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拖拽着太子,指着群臣蜂拥赶去称贺的情景,告诉他:“……看到了吗?生了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人人都去恭贺,唯恐落后,而你这金册宝印的太子,却无人理睬,知道为什么吗?”
太子紧紧攥着拳头,面露嫉恨:“因为他娘是宠妃……我没娘了。”
“等这孩子长大了,你父皇的心就更偏了,”杜仲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这个被逼着册立的太子,是能抵得过宠妃幼子的痴缠,还是能抵得过你父皇的偏心?”
太子狠狠喘了口气,七岁的孩子,一张本该稚嫩的脸上,却显出不符年纪的阴云。
“我该怎么办?”他向杜仲求教:“太子之位是我娘死前给我挣来的,我不要被他们夺走!”
“当此之时,人人都去捧那娘儿俩的臭脚了,也只有老臣对太子是矢志不渝,”杜仲看着灯火通明的远方,一张脸却越来越暗沉:“太子只要相信老臣,老臣一定会永远护持太子,为太子主持公道。”
楚嫣从昏睡中醒来,她这一次生产并没有花费太大气力,所以面色虽然疲累,到底也还不是一脸蜡黄完全没有血色的样子,只是眼睛睁不开,喉咙沙哑。
只见崇庆帝坐在一旁,在嬷嬷的指导下抱着手中的襁褓,看模样有些局促,所幸襁褓里的孩子没有计较,只是张开了嘴巴,不一会儿喷出个泡泡来。
“我看看。”楚嫣侧了侧身子,崇庆帝就把孩子放在她旁边。
“真不是个丫头?”这孩子五官面相秀秀气气,被人盯着看,还小巧地打了个哈欠,看得楚嫣越来越怀疑了,不由得伸手去揭开襁褓。
见到小雀雀,楚嫣才大惑不解道:“早了大半个月发动,生下来却是个秀秀气气的小子?”
“朕属虎,你也属虎,生下来一个小老虎,就是猛虎下山,”崇庆帝笑了:“看来朕之前起的名字要作废了。”
“对啊,”楚嫣道:“男孩叫什么名儿呢?”
崇庆帝想一个“李象卿”都要好几个月,没想到想儿子的名字却张口就来:“……叫李象治,治理天下,太平有象。”
楚嫣念了几遍,觉得还算顺口:“行吧……小阿治,快快长大吧。”
孩子生下来,真的是一天一个样,足月就圆满白胖了,不过还是显得小——脸盘、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就是脸颊上的肉多,就是平躺在奶嬷嬷的手臂中,这肉也压到了下巴上,楞把一张小小的嘴巴挤得下凹了进去。
楚嫣最喜欢的就是戳戳他的腮帮,然后看着这腮帮里喷出两包口水来。
临川公主看着她不亦乐乎地戳着,不由得嗔怪道:“你把孩子当玩具呢?”
只见这孩子也奶憨地很,被亲娘戳来戳去,眉头也不皱一下,还呵呵笑了几声,然后又喷出一包口水来。
临川公主把孩子接过来,爱不释手地盯着看,看着看着,忽然大吃一惊:“孩子怎么没有、没有眉毛!”
她只发现这孩子脸上本该是眉毛的地方,光秃秃的,只有两道浅浅的痕迹,却是一根毛也没有的。
却见众人哈哈大笑,而奶嬷嬷也抿着嘴笑起来,给她解释道:“公主没见过小孩子,不知道这孩子刚生下来都是没有眉毛的,要等到以后才慢慢长出来。咱们小皇子的毛发已经长得很不错了,看胎发就知道——不出两个月这眉毛就长起了。”
临川公主“哎呦”一声也哈哈大笑起来:“我果然是孤陋寡闻,这还真不知道。”
两人稀罕地逗弄着孩子,临川公主埋怨起来:“从怀上开始,你们一直告诉我是个女孩,我准备东西,也准备的都是女孩用的,这下用不了了可好?我就说你们怎么这么笃定是女孩,原来也都是瞎猜的。”
楚嫣哈哈笑道:“没事,就给他用女孩的东西,他不知道的。”
说着捉住一只小手仔细看了,只见一片片指甲粉贝晶亮,赞同道:“他要是个女孩多好,光从这点看,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只听说过把女孩当男孩养大的,没听说过把男孩当女孩养的,”临川公主道:“不行,他长大了要气恼的。”
楚嫣却不依,把临川公主准备的花花绿绿的百子衣给孩子穿上,又裹上了女孩的帽子,无良地哈哈大笑。
笑过了好一场,临川公主才止住笑声,从碧螺手中接过一包衣物:“这是永穆姑母给孩子准备的东西,还是姑母想的周到,男女各做了一套,虎头鞋也是亲手缝制的,比我精心精意多了。”
她轻轻打量了一下楚嫣的神色:“永穆姑母的心意,托到我这里来……”
楚嫣道:“姑母想看孩子,尽管来便是,她是皇室辈分高的老人了,要是能给治哥儿赐福,我再高兴不过了。”
临川公主高兴道:“如此便好,我还当你记挂着前愆,心有芥蒂呢。”
楚嫣摇头道:“什么前愆,我从无怨恨。”
她的怨恨从来只对着主谋这一切的人,至于坐而观望的人,她从云阳王府身上便意识到了,这世上仅仅不去落井下石,就已经很难得了。
大殿里,崇庆帝走进来,就看到楚嫣把孩子扒地净光,像摆弄玩具一般,不由得好笑起来,又见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便伸手抚弄他。
孩子显见的是吃了奶,心情大好的样子,只微微一哄,就冲着崇庆帝笑起来,似乎想说话一样,只是张大的嘴巴却只有粉嫩嫩的一层牙床,并没有一个牙齿。
“陛下,你看他可有劲儿了,”楚嫣乐道:“一个劲儿蹬腿,过两天就能翻身了吧。”
“三四个月才能翻身,”崇庆帝道:“你这个做母亲的还不如朕呢。”
楚嫣不服气起来,眼珠子一转,忽然得意道:“陛下肯定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崇庆帝一顿:“他喜欢什么?”
楚嫣乐呵呵地捏起鼻子,哞哞叫了两声,果然孩子听到这声音,便“噗”地一声张开嘴巴,喷出口水来,无声笑个不停。
崇庆帝啧了一声,道:“那朕也有一个。”
只见他伸手抓住了孩子的脚踝——却见孩子哼哧哼哧地叫了两声,两只肉嘟嘟的小腿有力地伸缩起来,上下颤巍巍地蹬着,眼睛居然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咦?”楚嫣新奇不已:“我天天看着他,怎么没发现呢?”
居然一抓住脚后跟这个地方,给出特别的反应,看得楚嫣心都融化了般,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了几口。
“朕早就发现了,”这回轮到崇庆帝得意了:“他喜欢这样。”
两人像探宝一样把孩子浑身都试了一遍,也不见恼,最后呼呼大睡过去了才罢休。
楚嫣吩咐白芷把孩子抱了下去,才道:“陛下,要办满月吗?”
“办一场家宴,”崇庆帝的打算是皇室内部办了:“上元节那天太轰动了些,朕怕孩子折了福气,满月就不大办了,你觉得怎样?”
楚嫣恰恰也是这样的想法:“太好了,我还怕人多想,低调一些才好呢。”
第六十一章
满月酒就在含章殿举行,来的人除了永穆大长公主、梁王、临川公主这样最亲的亲属, 还有一些滞留在京师的宗室, 但这些宗室也都是亲隔久远了,最近的一支鲁王系,是先帝叔叔的子孙, 但都来了三皇子的满月宴。
宴会的气氛还是很好的, 每个人都有礼物, 衣帽、长命锁、金银玉器之类的, 但像梁王这样从施舍般地从兜里掏出个光秃秃的银镯子的还真没有,普遍都知道楚嫣母子受到了非凡的宠爱,均是厚礼相赠,都表现出了十足的亲近和善意。
这礼物里有一个楚嫣见了挺喜欢,是个绵羊画帖,画帖上是一个胖乎乎的娃娃骑在绵羊身上,这样的图案,有时候也作为吉祥图案做在织金襕裙上。
楚嫣自然也准备了回礼, 她一招手, 就有人捧上了礼物来,是富贵长春宫缎六匹, 福寿绵长宫绸六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
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胜在精细,因为并不是木瓜换琼瑶, 而是大家都分享福气,比如紫金锭和银锭的图案玲珑可爱,看着就想捧在手中把玩。
这下宗室顿时凑过来一起来看,指着那小鱼儿锞子笑呵呵,就这样殿中一片欢声笑语的时候,崇庆帝又亲手抱着孩子过来,众人越发凑趣,围着孩子啧啧称叹。
“你看三皇子鼻子高高的,跟陛下一模一样。”
“我看更像生母一些,”临川公主道:“口阔额丰,精神饱满。”
“我看看,”永穆大长公主接过孩子,点头道:“伏犀贯顶,头角峥嵘,两颧斜插天苍,跟陛下小时候一模一样。而耳白过面,兰台饱满,又长得像生母。”
这话赢得了众人的赞同,偏有说风凉话的:“这么小的娃娃,能看出个什么来?都说像皇帝,我可记得皇帝小时候头发稀少,浑身火色,是这个样子的吗?”
永穆公主瞪了梁王一眼,没想到崇庆帝闻言却十分感兴趣:“朕小时候是这样的?”
“皇帝生下来确实浑身通红,”永穆公主道:“一直到满月了还是肤色泛红,我们都笑称是火德星君下凡了,过了满月就变白了。”
她陷入了回忆之中,微微叹了口气:“先帝人到中年方才得了陛下一子,十分宝爱,满月、周岁都是大赦天下,连犯了重罪的死囚都一并赦免了,可见先帝爱子之情。”
却听梁王又在那里不合时宜地呵呵冷笑。
崇庆帝道:“梁王叔有话要说?”
永穆公主极是严厉地刺了他一眼,梁王本来已经张开的大嘴又合拢了,不甘心地哼哼了两声,恰此时三皇子抱到了他身前,他顺势低头瞥了一眼,忽然一怔。
“给我看看!”梁王从乳母怀中提抱起三皇子,揭开襁褓,神色可谓是呆若木鸡。
“怎么了?”永穆公主只怕他又作妖,把孩子夺了回来。
“他、他有……”梁王惊骇极了:“他有青癣!”
三皇子肩胛骨偏右侧,是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青色瘢痕,楚嫣只当是生来带有的胎记,不曾留意,现在看梁王的神色,仿佛这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一样。
“这青癣怎么了?”楚嫣紧张起来,连连追问。
“凡我李氏子孙,身上必有一块青癣,或大或小,不拘何处,总是有一块的。”梁王喃喃道:“……他怎么会有?”
临川公主道:“他是我李家的子孙,怎么会没有?”
“皇帝就没有!”梁王看看崇庆帝,又看看呼呼大睡的三皇子:“他怎么会有?”
“别听他的,”永穆公主道:“以青癣来断定血脉,是不准的。”
“可不是吗,”鲁王凑了过来:“本王的长子、长孙都没有青癣,难道还不是我的种了?王妃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
“对啊,信王那一脉也是,”临川公主道:“儿子都没有青癣,女儿大块大块地长,长到脸上,都没法嫁人了。”
梁王看着众人议论,神色却痴痴地,仿佛自己一直坚持的某样东西在他眼前支离破碎:“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都跟你说了,青癣不能断定的,”永穆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道:“这癣是从父系身上传来的,可也有母亲的影响,父精母血,看你像谁了。”
“难道梁王叔一直同朕不亲近,是因为瞧见朕身上没有青癣?”崇庆帝忽然道:“以为朕不是先帝的骨血?”
梁王瞧瞧崇庆帝,又瞧瞧三皇子,口中讷讷,根本说不出话来。
“皇帝,你梁王叔是个傻的,脑子不灵光,”永穆公主道:“先帝知道他常常犯傻,从来都是包容了,你也别跟他计较。”
“梁王是朕的亲叔叔,朕怎么会计较呢?”崇庆帝点点头。
等到筵席结束,宗亲俱都告辞回去,而梁王自然被单独留了下来。
永穆公主不放心,却被临川公主劝了回去,她和楚嫣将永穆公主送上马车,才悄悄返回侧殿,果然看到梁王并未醉酒,话说得有条有理地,只不过一把鼻涕一把泪,显然很有冤屈。
“不是我不明不白,是先帝不明不白,”他道:“好端端把玉牒收走了,也不叫我们看……如果不是捕风捉影,那外头怎么也风言风语地?”
“外头有什么风言风语?”崇庆帝道。
“皇帝你刚即位的时候,景华门不是有人扣门,当街就说你不是太后亲子,”梁王道:“你不记得了吗?”
崇庆帝面色一变:“朕不知道这事……”
“不知道?”梁王不信:“龙鱼卫如狼似虎地把一条街都封了,挨个拷问行人,弄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你不知道?”
见崇庆帝面色冷凝,梁王难得脑瓜子灵光一回:“那看来杨荣听了谁的话抓的人,还不一定呢……”
“那说朕不是太后亲子的人,现在何处?”崇庆帝道。
“杨荣抓走了,肯定要问杨荣,”梁王嘟囔了一句,忽然道:“或许可以问问临川。”
“临川知道什么?”崇庆帝问道。
“那人原本被临川的驸马扣留了,”梁王道:“那杨荣应该是从驸马手上把人提走的,驸马不是值守景华门吗?”
楚嫣能感觉到临川公主的身体微微发抖,呼吸也急促起来。
临川公主只觉得梁王的话,有如一道闪电劈中了自己。她想起九年前一天,驸马匆匆回来,神色青白,坐立不安,问起来只说是景华门出了一些事故,不多久宫中忽然传召驸马进宫,她只以为是母妃传召,可从那之后,驸马便没有再回府,两天之后便有刘鹤龄诬陷驸马通虏,仔细想来那竟然是她在出事之前,最后一次见到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