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女子为官,民风不容,律法也不允。若我与六公子信任之人假做夫妻,他在台面上顶着官衔,我在背后真正做事,以此换取六公子庇护性命,两相公道,”卫令悦很坦率,“当然,若六公子有更好的方式,我愿闻其详。”
李恪昭浅啜一口杯中香茗,面上无甚表情:“我且问一句,为何会选中无咎?”
卫令悦道:“初来屏城时他奉六公子之命帮我大忙,这就有了交情闲聊几句私事。他曾说过,他自来无心婚配之事,如今一日日年长,为此颇受流言困扰,不知将来如何是好。”
而她经素循一事后,对此也是避之唯恐不及。
“那时无咎与我玩笑打趣,说若然我俩最终都在此事上走投无路,或可作假搭伴,相互帮衬一番。所以我想,大约他会乐意……”
李恪昭板着脸,字字沾霜裹雪:“他不乐意,假的也不行。”
卫令悦见他不豫,倒也不强求:“那依六公子的意思,咱们这盟如何结得稳?”
这问题让李恪昭陷入沉思,一时无话。
从头旁听到尾的飞星轻咳两声,弱弱自荐:“公子,您看我是不是个合适人选?”
*****
屏城下辖六县十三镇,名义上为“郡”。实际却因其地处缙国西南边陲,又曾是被缙吞并的小国陈之故陪都,缙国各位公子与实权卿大夫都不愿沾手这尴尬的烫手山芋,一向以来都由当地乡绅共举长老贤达们为官员。
但这些被推举出的官员土生土长,受教于当地庠学,眼界见识有限,无甚大主张,所谓施政无非就是“奉行君上国策、偶尔看临近宜阳君如何管法”,全无个郡治该有的繁华气象。
好在都是耄耋长者,虽施政平庸,但不至于狂悖胡来,三十年来几乎就是一种“无为而治、靠天吃饭”的状态。
因此屏城民生说不上好坏,从官到民都是一团糊涂。
卫令悦的眼光确是毒,一年多时间下来,将屏城的事看得准准的。
得知李恪昭前来主政,她立刻就想到李恪昭必定需要真能助他大展拳脚之人。
李恪昭倒是早有意任用女官,也有胆放手让卫令悦先行一试。
可女子为官着实惊世骇俗,若突兀将卫令悦推到台前,必定引起轩然大波,须有一个循序渐进的铺垫。
与卫令悦谈过之后,李恪昭犯难整日,至夜回房后了无睡意,披衣靠在窗畔对月沉思。
卫令悦的法子在当下看来确是最稳妥的。
在李恪昭在屏城站稳脚跟、以政绩说服缙王同意正式推行女官制之前,若卫令悦要光明正大接触政务,最合适的身份便是某官员夫人。
先由一个可信之人在台前顶着官衔,待卫令悦做出些许有利民生的成效,再寻合适时机对外透露事情其实是她做的,届时至少普通百姓受了惠,对“女官理政”这个事就较易接受了。
岁行云倚在他身畔,歪头看着他的侧脸:“台前这人需绝对可信可控,但又不合适是无咎。”
卫令悦选中无咎实因不知其身份尴尬,若引起远在遂锦的缙王注意,说不得又要对无咎起杀心。
他不能为官,顶虚名也不行。
李恪昭闷闷“嗯”了一声,扭头觑她:“你道,飞星如何?”
“唔,他不是要挂帅打积玉镇么?”岁行云挠了挠下巴,若有所思。
李恪昭道:“他今日说了些话,我方才想想,不无道理。”
对外宣称飞星因挂帅攻打积玉镇,一时忙不过两头跑,李恪昭装模作样予以特许,允他将政务之事交由他的夫人代为传令。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出征在即有此权宜之计,在外间看来也算合情合理。
如此一来,卫令悦便又不着痕迹往前多站半步。
“你与悦姐都是干大事的,真敢想。飞星也了不得,真敢答应,”岁行云啧啧声笑眯了眼,“这种事我脑子跟不上你们的趟,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她这脑子,只适合继续帮着金枝他们做点募兵准备。
*****
李恪昭前来主持屏城军政事务虽是奉王命,但此事原就在他的计划中,当地官员、乡绅又颇为配合,故他着手推进诸事倒也顺利。
毕竟他是缙国六公子,其身份之贵重对屏城人来说三十年来所见之最。当地都觉今后屏城定会成为他的封地,便也没谁自寻死路与他为难。
花了短短十日,他便将当地官员做好调整,原本的官员并未被大动,只是重新明确各府衙职能,并发布了两道重要任命。
其一,任命家臣叶冉为“屏城军尉”,筹建屏城军府,尝试将本地军务与政务剥离,进一步明确文武官员各自责权。
其二,任命家臣“卫朔望”为屏城郡副丞,单设官邸,协助李恪昭治理屏城民生,并挂帅备战攻打积玉镇。
这两道任命在外间未引起太大波动,在岁行云这里却炸开一片惊涛骇浪。
得知这消息时她正与司金枝、连城琢磨草拟募兵令,闻言险些没从椅子上跌了下去。
来告知众人此事的正是飞星本人……不对,他从此便叫做卫朔望了。
“公子说了,往后我既担负重责,便得改个像样的新名字。”才去衙门换了新名牒回来的飞星咧嘴笑道。
“公子就是公子,随口起个名就这么威风!你们记得啊,往后我便是卫朔望了!”
岁行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使劲咽了半晌口水,心跳快的像随时要厥过去。
“飞……哦不,卫……将军,”她嗓音略抖,“在仪梁,我是不是与你吵过嘴?”
谁也不懂她为何突然问这个,也不知她在紧张什么。
司金枝老实补上一句:“何止,训练间隙你还同他打过几回架。他手背上那道细痕就是技不如人,被你用竹剑划的,你忘啦?”
岁行云顿时心如死灰,双手掩面。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懂她为何忽然如此古怪。
司金枝拍拍她的后背,小声关切:“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若不我先送你回后院休息片刻?”
“不、不用,”岁行云动作呆滞地抬起头,缓缓扭脸看向站在桌案前的飞星,“我只是在反省。”
救命啊。这是什么志怪故事?卫朔望怎会是他?!
她同卫朔望吵过架,曾试图哄他“嘤嘤嘤”,比武单挑还伤了他。
狗胆包天岁行云,毫无疑问是上下两千年里最最大逆不道的兵家弟子。
第57章
其实这段日子大家都很忙, 岁行云尤甚。
她一面要协助司金枝、连城拟定募兵、练兵的相关计划, 又在帮着叶冉坐镇的屏城军尉府完善建制构想, 蜡烛两头烧,脑子都快拧干, 在许多细枝末节的事上便未多费神。
岁行云在最开始就知,是飞星主动要求与卫令悦假做夫妇,以此助卫令悦随李恪昭治理一方, 避免突兀出现女子为官引发乱象。
至于飞星为何会主动站出来顶这虚名,岁行云虽有疑惑, 但从未多嘴。
可当飞星忽然变成了“卫朔望”,她便再忍不住了。
是夜, 岁行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最终忍不住伸手越过当中那条“划界”的被子, 拍了拍可怜的枕边人。
“不是说他俩只是暂且假做夫妻么?怎的飞星却姓卫了呢?这是假的做成真,入赘了?”
本就在煎熬中极力克制的李恪昭深吸一口气, 侧身背对她, 沉声答道:“假的。他总想不好该姓什么,今日脑门一拍就决定姓卫。”
由于初初接手屏城事务, 这些天来李恪昭极度忙碌, 每日要见许多人, 说许多话,故而在私下小事上越发懒得开口。
这也就是问话的人是岁行云, 若换了旁人, 他一个冷眼就打发了。
他答得不清不楚, 岁行云不大满意,又追问:“诶,你说,飞星他主动要求与悦姐做这戏,究竟是一门心思为你这主公分忧,还是有什么‘嘿嘿嘿’的小心思?”
当年在仪梁时,飞星曾在小食肆与卫令悦偶遇,帮未随身带碎钱的卫令悦付过账。后来卫令悦在听香居赌棋局赢了钱,还让岁行云带了“分红”给飞星做谢礼。
岁行云忽地坏笑出声。
不得了,她似乎亲自见证了名将卫朔望青涩年少时情窦初开的机缘?
听她那怪里怪气的说法与突如其来的坏笑声,李恪昭大致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便也在黑暗中轻轻弯起了唇。
但他说出口的话却冷静残酷,将岁行云的遐想撕得粉碎:“无关风月。募兵令将出,他得有个正经姓名,否则难以服众。”
飞星原是奴籍出身,还是宜阳君公仲廉府中的家生奴。
如今既顶着屏城郡副丞的官衔,又挂帅统兵准备攻打积玉镇,身份格外惹眼,过往的出身痕迹必须尽可能淡化,甚至抹去,否则很多人会因出身问题不服他。
当世风气品评一个人是否配位,总会先考虑其出身门第,能力倒成其次。
这个真相让岁行云略感失望,不过转念一想便能理解了。
若非遇见李恪昭这位与众不同的主公,飞星此时还是宜阳君府中的少年奴。
如今他最心心念念地无非就是“建功立业、活出人样”,风花雪月对他来说还是太飘渺了。
岁行云单手反枕在脑后,望着黑暗中的床帐顶,不满轻哼:“又多讨厌这破世道一点了。英雄不问出处的道理都不懂。”
李恪昭没搭理她,她便伸出右腿跨过“边界”,以脚轻砸他的小腿。“你为何给他起名‘卫朔望’啊?”
“随便想的。”李恪昭往外挪了挪,喃声敷衍。
岁行云“呿”了一声,侧身过去拿手指戳着他的肩胛笑道:“你哄鬼呢?若真‘随便’,那怎不直接叫‘卫飞星’就好?”
被她动手动脚招惹半晌,李恪昭忍无可忍,翻身踢开两人之间那条做“边界”的被子,并将她卷到自己被中,紧拥入怀。
“呃,我只是想与你说说话,没要做什么的。”岁行云赔着笑试图逃走,却被钳得更紧。
李恪昭道:“除了卫朔望,我今日还顺道赏了明秀姓叶。你猜这是为何?”
这话牛头不对马嘴的,却让岁行云惊讶到忘记挣扎。“是为、为何?”
大家都知,叶冉一直不肯接受明秀,而明秀也似乎放弃,许久不提想要姓叶这件事了。
“你忽然定了明秀姓叶,只怕叶大哥心中不会痛快,要别扭到炸毛吧?”
李恪昭从牙缝中迸出冷笑:“就是要他不痛快。”
混账叶冉,好端端复核个募兵令,却莫名其妙当众说了句:行云,飞星,瞧瞧这俩名字对得多工整,天造地设似的。
这话传到李恪昭耳朵里,那滋味可别提了。
他当然不会让岁行云改名,于是必须是飞星改名!至于叶冉那罪魁祸首……
“他无非就仗着我如今不会对他动手。呵,叶明秀的叶又不是他上阳叶氏的叶,他管得着么。”
李恪昭那种大仇得报的语气,让岁行云又想起了当初在仪梁时那个暗地里蔫儿坏的少年郎。
她笑软在他怀中,乐不可支道:“都主宰一方了,怎还这么幼稚?你可还记得自己今年贵庚?哈哈哈哈。”
“夫人教训的是。”李恪昭沉嗓微喑,沙沙的,带着笑。
六公子有错必纠,毫不犹豫就做起“大人”该做的事来。
窗外月色好,帐内春意浓。
*****
自九月初一李恪昭正式接手屏城军政事务起,所有事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
到九月廿三,叶冉坐镇的“屏城军尉府”,及明面上由卫朔望为主官、实际由卫令悦理事的“屏城郡副丞府”皆有了大致稳定的班底雏形。
与此同时,无咎也陆续从宜阳带来合计约一万五千名兵卒。
这批兵卒是为攻打积玉镇而招募,而最初李恪昭在信中对公仲廉提出的募兵请求为两万人。
短短二十余日间,无咎为此在屏城与宜阳之间来回奔走不下十次,最终只带回一万五,他对此颇为内疚。
“时间紧,舅父也算尽力了,其中有五千还是他的私兵。”无咎向李恪昭解释此事时,眼睫微垂,并不直视他的目光。
李恪昭却不急不恼,亲自替他斟了茶:“嗯。还算厚道的。”
此事上公仲廉是否尽力,李恪昭心如明镜,事实上无咎也明白。
大争乱世,甥舅间那点不远不近的血脉亲缘,有时并不足以让人有倾囊相助的决心,尤其是这种帮助需损耗自身既得利益时。
公仲廉毕竟只是李恪昭的舅父,若成功打下积玉镇,这份收复失地之功主要在李恪昭处,公仲廉能得多大回报则取决于李恪昭的态度。或者说良心。
若届时李恪昭翻脸不认人,公仲廉最多能得微薄赏赐与口头嘉奖,再有点朝野间的几分好名声而已。有鉴于此,他当然会有所顾虑与保留。
“平白少了五千人的兵力,当真无碍么?”无咎忧心忡忡,“我知道,近期卫朔望也领司金枝、连城在屏城辖下各镇各村募兵。但我听说不太顺利……”
卫朔望一行在屏城的募兵并非“不太顺利”,而是“十分不顺”。
毕竟李恪昭初来乍到,虽官员乡绅俯首,但在本地百姓中声望尚不足,难有公仲廉在宜阳地界那种一呼百应之势。
最重要的是,屏城募兵令中的“不限男女”四字使坊间乡野众说纷纭,大多数人都在观望迟疑,不懂这是在搞什么鬼。
最终共有不足百人之数的女子,因走投无路前来孤注一掷,按说这本是个好兆头。
可许多男子不信女子也能上阵杀敌,不敢与之为伍,应募兵令者仅八百左右。
屏城募兵不足一千,加上无咎带来的一万五,距李恪昭原本预期的两万人尚有四千缺口,这对于一场攻城之战来说绝非小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