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宁不明所以,以为他这是在顺着杆子夸自己,白了他一眼也就作罢,没把这点怪异往细里深究。
范成拙罪名还没定下就不明不白地死在牢狱之中,换成平日,这尸体要么是父母亲人领回去下殓,要么就是被狱卒丢进乱葬岗里,不可能一直搁在监牢里的停尸房里,没的引些苍蝇来叮味儿。
顾宁和沈沉渊要找就只能去扒人家屋子,或者走一趟恶臭熏天的死人堆。
但说起来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范学士身份有头有脸,整日在御前抹眼睛水,却忘了把他这么宝贝着的儿子的尸体领回去。
亲人不来领,范成拙又不是什么没有来头的白民,狱卒们迟迟拿不定主意怎么处理,又不敢如往常一般,把这位死了的爷丢进乱葬岗,干脆就没再挪地,就地把范成拙安置在了停尸房。
顾宁进去之前,本来做的是蚊蝇扑面的准备,没想到真等踏进去了,却发觉里头整洁清雅,四面还摆放着几个香炉,几缕轻烟聚集在屋子正中,一股刺鼻的浓香。
十分上头。
顾宁当即就被这说不清是什么味道的味道呛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偏头去躲,冷不丁闻见一股淡淡的冷香,抬头去看,沈沉渊递了个香囊给她。
就是这香囊发出的味道。
沈沉渊微微拧起眉头,“怪我事先没有想周全,忘了提醒你,这香囊我一直带在身上,气味勉强还算清香,你先拿着,多少能挡着点这停尸房里的味道。”
顾宁没接,抬眼问他,“那你呢?”
沈沉渊一边往停放尸体的那块木板前走,一边说话:“我还行,以前跟着父亲出去打仗的时候,比这更重的血腥味都闻过,这点味道不算什——”
沈沉渊说到这猛地一顿,转过头来严肃地看着顾宁道:“味道是重了点,就算是我也有点扛不住,你要是想帮忙,不妨拿着香囊靠我近点,也能帮我挡挡气味,总比没有强。”
顾宁不觉有它,捏着香囊往沈沉渊那儿走了几步,“现在怎么样,鼻子有没有好受点?”
沈沉渊抿了下薄唇,“可以再近点。”
顾宁又往前走了两步,“现在呢?”
沈沉渊:“嗯……还可以再近一点。”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几次,顾宁越靠越近,只差几指距离就能侧侧头靠在沈沉渊怀里了,偏偏这人还跟没长眼睛似的,一直喊着再近点。
顾宁怀疑这人是在戏弄自己,收了脸上笑意,冷冷道:“近不了了,再近就贴脸了。”
沈沉渊这才罢休。
范成拙的尸体就老老实实躺在他们旁边,双手规规矩矩贴在身侧,沈沉渊站在顾宁前面,身子正好挡住了尸体的头。
顾宁正要上前看个清楚,沈沉渊突然伸手把她拉回来,手掌虚虚捂了下她的眼睛,“别看,有点……吓人。”
范成拙是撞壁而死,就算猜都猜得出来他的头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沈沉渊这是真把她当小姑娘照顾了。
但顾宁上一世作恶多端,别说这个,就是比这恐怖十倍的场景她都看过,还不止一回,两相对照,这点事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顾宁实话实说,“没事,我不怕这个。”
沈沉渊闻言语气却突然严厉了些,“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或许是自己都觉得自己凶了点,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个字,“乖”。
“……”顾宁,“您别挡道,让开成吗?”
两人正说着话,门口突然一阵窸窣的响动,顾宁和沈沉渊对视一眼,马上通了心意。
顾宁还在找什么地方足够大,能够藏人,沈沉渊已经拉过她的手腕,两人一个闪身躲进了一个柜子里。
柜门关上的啪嗒声几乎和推门的声音同时响起,顾宁和沈沉渊一前一后,透过开着的一个小缝往外面看。
来人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甚至脸颊上还留着点婴儿肥,只是穿衣打扮却明显与年龄不符,带着点不相衬的老气。
怕是已经嫁人了。
她背对着顾宁站在范成拙的尸体前,肩膀不住抖动,片刻后顾宁才听见有呜呜噎噎的声音传来,许是怕人听着,这点哭声压得极低,简直像从喉咙里直接滚出来的一样。
这女子一句悼念的话也没说,从头至尾就只是站着哭,顾宁颇不地道地隔着一道柜子门听着,久了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自觉地稍稍侧开眼不去看她。
一旦注意力没那么专注,五感马上就变得灵光起来了,顾宁这会觉得仿佛四面八方全飘着柳絮,怎么呼吸都不舒服。
她低头一看,柜门凸出来的一截木料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
“……”这帮狱卒不是挺勤快的吗?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这一人高的柜子平日也用不着,又可以从外面关起来,不会有有碍观瞻这一说。
左右不是自家的,能偷一点懒便是一点。
顾宁已经尽量放轻了呼吸,那堆娇气的落灰还是不争气地成群结队往上扬,她躲也躲不过去,就跟上刑场一样,眼看着自己吸了满嘴的灰。
唉,妈的。
难受。
好难受。
这是顾宁唯一的想法。
她手没办法抬起来,只能拼命地掐着掌心肉来缓解想打喷嚏的欲望。
但这玩意儿根本就遏制不住,顾宁憋得难受,就在这个时候,一只玉白的手伸过来捂住了她的嘴。
沈沉渊低沉的声音贴着她耳朵道:“别喘了,我帮你捂着。”
作者有话要说: 爱你们mua
第14章
外头那女子还在那儿掐着嗓子哭,柜子里顾宁和沈沉渊靠得极近,她甚至能感受到沈沉渊温热的呼吸吐在她脖颈上。
顾宁觉得更难受了。
沈沉渊手掌捂在顾宁的嘴唇上,微微用了点劲,把顾宁的身子往后拖了拖,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的颈窝里。
顾宁一惊,下意识挣扎着一动,却又因着外面那人的缘故,不敢太用力。她到底是女子,比不得沈沉渊这种长年累月习武的,这点气力在沈沉渊面前根本不够看,他都没用双手,一只手就把她的动作给按回去了。
沈沉渊也把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用着气音,“别乱动,我这样方便使力。”
顾宁靠在沈沉渊身上,稍稍仰起头,用狐疑的眼神盯着他。
沈沉渊也低头回看了她一眼,脸上神情摆得极为正派,“我这方面的声誉可是有口皆碑,你大可放心。”
顾宁:“……”
她倒不是觉得沈沉渊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伪君子,他虽嘴上没个正形,但细究起来,凡事又都把握着个度,甚至还透着几分疏离。
她只是不习惯跟其他人靠得这么近,顾宁从小好强,自懂事以后就没再像其他的小孩一样,跟父母撒娇扮痴,至于后来,她行差踏错有了不该有的路,就更是孑然一身。
旁人都畏她惧她,或是恨她嫌她,每一个人愿意亲近她,以至于身边几度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但都是她自己走的路,怨不得旁人。
顾宁也知道沈沉渊确实是在帮她,便没再挣扎,只微微侧了下,让自己的身子起开了点,好歹别离沈沉渊那么近,而后就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了。
沈沉渊却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有点生气,“你平常这么容易轻信人吗?”
顾宁:“?”
沈姨娘的小性子真是耍得莫名其妙。
沈沉渊垂下眼皮,漆黑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以后要有其他男人这么跟你说话,十个里有十一个都是想趁机占你的便宜,你要是真信了,就正好着了那帮不要脸的道。”
“你好歹也自己警醒着点,别傻乎乎的,免得被人坑了都不知道。”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顾宁一眼,“不要让我这么操心好不好?”
“……”
行吧,行吧。
外头那人估计是哭得差不多了,正用袖子揩着泪花,顾宁心里庆幸了下,再憋下去,她就要无法自制地咬沈沉渊的手指了,真要做出这种事,她能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但还是难受,顾宁侧过头,微微张开嘴唇呼吸了下,但甫一动作就觉得有什么软软的东西擦过了自己的额头,顾宁一愣,下意识地抬头。
沈沉渊也怔了一瞬,回过神来轻笑一声,“我的睫毛怎么样?长不长?”
顾宁搜索枯肠,到底没能从自己贫瘠的词库里找出个词语,来回应这个没脸没皮的东西。
沈沉渊犹不死心,凑过来又在顾宁额头上眨了眨眼,这一回,那种鹅毛扫过皮肤的感觉更强烈了。
沈沉渊翘起唇角,连眼珠子都带着点亮,连声追问顾宁,“怎么样,我睫毛长不长?”
“……”
顾宁低喘着没办法回应,只能恨恨地把脸转开,不去看沈沉渊,以一己之力护好自己的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那女子终于走了,顾宁和沈沉渊耐着性子继续等了会,等确定她不会半路再返回来后,顾宁拂开沈沉渊的手,一把推开柜门,半蹲着身子边咳嗽边喘气。
沈沉渊站在身后拍着她的背,顾宁咳喘之余,一抬眼看到沈沉渊空着的另一只手,露出来的掌心还沾着些透明的涎液。
顾宁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耳根悄没声息地红了。
好在停尸房的角落还放着一桶水,看起来倒也还算干净,沈沉渊含笑看了顾宁一眼,什么也没说,抬步走了过去。
缓过气来神智也跟着回炉了,顾宁最后深呼吸了几下,抬头往范成拙尸体的方向看去。
顾宁已算见识过大场面的人了,眼前的场景却还是让她吃了一惊,沈沉渊受伤那日她见过范成拙,这人长得虽不算多出色,但好歹也能轮上清秀二字,好好打扮一番,也多少能让人生出赏心悦目之感。
眼前这人表情却狰狞得有些可怖了。
他的眼珠向外凸起,露出大半的眼白,就如同两条翻起白肚皮的死鱼,眼神透出一股惊惧之感;嘴唇绛紫,跟挨了淤青差不多的颜色,又因为是撞壁而死,大半个头盖骨都碎掉了,也不知道是仵作还是狱卒弄的,范成拙的脑浆没有溢出来,被规规矩矩地塞回了原来的地方。
顾宁喉咙里滚动了一下,她有点想吐。
沈沉渊及时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语气有点无奈道:“这景象我都不爱看,你这回吃到苦头了吧?”
顾宁吁了两口气,有气无力地开口道:“神情这么惊惧,委实不像是自寻短见的人。”
但若真是其他人干的话,手段也太毒辣了。
沈沉渊摇了摇头,“也未必,撞壁而死是极大的痛苦,死前挣扎出这幅神情也是常有的事。”
沈沉渊想了想,又对顾宁道:“刚才来的那女子,你知道她是谁吗?”
顾宁摇头,“听你这话,你知道?”
沈沉渊微微眯了眯眼:“年前范学士来府上的时候我见过她,当时她跟在范学士长子身边,应当是他的姬妾。”
顾宁皱眉,“姬妾?为什么是姬妾?就算跟在范学士长子的身边,也不一定是这种关系,是侍女也说不定。”
沈沉渊闻言却咳了下,“不会是侍女,我还看见范达对她做了些……亲密的举动。”
顾宁一看沈沉渊这幅表情,立马就反应过来他所说的“亲密”是有多露骨。
他是有多背,撞见这种场景?
可若她真是范达的姬妾,为什么要偷偷跑来看范成拙?
顾宁想不通,问沈沉渊道:“这女子跟范成拙认识?他们俩有私交?”
不然也不至于偷偷摸摸地也要来。
沈沉渊:“何止,范成拙在他哥哥范达之前,还曾准备娶了这个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的我有点短……[挠头]
第15章
顾宁讶异:“什么?”
沈沉渊肯定道:“当时范成拙还曾提着刀去找他哥哥算账,只是还没走近就被人给拦下来了,他爹发了怒,嫌范成拙为一个女人要死要活丢脸得很,打了他三十大棍,把他扔到柴房去关了十天。”
“自此之后,范成拙就对此事闭口不提。”
范成拙好歹是范学士的儿子,更何况这事错不在他,范学士竟能狠得下心如此惩治他,这般雷霆手段,倒半点不像士儒出身。
顾宁皱着眉,“这女子和范成拙的关系,范达知情吗?”
话一出口顾宁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范成拙既已向他爹提过这门婚事,范达作为大哥,又一向受范学士的器重,怎么可能不知情?
沈沉渊冷笑一声,“范成拙若是不提这事,这女子怕一辈子也入不了范达的眼,恰恰是因为事先知道了,才有了这么一遭事。”
顾宁眉头拧得更深了,“为何?”
沈沉渊却没直接回答,只说:“他俩并非一母所生,范成拙母亲身份卑微,只是范家主母身边的一个洗脚婢。”
顾宁恍然。
她偶然间听过一则范家的逸闻,说的是范学士年事虽高,却还如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一般自诩风流,平日里就喜欢扯着人酌几杯酒,偏偏酒品又不好,一旦没人看着就要闹出点事。
久走夜路必撞鬼,范学士有一回醉酒后,硬把一个洗脚婢拖上了床,翻云覆雨一个晚上。
没十个月范家就多了一位公子。
顾宁当时没把这事放心上,这会听沈沉渊提到一嘴才想起来。
原来那婢女就是范成拙的生母。
沈沉渊继续道:“范达十分瞧不起他的这位弟弟,一旦碰上非打即骂,有这么一个往范成拙心口上捅刀子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
“内中详情我就不细说了,怕那些龌龊手段说出来污了你的耳,总归范成拙最后是如愿以偿,彻彻底底地破了范成拙的念想。”
顾宁想了想,道:“这女子身份如此不便还偷偷跑来见范成拙一面,难不成也是对他有男女之情,迫不得已才被范达棒打鸳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