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心怀蜜谋——许乘月
时间:2019-10-31 08:27:00

  岁行云上辈子活那十八载,自出生起的一切经历与常人无异。所以对于小时听母亲讲过的种种岁氏古老掌故,她半信半疑,听得并没有兄长行舟那样认真。
  “……虽最终亲身经历了这遭,证明母亲当年所言确有其事。但对于个中许多关窍,我至今仍是稀里糊涂的。自我‘来’后,神巫便从不管我的事,不知他会不会愿见我,或许他有法……唔唔唔。”
  身后的人大掌探来捂住了她的嘴,封住了她的未尽之言。
  “不会让你见他。这辈子都不会。”
  李恪昭似有恼意,却又无计可施般,拥住她的手臂恨恨而无助地收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始终留她在怀。
  “你不喜这世道,我知道的。”
  岁行云这家伙没心没肺的,不但偏好娇软甜会“嘤嘤嘤”的小郎君,对这世道也有诸多不满。
  若当代的岁氏神巫有法决定她的去留,这家伙会做何选择,李恪昭还真不敢托大。
  所以他决定,这辈子都不能让这家伙再见到岁氏神巫。
  明白了他的隐忧后,岁行云笑了。
  扪心自问,若真有机会可以“回去”,自己会选走还是留?她大概,或许,可能……
  啧,做什么春秋大梦?神巫可没那本事让她来去自如、“死去活来”。
  “我不喜这世道,是因它有太多法子让我不再是我,”她顿了顿,翻身面对他,“可这里有李恪昭。你会让它更好,我知道。”
  李恪昭与她十指紧扣,默了良久后,在她唇上印下无声的诺言。
  不要放开我的手。我会拼尽全力,让你始终是你。
 
 
第63章 
  出屏城东门十里左右有一处连绵山峦。山高雾深, 人迹罕至, 原是无名荒处, 但年初划归屏城军尉府做屯兵之地后, 就渐渐有了人声与烟火。
  六月里, 叶冉以军尉府主官名义提请李恪昭为此山及屯军赐名, 李恪昭只惜墨如金批复一个“团”字,之后此山便名团山,这支屯军便就是“团山屯军”了。
  自五月中旬, 团山屯军统领司金枝、叶明秀便率麾下士兵在此开山垦荒,并建造军民两用的山寨聚落。如今小半年过去,寨子已有粗糙雏形。
  九月廿六, 霜降。丑时鸡鸣,天光由暗向明。
  薄薄新霜悄然将山间换了颜色,寨中众人尚在酣甜梦中。有两千余民百姓抬着沉重酒食,吭哧吭哧喊着号子,顺着尚未彻底修成的山道蜿蜒向上, 渐渐靠近寨门口。
  两位彻夜值哨的屯军士兵正坐在地上靠墙打盹儿。
  听得那号子声渐近, 两位年轻人迅速站起, 举戈戒备。
  “来者何人?!”
  百姓们闻言并不停步, 只有领头的一位酞青蓝衣女子高高举起臂间挎着的大篮子晃了晃。
  她扬声笑道:“二位大兄弟辛苦了!今日霜降,城东的卫府响应军尉叶冉将军呼吁, 带头募集了些酒肉吃食, 与众街坊乡邻一道前来劳军的。”
  此时天光蒙蒙亮, 秋日清晨山间雾岚又重, 这么远远相望,只能瞧见模糊轮廓,并不能看清对方面容。
  两位屯军士兵闻言相视笑笑,收戈立于身侧。
  其中一人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又问:“敢问带头的小娘子姓甚名谁?”
  百姓劳军并非坏事,但此处毕竟已是屯兵重地,再是好意也不能来去自如,身份总要问一问的。
  酞青蓝衣女子边走边笑答:“我叫卫穗,是卫府小管事。”
  “可是城东卫朔望将军府中?”那士兵再问。
  “瞎说!我家府中掌事的可是卫夫人,在外报家门岂有报卫将军的道理?”酞青蓝衣女子爽朗笑驳。
  落落大方不怯场,倒还真是大户人家利落小管事的气派。
  说话间,她已率先登顶,穿过雾霭来到了两位士兵跟前。
  她着窄袖大摆的素简酞青蓝衣,身形高挑纤健,不施脂粉的脸肤呈莹润蜜色,五官英气与秀美兼具,明眸善睐,见人自带三分笑。
  相互执礼后,士兵笑道:“卫家小管事切莫怪罪,也莫回去与卫夫人说嘴啊。我方才是怕你身份有假,诈你呢。若然你是外地来的敌军,那就未必知晓卫府是卫夫人当家。”
  虽六公子李恪昭在屏城颁布“男女皆可掌家”的新政已一年有余,但屏城地界上真正女子当家的大户依然不算多,城东卫夫人算是个在本地人人都知的表率。
  “明白的。如今此处为屯兵重地,对出入之人自该警醒些。若你什么都不问就放我们进去,那我倒会奇怪了呢。”
  她笑眯眯答着话,掀开臂间篮子上盖的蓝色粗布,里头全是煮好的鸡蛋。
  “呐,二位大兄弟值哨辛苦,这一大清早的,想是还饿着,先就几口鸡蛋垫垫肚。行伍之人食量大,你俩又是少年郎,怕要四个五个才勉强够。”
  她虽絮絮叨叨,却并不惹人厌烦。两位士兵值哨通夜,又饿又累,对她关切的絮语及尚还温热鸡蛋都很受用。
  二人接过她递来的鸡蛋后,顺手在长戈上磕了蛋壳,并帮着挪开了门口的路障,方便陆续上来的百姓们通过。
  卫穗就站在两个士兵旁边,对后头百姓道:“前面的走快些,别堵着后头人的路!后头抬的可是肉,很沉的。”
  在她的催促下,百姓们索性换了急促号子小步跑起来,有序而迅速地穿过了寨门。
  两个士兵也随她的目光看着那些百姓,乐呵呵吃着鸡蛋,随口与卫穗攀谈起来。
  “卫夫人可真大方,还给咱们加肉!”
  卫穗笑弯了眼:“我们当家的说了,屯军最近又要练兵,又要忙着在这寨子里起屋修宅,实在辛苦。今日霜降,送些酒肉来给大家伙儿打个牙祭。”
  她从腰后摸出一枝山茱萸来拿在手上,笑容歉疚:“不过,咱们外间并不知如今屯军共有多少人,我怕这点酒肉不够你们人人吃顿饱。”
  “嗨,眼下寨子里的屯军总共也就一万出头。近几日司将军部在山中练兵,寨子里就咱们叶部。你们这乌泱泱两三千人无一空手的,这顿怎么都管饱了。”士兵宽慰道。
  “好咧,多谢。”卫穗轻垂笑眸,从手中的山茱萸上掰下两根细枝。
  百姓们陆续入寨,走在最尾的一位高壮的青年并未跟着旁人走,举步向这头行来。
  “卫穗”忽然变了神色,抬肘斜上抵住其中一位士兵的喉间;那高壮青年也在同时掠身扑来,制住了另一人,并亮出了手中的军尉府令牌。
  “卫穗”动作迅捷地将两根山茱萸细枝别进两个士兵的衣襟,也取出一枚金灿灿的令牌,对目瞪口呆的二人道:“屏城军尉府屯军都司岁行云,奉命稽核屯军秋训。今日为拟制攻寨,山茱萸为标记,二位已‘阵亡’。自此刻起,请噤声禁行!”
  语毕,她又对那高壮青年道:“瑶光,让人过来盯着他俩,若无令出声或擅动,军杖三十!”
  两位士兵认出令牌,倒也不妄动,只是满脸写着不服。尤其被岁行云制住的那位士兵,气鼓鼓瞪她,欲言又止。
  “你还好意思瞪我?”岁行云给他瞪回去,“觉得委屈?有冤要申?那你说说。”
  得了允准,士兵忿忿嘟囔:“凭什么您一抬手亮了令牌,我们就‘阵亡’了?若是实战,那我们定会反抗啊。”
  “你反抗个屁!你是‘死’于令牌吗?”岁行云匪气十足地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又将方才抬肘抵住他喉间的动作再做一遍。
  “你是司金枝部的,还是叶明秀部?”她问。
  如今屯军是司金枝与叶明秀各领一部,虽两部共居此地,但分工劳作,轮流练兵,各听自己所属主将号令。
  士兵答:“叶将军部。”
  她咬牙冷笑:“那你回头问问明秀,若是实战,我这一肘击过来,你的喉骨会不会碎。再问问她,喉骨碎裂后刺破气道,你会不会当场就死!”
  越说越来气,索性从头细数两位哨兵的疏漏。
  “第一,谁告诉你们,知道本地大户掌故的就一定不是敌军?两军交战又不是脑子一热就打群架,开战之前人家不会先派探子来打听好这些事?!随便说个身份就能使你们放松戒备,你不阵亡谁阵亡?”
  “第二,你俩认识我么,就敢随便吃我给的东西?若然我是敌军,你们猜我会不会下毒?”
  两个士兵被她吼得蔫头耷脑,关键是她说得又句句在理,根本无法反驳,只能在瑶光的监督下,认份地坐到墙根下,抱着双膝沉默做起了“阵亡者”。
  ******
  这小半年来,屯军将士们要忙着建造寨中房屋,要顾后山茶田的秋茶采摘与剪枝,还得轮流练兵,大家每日只能睡两三个时辰,着实是疲惫得很。
  就连叶明秀都累成软趴趴,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才起。
  她揉着眼睛出来洗漱,冷水扑面后猛地醒神,总觉今日有什么事不大对劲。
  虽说这几日司金枝将部属全带进山中训练去了,那寨中还有叶明秀自己的五六千人,不该这么安静的!
  她连忙发出鸟语哨,却未得到任何回应。
  这让她心中一凉,大惊失色地取了长剑,出鞘握在手中,小心翼翼靠近自家门口。
  小心翼翼将门拉开一道缝,缝隙中赫然惊见岁行云不怀好意的笑眼。
  叶明秀心中稍定,猛地拉开门,没好气地笑啐:“大清早的,搞什么鬼?你怎的在此?”
  “对啊,你说我怎的在此?”岁行云捧着一束山茱萸,笑得双眼眯成缝,“叶将军,你们寨子被我‘屠’了,眼下就剩你一个‘活口’。”
  叶明秀愣住:“什么意思?”
  岁行云亮出自己的都司令牌在她面前晃了晃。
  “屏城军尉府屯军都司岁行云,奉军尉叶冉之命,率副将花福喜、瑶光及都司直属军全员,稽核屯军秋训。”
  叶明秀懵了许久,呆滞看看门外左右。
  主街两旁,有许多她不认识的生面孔,将她的部属压着排排站在街边。部属们一个个垂头丧气,衣襟上全插着山茱萸。
  军尉府在六月里新设了个“屯军都司”的官职,单练了一支精兵,有权在任何时候,以任何方式对屯军发起无事前通知的拟制攻击。
  此举是查漏补缺,随时稽核屯军的不足之处以便改进,并以此砥砺屯军的警醒与斗志。此事叶明秀与司金枝自是知晓的。
  但大家不知这都司竟是岁行云!若早知是她,就绝不会如此掉以轻心!
  岁行云招将今日入寨的一应流程向叶明秀复述完毕后,晃了晃手中的山茱萸:“今日为首次拟制攻寨,有山茱萸为标记则为阵亡。就剩你一个没标了。叶将军,你要拼死一搏还是束手就擒?”
  叶明秀恼羞成怒地笑骂:“世上哪有这样无耻的打法?!也不提前知会,竟装成百姓前来劳军,亏你想得出来!”
  说着两人便真动起手来。
  “既是‘拟制’,我便是你的敌人。难不成你偷袭别人之前还得先下战书?那还叫什么偷袭?”岁行云游刃有余地同她拆着招,还能讲道理。
  “留在寨中轮休的大军过于松懈,值哨士兵对岗哨的重要性缺乏认知,这都是主将失职。明秀,你和小金姐都要惨啰!”
  叶明秀被她噎得无语,却也是个不轻易服输的性子。两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从主街最里缠斗了出来,打得个昏天暗地。
  良久,岁行云打得乏味了,便忽地倾身,眼见就要与叶明秀嘴对嘴了。
  叶明秀面上倏地通红,惊慌闪躲之下脚底略微踉跄,跌坐在地。“岁行云!你能不能规规矩矩做个人!”
  打架就打架,怎的还亲过来了呢?
  岁行云笑着调整气息,将一支茱萸簪在她鬓边:“你倒是规规矩矩做人,结果就阵亡了。兵者诡道啊明秀。”
  叶明秀哭笑不得,喘道:“下回,下回你再来,我与我的同袍定不会再让你得手!”
  “呵呵,你当我下回还用这招呢?”岁行云拉她站起,笑得开怀,“此次拟制攻寨,你们的问题及解决之法,我会成文上报军尉府,惩处了定会有的,届时叶冉会找你与小金姐细说。”
  叶明秀叉腰垂首,嘟嘟囔囔地笑斥:“都司,真是世上最讨嫌的官!”
  其实她并非冥顽不灵的榆木脑袋,经此一遭,她已隐约懂得叶冉为何要专设“屯军都司”一职了。
  虽她与司金枝是这支屯军的明面主将,若战事有所需,“屯军”这支利剑将由她们二人使用,但“屯军都司”才是真正锻造这支剑的人。
  这官衔是凭空新增,在军尉府中的地位看似不上不下,但对屯军至关重要。
  若非叶冉如今不良于行,这位置大概会是他自己来担当。在他不能亲自承担时,他选择用来代替自己的,不是别人,依然是当年在仪梁时的副手岁行云。
  如此笃定的信任与重视啊……
  叶明秀苦涩轻笑。
  要怎样才能做到行云这般出色?她也想得“他”如此的看重啊。
  *****
  岁行云协助叶明秀重新梳理了屯军的岗哨及训练方案后,下山回城已是黄昏,堪堪赶在城门下钥之前。
  她上任“屯军都司”之职已近三月,花福喜及瑶光二人为她副将,统辖直属精兵三千,专为锻造团山屯军。
  今日首次真正履行使命,也着实从中发现了团山军存在的问题,及时提出了解决之道。
  想到后世战史上赫赫有名的团山军也有自己一份无名功劳,岁行云心中充斥着莫大的满足感,回府时脚步都有点飘飘然。
  雀跃进了府门,绕过影壁进了抄手游廊,就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孩儿缩着肩膀蹲在廊柱下,白嫩的小胖脸上全是泪。
  岁行云疑惑上前,蹲在他旁边,小声问:“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何在这儿躲着哭?”
  这几个月她忙着练兵,多时早出晚归。近几日为着要突袭团山屯军寨的事做准备,索性直接宿在营地,到此时忙完才回,是以并不清楚家中是否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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