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嫣要了一坛秋露白,拍开泥封,闻到了沁骨的冷香。
“且慢,”楚嫣摁住了崇庆帝的手,道:“陛下,此酒名叫秋露白,乃是集秋霜露水所酿,只有用金杯盛饮,才能品出冷冽滋味来。”
她取出两只小巧的金杯来,倒上了秋露白。果然这酒澄澈莹白,色如烧酒,清冽而不腻,是酒中绝品。
崇庆帝也不急着品尝,而是轻轻晃动金杯里的酒液,让酒香更加馥郁。
楚嫣就道:“陛下,看到这金杯,我倒想起一个故事来。”
崇庆帝就道:“什么故事?”
“昔时太祖高皇帝宴饮功臣时,曾经过两句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后来那些大臣果然死于他的刀下,此为太祖剪除功臣之始。”楚嫣神色难辨,意味不明:“可有此事?”
楚嫣小时候就听父亲说过这个故事,说太祖用金杯乘了美酒,赐予一位功臣,告诉他“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意思是你今天还有酒喝,但是总有一天会死在我手里。后来这位大臣果然因事连坐而死。
所以他们家里从来不用金杯盛酒。
崇庆帝似有所思:“……可朕听的故事,跟你不太一样。”
烛光倒映在酒杯里,像是烧红的火海,红色的火焰边沿还有淡淡的黄色轮廓,尖尖的火苗往上蹿着,又让她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夜晚。
“宫中传诏,让咱们侯府带人去救火……”
宫中,宫中!
为什么南安侯不要她报仇,要她认命?
为什么作为世交的大长公主坐视不理?
为什么惠宁伯死前,笑她可怜?
为什么杨荣敢明目张胆地杀人,千方百计地阻拦?
她不想相信这毁天灭地的真相,可这一切却无孔不入地提醒她,祁江说的信而有征。
就因为南安侯功劳盖世,让皇帝感到了不安,于是他就要炮制冤案,剪除功臣!
楚嫣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怂恿她痛下杀手:眼前这个人杀她父母,诛她族人,只要杀了他,就能给冤死的三百三十七人报仇雪恨了!
楚嫣颤着手,端过了酒杯。
她的心里则有另一个声音,是太液池旁的桨声灯影,是海棠花馆的笑语欢声。
最后闪过的画面,则是崇庆帝皱着眉头看着她,苦恼怎么把她从高高的秋千上弄下来……
几经天人交战后,楚嫣终于举起了酒杯:“惟愿圣天子……万万年!”
深夜,漆黑的仿佛羊背一样的山峦中,一辆马车笃笃从山间小径中驰离。
这马车一路驶向山下的集市,那寂静的集市完全不复以往的喧嚣,安静地仿佛没有一个夜游之人。
直到楚嫣从车上跳下来,轻轻一振袖子,那街角的一头,才缓缓走出来一个人影。
“阿嫣,”祁江走了两步便又停了下来:“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见你,”楚嫣摘下幕离,面色平静地看着他:“还给你带来了礼物。”
她的玉手在马车侧壁上轻轻扣了扣。
祁江神色一动,薄薄的嘴唇上两撇淡淡的胡须也跟着一动,连语气都夹带了一丝急切:“什么礼物?”
“你知道的,你可以过来看,”楚嫣道:“但我还有几个问题,你要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祁江缓缓走了过去,他眼中腾地一下燃起了灼灼的、炽热的火光:“什么问题?”
“你说经厂库大火是杨荣所纵,可有证据?”楚嫣道。
“当然,”祁江道:“杨荣纵火,确定无疑。他心思缜密,唯恐大火烧不起来,甚至还调了戊字库的火药,你去查查戊字库积存的火药是否还在,就知道了。”
“好,”楚嫣点头道:“你说那狗皇帝有衣带诏给你爹,衣带诏在哪儿?”
“衣带诏自然是密不示人的,看后即焚。”祁江一步步逼近马车。
“你说云阳侯封王,是狗皇帝给你爹的奖赏?”楚嫣道。
“当然,”祁江紧紧盯着马车,“皇帝借助我爹杀掉了南安侯,却将刀子反过来,准备要杀我爹了……”
他用刀柄挑开了马车的帘子,待看清楚马车里沉睡的人之后,露出了狂喜之色:“你真的将他……”
“我只是将他迷昏了,”楚嫣道:“如果我毒死了他,我也跑不脱。”
“对,对……”祁江仔细地辨认着马车里的皇帝,忽然抽出了刀,就要往他身上刺去。
“且慢,”却听楚嫣道:“你要杀他?”
“阿嫣,”祁江眯起了眼睛:“难道你不想我杀他?”
“杀了他,可就真的是弑君谋反了,”楚嫣道:“怎么脱得了这个罪名?”
“杀了他,天下就乱了,先帝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又无子,帝位会偏移到梁王一脉上,”祁江冷冷笑道:“太后和杜相肯定不愿意,一定会挑选宗室过继,届时我父王起兵,安定社稷,做伊尹、霍光,如何?”
“只心甘做伊尹、霍光?”楚嫣反问道:“而不是趁势谋逆,自立为帝?”
祁江道:“自立为帝不好吗?大齐二百年的气运该终结了,如有王者乘时应运,逐鹿天下,也该是我父王。”
“我第一次听到把谋逆说的如此动听的人,”楚嫣道:“原来我父亲的谋逆是假,云阳王的谋逆是真。”
“这世上还不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祁江的神色逐渐变得危险和疯狂起来:“南安侯有能力造反,却没有造反,就只有被别人杀掉,我爹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家父自先帝时候就乘骢受钺,旌霜履血,丹心碧血,百战功成。”楚嫣定定地看着他,露出轻蔑之色:“纵死,也是忠魂铁骨,也是满门忠烈……跟你们可不一样。”
祁江冷笑道:“这世上忠臣是没有好下场的,要做就做主宰别人命运的人!”
他挥刀而下,就要一刀结束这一切。
却听“嗖”地一声,一支箭穿云破空而来,逼得祁江不得不举刀防护,羽箭与钢刀相遇,震得他虎口裂开。
只见这街角忽然跃出无数身影,羽林卫早已将这里围地铁桶一般。
“云阳王世子,放下武器,”兵部尚书许昌道:“束手就擒吧。”
祁江回头,却见马车里的人也翻身坐了起来,他一坐起来就显得很不对劲,因为这一身龙袍他穿起来显得很宽大。这容貌有五六分相似于皇帝的替身,在出神入化的易容伪装下,骗过了祁江的眼睛。
“替身?”祁江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阿嫣,你骗我?”
楚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是啊,我骗了你……难道不是你先骗的我么?你想让我和你里应外合,杀了皇帝,好让你父王起兵造反,为此不惜编造出皇帝是幕后主使的谎言,何其卑劣!”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真话?”祁江目光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别告诉我你真的昏了头,爱上了那个人?”
楚嫣避而不答,只道:“世子,事已至此,你放弃抵抗吧。”
却见祁江忽然转怒为笑:“阿嫣,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不管你有没有行动,今晚上我本就打算围攻园子的,皇帝既然不在这里,那就应该在园子里,他是阴差阳错,却在劫难逃!”
他一吹哨子,鹰隼一样犀利的声音之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喊杀之声,方向正是山腰。
可惜他还没有得意地笑起来,就听到一阵整齐划一的横槊之声,接下来就是惨叫声,顿时让他神色一变。
“云阳王世子,”只见崇庆帝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面色淡淡:“人算不如天算,你的人阴差阳错跳进了羽林卫的包围圈里,是在劫难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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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李元休?”祁江眯起眼睛,眼角可怕地抽动着, 看在楚嫣的眼里, 只觉得这个人从头到尾都陌生了起来,根本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翩翩君子。
“世子,朕无意逼反云阳王, ”崇庆帝道:“百越三国平定, 云阳王还镇守楚地, 世袭罔替。”
“然后等待着金杯共汝饮, 白刃不相饶?”祁江冷冷笑道:“可惜了,我父王已经起兵,你对着我煞费口舌也没有用处!”
“金杯的故事,其实根本不是剪除功臣的故事。”崇庆帝叹了一声,道:“当年太祖皇帝宴饮功臣,用金杯盛满美酒,分赐众人,回忆共同平定天下的事迹, 欢笑备至。”
“太祖皇帝说, 你们奋起跟随朕,共平祸乱。天下既定, 论功行赏,”崇庆帝道:“使你们封侯封伯,永享富贵。若想要子子孙孙富贵长久,就应该永远记得小心敬慎,让咱们君臣善始善终。”
“如果真的剪除功臣, ”崇庆帝道:“为何还有五侯十六伯传到如今呢?”
“哈哈哈——你说得好听!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祁江笑道:“阿嫣,你可知当年南安侯曾和我爹感叹,说将军战死在沙场上是他们最好的死法,这样就不用面对背后射来的冷箭,不用被试探,当年你爹就感到了猜忌!”
楚嫣的拳头在袖子里捏紧了。
“阿嫣,你到底是信我还是信他?”祁江紧紧盯着她:“难道咱们十八年的情分,还抵不过他的几句花言巧语?”
楚嫣恍惚了起来,不由自主向他迈了两步。
“阿嫣,”一抹焦急从崇庆帝眼中闪过,他沉声道:“他说的话,你不能信。”
“你们谁说的都有理,那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楚嫣喃喃道:“到底是怎么死的?”
祁江忽然身影一顿,箭步上前,将毫无防备的楚嫣抓在手中,锋利的刀刃抵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
“都别动,”看着羽林卫的蓄势待发的弓箭,祁江冷笑道:“不然我就杀了她。”
崇庆帝眼睛里燃烧着怒火,鬓角甚至有一条青筋轻轻跳动:“你放开她,她不应该是你我角逐天下的牺牲品。”
楚嫣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凉了下来,比抵在脖颈上的刀刃还要冰冷。
“莫怕,我不舍得伤你的……我只是要你看清楚,”祁江恍若私语:“只是要你看清楚……”
“李元休,”祁江抬起头,露出叵测的笑容:“听闻你家多出痴情天子,孝章皇帝放着三千佳丽看不上眼,却独独痴情一个宫女;孝惠皇帝专宠一个寡妇,就连先帝也为了贵妃杜氏而废后,不知道到你这里,是打破了魔咒,还是继续这个传说?”
“你要是想救她,”祁江道:“就让你的羽林卫退后,然后你亲自过来。”
崇庆帝挥了挥手,羽林卫只好缓缓向后撤去。
“陛下不可啊,”兵部尚书许昌哀求道:“陛下岂可不爱惜宗庙之身,为一妇人而弃天下?”
崇庆帝恍若未闻,看着祁江道:“世子,只要你放了她,朕甚至可以不计较你谋逆的罪名,放你回楚地。”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楚嫣想要大喊不要过来,却声音细微,根本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以为自己气噎于胸,实际上是祁江摁住了她的喉管。
祁江只觉得手下的人儿挣动越发厉害,就像一只百灵鸟儿,要从他的樊笼里离去。
他忍住心中的绞痛,却哈哈狞笑不已:“果然是痴情种!给你,你接好了!”
他忽然将楚嫣当空一抛。
崇庆帝急忙伸手去接,可祁江的雁翎刀仿佛鬼魅一般刺了过来,如镜般的刀身冷气森森,刃口中间凝结着一点寒光,仿若飞火流星。
如果他抽身闪避,是可以躲过要害的——然而他的眼睛被寒光刺痛,却一动未动,仍然伸着双臂,直到接到了楚嫣。
而那刀身却没有挨上他。
一支利箭在千钧一发之际射了过来,从祁江的胸膛中穿射而过。
楚嫣回头一看,就见祁江倒在血泊之中,已经是气息微弱。
她的脑中“嗡”地一声,目光都呆滞了。
“神爱,”祁江动了动手指,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你看看这是什么?”
楚嫣根本看不到他手里的东西,只想掩住他胸膛上粲开的血花。
“咱们在玩月桥上总是、总是挂不住木牌,”祁江吃力道:“我气恼地狠,砍了那老桂树两斧子,还用它的枝丫做成了木牌,这下可以挂住了,我试过了。”
楚嫣不由得大恸,心口如受重击。
“咱们回德安府,”祁江握住她的手,露出恳切和哀求的光:“这一回,我不争霸,你不报仇了,咱们快快活活地做一对别人都羡慕的神仙眷侣,好不好?”
楚嫣放声大哭,翻来覆去地说着好,悲痛已经摧毁了她所有的意志。
从始至终,她并不恨他,她只是难以释怀。不管如何走到了这一步,走到这一步又是如何遗憾,她和祁江始终记得德安府中言笑晏晏的时光,他们都愿意这样清楚地记得,然后百年之后这样遗憾却安心地去见他们最想见的人。
“神爱,”祁江的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似乎有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咽喉里,“我想听……琵琶记,再为我、唱一次吧。”
“……人老去星星非故,春又来年年依旧。最喜今朝春酒熟,满目花开如绣。”楚嫣一字一句唱了起来:“愿岁岁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