丈夫,可她不惯于“联姻”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
但在如今世人的观念里, 通过一桩婚姻做联结, 无疑是毫无血缘的人之间最快建立稳固同盟的方式之一。
李恪昭了悟颔首:“好, 我会抽空请她过来面谈。若她的筹码当真足够, 未必要以婚姻的方式。即便非要以这种方式,人选也绝不能是无咎。”
岁行云嗤笑一声,不太认真地打趣:“不能是无咎,那难道是你自己?”
“仗着我舍不得揍你,就任意胡说八道?”李恪昭冷冷睨她一眼,起身更衣去了。
岁行云扭头托腮,笑唇微扬,定定望着他起身去更衣的背影,心中百味杂陈。
显然,李恪昭并不反感“联姻”这种方式。他方才在廊下的瞬间异常只因对方提的对象是无咎。
大约是因无咎乃一母同胞的兄长,做弟弟的不能擅自替兄长决定这种事吧?
其实冷静想想,李恪昭对待“联姻”的方式倒也不出奇。
在当世,如李恪昭、卫令悦这类出身贵胄高门的儿女来说,无论他们自己心中做何感想,愿或不愿,婚姻之约于他们来说都不能只单纯考量简单的“男女情意”这一桩要素。
他们其实比寻常人更无任性随心选择伴侣的权利。
若婚后发觉彼此能共通共融、情投意合,对他们这种阶层的人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若无这机缘,该成婚的还得成婚。
就像早年卫令悦嫁素循。
卫氏在苴国想要立足更稳,嫁个女儿给苴国公子,或多或少有助卫氏融入苴国卿大夫群体。
至于卫令悦是否心仪对方,甚或对方是否良人,并非这桩婚事的必要前提,没人在乎。
这是卫令悦身为卫氏女儿不可回避的责任与悲哀宿命。
又如李恪昭同意与岁氏结亲,初衷考量还是维系与蔡王的融洽和乐,以免在蔡国陡失荫蔽。
岁行云不太清楚李恪昭究竟心仪她哪一点,但经过这么多事,她体悟到李恪昭待自己种种的好,渐渐明了自己对李恪昭来说,算是这桩本不得已的婚姻里一个意外之喜,所以他才这般珍惜看重。
那将来呢?若然到了他不得不再次面临联姻抉择时,这份珍惜与看重,会左右他的决定吗?
岁行云默然哂笑。
她不知,也难以设想,能做的只是与他一同珍惜当下而已。
*****
三日后,李恪昭命飞星亲自登门,请了卫令悦过府面晤。
为避免生出瓜田李下的流言,李恪昭让飞星也同留在了议事厅内。
三人围桌而坐,卫令悦双手捧住桌上茶盏,轻声道:“我知我的要求唐突冒昧,但我眼下的处境,六公子想必能猜中一二。”
那日在岁行云面前,她未扫兴地大倒苦水,但她的困境与隐忧是实实在在的。
卫令悦怎么来的缙国,来了之后又经历了如何困顿难处,李恪昭基本一清二楚,自更是洞若观火。
以当下的世情民风来说,她虽已成功在屏城购宅置地,但并不算真正在此扎稳了根。
此地官员、乡绅们目前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首开先例同意她买宅置地、孤身女户掌家,那是看在无咎作保、且她还捐资撒出大量钱财的份上。
可凭空冒出的一个孤身女户,坐拥大量钱财,在本地无亲无故,明眼人都看得懂她处境艰难。
她开设女子私塾的初衷,无非也就是想借此结交乡绅亲眷,多少攀几分人情以便立足自保。
但这只能缓颊一时,不足以保她余生。
“若只守着山上那点田地坐吃山空,待到再无钱财可撒时,但凡我出一丝纰漏,都将寸步难行。本地人的排挤为难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我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卫令悦此言绝非危言耸听。
当初她是临时转念才决定逃到缙国,整个逃离的过程并不算周详,甚至可说是漏洞百出。若苴国那头有人回过神来,很快就会想明白她根本没死。
届时苴国面上不会声张,一旦确定她在屏城落脚的消息,派人暗杀是必不可少的。
“他终究是苴国公子,虽活着时不受君父重视,可他死得那般不堪,苴国王君不会过问他与我之间究竟谁先辜负谁、谁先想让谁死,只会想将我除之而后快。而苴国朝中暗地里效忠素循的人,大概也不会放过我。”
她舍下“富贵险中求”的野心,辗转千里逃到缙国来,是想安稳活到寿终正寝,而不是在惊恐中等待未知的死亡。
可父族不会管个外嫁女的死活,苴国也不会轻易让她如愿。
她困囿于素循后宅多年,就岁行云一个能交心的朋友,此外并无什么够分量的人脉能助她自保。
虽李恪昭是岁行云的夫婿,但卫令悦并不觉他因此就该毫无保留、不求回报地庇护自己。
她得对李恪昭有大用,才有资格得他护佑性命。
所以她能想到的最好方式,便是以一桩不必当真的婚姻,向李恪昭递一份“投名状”。
反正她也不打算再嫁,与好好活着相比,女子的名声于她轻如鸿毛。
“六公子在异国数年,如今归缙便被外放至此,想尽快有一番作为,需用人之处颇多。我在屏城一年有余,对此地官员在施政上的眼界、见识、格局大致有谱,说句难听的,六公子从中挑不出几个真能跟上您步调顶事的。”
卫令悦举目望向房顶横梁,心中太多不甘与苦涩。
从前素循不上进,身为公子该学的许多功课全都敷衍了事,成婚后索性全推给她代劳。
厚颜大胆地说一句,她虽算不得什么理政奇才,那也强于目前屏城的大多数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