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完全的真心,才能换来一颗完全的真心。”楚嫣感叹道:“我的想法就很简单,与其去防着帝王情爱的变质,不如珍惜彼此两情相悦的时光。如果有一天真的走到尽头,他能好聚,我能好散,还有深情可以回首,就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楚嫣走出屋子,和崇庆帝并排走在鹅卵石的小道上。
“就这么把她放出宫去了?”崇庆帝道。
“你是不是要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楚嫣笑道。
“圣人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崇庆帝道:“你只需按着宫规处罚她就行了,放出宫去,未免也太心慈手软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楚嫣忽然莞尔一笑:“如果咱俩是寻常夫妻,你是李大郎,我是你的婆娘李楚氏,这事情的起因和结局好比是隔壁的女人瞧上了你生得威武堂堂,想要背着我跟你勾勾搭搭。”
崇庆帝被这个新奇的比喻逗笑了:“这是怎么说的?”
“就是这个意思,”楚嫣道:“我怎么办呢?我一次警告不成,两次翻脸不听,只好动手把她轰走了,免不了撕破脸皮打骂一场,她瞧见我实在厉害,掩面败走。”
“她回去之后又恨又恼,不拿起针线扎我的小人儿?”楚嫣道:“我不发现还好,发现了可不是又闹起来?可闹得再厉害,也不过一条街坊指指点点,看个热闹,谁也不当回事。”
“可这事放在宫闱里,就你死我活,就大做文章,”楚嫣道:“既如此,我就把人放回民间,你瞧,放回民间她就不那么十恶不赦了,她回归一个寻常女人,爱勾搭谁勾搭谁去,爱扎谁的小人,让她扎去,这不是挺好?”
“朕觉得你心底那一点良善吧,傻得可爱。”崇庆帝叹了口气:“不是不会算计,只是机关算尽却只想着自保,还想着自保的时候,给别人也留条后路。”
“陛下说的是,我不是不会算计,只是跟陛下比起来,我这点算计就不入眼了,”楚嫣道:“陛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博弈朝局,不动声色之间,尽收大权。我哪儿能比得上啊?”
“小马屁精,自知不敌,知道该怎么办吗?”崇庆帝笑道。
“怎么办?”楚嫣一头雾水。
“那就一辈子再不用算计了,”崇庆帝道:“朕会将所有的不测和危险,都排除在外。”
第六十章
又是一年的元宵节,楚嫣乘着肩舆赶到景华门, 在宫人的搀扶下迫不及待地登上门楼, “我刚才老远都望到灯火了,楼上肯定看得更清楚。”
趁着皇帝在奉天殿里设宴,楚嫣偷溜到城门上, 因为如今天气寒冷, 崇庆帝不许她随意外出, 但楚嫣哪里闲的下来, 这一回总算有了机会。
上元节的表现,最主要的是张灯、设鳌山、放烟火,其次有赐百官元宵之举,本朝太、祖就曾令百官庶民尽量的在上元之夜来赏灯,同时大弛夜禁十日,同时保留下来的习俗就是皇帝设宴,群臣进诗。
景华门外头就是一条长街,长街星星点灯, 在城楼上可以尽观灯市, 是个绝佳的观灯位置。
楚嫣抵达的时候,却看到城楼上早已经人影幢幢, 原来太子和二皇子都在,小孩子在宫掖之内少有这样的欢庆时刻,自然嘻嘻哈哈闹得更厉害。
二皇子跑上跑下,还架在太监的脖子上东张西望,一直叫嚷着:“好多的灯笼, 比前年见过的多多了!”
惠嫔没有看灯,但遣了十数个宫人护从二皇子,这些宫人看到楚嫣很谨慎,哄着二皇子不要乱闹。
太子看到她已经学会过来请安了,礼道周全,无可挑剔,但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七岁的孩子已经学会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了,不知道太后和他身边的宫人是怎么教导的,但教导一个太子去隐藏自己的喜怒,仿佛这就是成为帝王的第一课,这叫楚嫣嗤之以鼻。
不一会儿就有太监过来传话:“太子、二皇子,陛下唤你们去侍宴。”
景华门上挂上灯笼,开始试灯,十分好看,楚嫣看得目眩神迷,要知道,长安富贵人家每年搭鳌灯的费用已逾千金,穷极奢侈,意图攀比,也不足为奇。
“公主呢,”楚嫣左顾右盼等不到临川公主:“还没有来?”
“每年景华门观灯,”宫人道:“公主一般都是不来的。”
楚嫣讶道:“为什么?”
“景华门以前是驸马值守的地方,”这宫人道:“驸马兼着兵马指挥,在景华门站岗。”
可以想象驸马在的时候,上元节一定是两人一个甜蜜的日子,到现在临川公主都避免触景伤情。
“砰——”一朵大烟花爆上了天空,彩楼香车开始游街,车上拉上人,一路慢悠悠地唱着戏文故事,前头开道的是飞叉,叉头亮地惊人,白花花像初雪一样,上面还箍着圆环的铁片,一舞起来锃光瓦亮。
楚嫣只看得见一片闪光,看不太清楚举着飞叉的人是怎么舞动的,心痒难耐:“走,下去看看!”
白芷几个哪儿能让她下楼:“您的肚子都这么大了,哪儿敢去人堆里头,挤了碰了可如何是好?”
楚嫣见他们把自己当做个纸片人似的,好像风吹一吹都能跑了,不由得哈哈大笑,不肯听他们的,裹了大氅就下楼去了。
街市上果然是身其间才能感到热闹,楚嫣这下看清楚了,这种飞叉是不用手舞弄的,用的是背、腿、肩膀,或者抛在半空中用脚尖接住了。
还有划旱船的,耍花坛的,一面跑,一面唱些欢快的小调,边歌边舞。楚嫣自知分寸,也不敢再往人潮里挤了,因为后面的中幡到了,大家都要争着看。
见楚嫣总算从人群中出来了,白芨白芷几个总算松了口气,她们干脆寻了食摊,虽然看不到游街的把戏了,但里里外外数不过来的摊商小贩,大大小小的玩意儿也足够欣赏。
“有凉粉、扒糕、红果酪、杏仁豆腐、炸蚕蛹,蟹脚、虾茸、河鳗、肠粉,糕稞、卤煮,”随便坐个摊子,那店家都能一口气报一大串吃食,道:“您可想吃?”
“要一碗红果酪。”楚嫣胃口大开。
“好嘞!”这店家应了一声,一转头却又和对面匆匆走来的人撞在了一起,两人都哎呦了一声。
“徐五爷,”这店家道:“好些日子没见了,生意兴隆啊!”
“兴隆个屁,”徐五爷郁闷道:“来一碗卤煮。”
楚嫣要的酪子还要调制,卤煮倒是现成的,这店家端了一碗上去:“怎么了,都开了酒馆了,怎么说也比我这摆摊铺的强吧?”
“你这摊子才挣钱呢,”徐五道:“景华门下,皇城边上,给皇上看家的人,也顺带给你们看护了,没有敢明目张胆欺行霸市的吧,多好啊!”
谁知这店家啧了一声,牙缝里飞出字来:“你打量着这是好事儿?都是一帮吃饭不给钱的王八羔子!不给钱,你要问了还威胁你……”
“能威胁你什么?”徐五不信。
“你哪里知道,以前就在这里,我这铺子对面,”这店家伸手一指:“有个醉汉不知道吃了多少酒,当街胡吣,说皇帝不是太后亲生的,一通胡言乱语,我们都嘻嘻哈哈当做笑话听,谁知不到两个时辰,龙鱼卫就找上门来……”
“当天下午乱起来,我还凑热闹往他那里去看呢,就见龙鱼卫虎狼似的,一窝蜂冲到店里搬东西,伙计阻拦,被打成重伤,店铺也被砸了个稀巴烂……”这店家叹了口气:“老板被抓走了,老板娘卖了酒楼,回扬州老家去,说扬州比长安这地方好千倍万倍,嘿……”
“砰!”又是一朵巨大的烟花飞上天,却吓得说话的两人脖子一缩。
白芷倒吸一口气,抓着楚嫣的袖子:“夫人……”
“嘘!”楚嫣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就听徐五压低声音道:“不过是一句醉话,龙鱼卫为啥这么大动作,还当真呢?”
“当真,谁知道咋想的,”店家道:“刚开始抓着人一个个问,问谁听到了,这怎么算,那么多人都听到了,看模样还都想抓起来……后来驸马爷出面了,把人都放了,这恩德,谁不感激!可惜不到一个月,嘿,驸马爷也叫龙鱼卫抓走了!”
“别胡说,驸马爷不是通敌罪吗?”徐五道。
“通敌罪,通敌罪,”店家摇头道:“谁知道呢?”
“难道你们都没打听那醉汉的来历?”忽然一个声音想起。
这店家随口道:“不认识,不是熟客,喝醉了横冲直撞,说要闯进宫里去,给皇上的亲娘鸣冤去呢,我们笑话他皇上的亲娘不是太后吗,他就跳到桌子上说皇上的亲娘不是太后……”
这店家反应过来:“看我说这有用没用的,都是老黄历了,您也就当个故事听吧,皇城根下,故事多嘛!”
见店家不再多说,白芷急着问:“那醉汉后来怎么样了?”
“你没听到吗,龙鱼卫把这醉话当了真,连酒店的老板都抓走了,那醉汉肯定也在劫难逃。”楚嫣道:“龙鱼卫这么闲吗?每日刺探百官还不够,连闹市上的琐碎醉话也要当真,简直不可思议。除非这醉话……”
忽然听到通天彻地的欢呼声,原来是崇庆帝走上了景华门。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姓们望尘拜舞,山呼海啸,欢乐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楚嫣也抬头望着那个明黄色的身影,那身影是如此有威仪,君临天下,享受万民朝拜。
楚嫣忽然仰着脸,对着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谁想到帝王仿佛心有灵犀,居然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楚嫣吓了一跳,心虚地嘟囔道:“这都能看得见?”
见崇庆帝转头,对着王庚指了指她所在的方向,楚嫣哀叹道:“玩不了一时半刻,就得回去啦。”
白芨总算是松了口气:“夫人什么时候去玩不行,这大半个月便要临盆了,还想着贪玩……”
“还早着呢。”楚嫣刚跨了一步,却忽然神色一变。
“夫人,怎么了?”白芨急忙扶住她。
“肚子疼,我怎么觉得像是要发动了呢?”楚嫣嘶了一声,小腹开始沉沉下坠:“不行,还真是、要生了!”
王庚带着人拨开人群走过来,一看这情形,急忙抓了游街队伍里的花花轿子,让楚嫣坐了进去,四角一抬,疾驰入宫。
早已预备妥当的稳婆急忙走进了,作为产房的含章宫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
楚嫣被扶进内殿,两个稳婆把她的裤子卸下了一看,惊呼道:“已经开了三指了,这么快——”
楚嫣颇是耐痛,此时并不呼喊乱叫,只死死咬住嘴里的木塞,听稳婆指挥。
胡嬷嬷端着一碗鸡汤过来,里面是撕成片的鸡肉和人参,楚嫣等痛劲儿稍微一过去,就大口啖了,冒着热烟的鸡汤是烫嗓子的,但这东西一下肚子,却给楚嫣的身体注入了一股活力。
“娘娘,奴婢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那稳婆鼓劲道:“胎发又浓又密,黑漆漆的——娘娘再使一把劲,这孩子就出来了!”
这么快——楚嫣原以为要折腾好几个时辰呢,她娘南安侯夫人生她的时候,从早上折腾到晚上,疼了六个多时辰才生下来。
她趁着最剧烈的一波疼痛来袭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在稳婆惊喜的声音中坠下了这肉团。
“好了,生下来了,生了个——”稳婆把孩子掬在手上,看到那小小的雀儿,顿时高兴道:“生了个小皇子啊!”
“哇——”这孩子的哭声也特别洪亮。
她喜洋洋地来报喜,却见楚嫣抻起脖子,面露惊讶:“是个男孩?”
*
崇庆帝等在含章宫外,全部心神都被产房里的人声摄去。
王怀恩请他去偏殿休息,他不去;搬过来椅子,也不坐。
“陛下,妇人生产,最少也二三个时辰,”王怀恩劝道:“陛下不能一直站着,您就是等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啊。”
崇庆帝打发人进去问,回来说快了快了,可他和王怀恩都不相信。这时候王怀恩还想起来几个催产的法子,也五花八门,说是摔个盆子,或是对着门外射一只弓箭,就是示以“飞快”、“速到”之意。
崇庆帝也是病急乱投医,还真叫人去取黄杨木的弓箭来,谁知弓箭还没取来,就听到含章宫里一片欢腾,一个宫人出来禀报道:“恭喜陛下,夫人刚才诞了个小皇子!”
“这么快——”崇庆帝惊喜地直点头,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你说小皇子,不是小公主?”
“是,奴婢就在旁边伺候,确确实实是个可爱的小皇子呢,”那宫人道:“胡嬷嬷刚才称量了,足有七斤四两重,再壮实不过了!”
崇庆帝笑起来,“弄璋也行……”
上元佳节又添喜讯,景华门外,本就是灯火通明,灯市上形形色、色的花灯,什么龙灯、宫灯、纱灯、花蓝灯、龙凤灯、棱角灯、树地灯等等,本就光明洞彻,散发的红蔼蔼的雾气又映射在了透明一片的雾凇上,和红绸一起,照得如同天上的白玉京一样。
“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崇庆帝的容色也映照的煌煌起来:“……当为君子而寿,兴子孙之万年——”
他重新登临景华门,公布了得子的喜讯,宫墙上随即放起了烟火,当真是光明照地、灿如云霞,一时间城下人大声欢呼起来,声震天地。
便有宫人抛洒金钱通宝,百姓为小皇子祝福的声音,甚至超过了烟花爆竹之声。甚至宫禁之内的任意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