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已无能为力。
梦境从那时变得断续残缺,青姈含着满腔恨意走在暗沉浓雾,隐约看到戴庭安从死牢逃出,历数年而东山再起,从北边领兵杀向京城,以先皇太孙的身份从如今的元和帝手里夺回被篡夺的皇位,重整昏君治下几近残破的江山。
彼时,离青姈枉死已有十年。
戴庭安却在庙堂上追封她当了元后。
青姈没想到,至亲离世、挚友遇害,在继兄嫂和一堆人为谋她的姿色、钱财而屡生歹意,连曾与她两情相悦的顾藏舟都儿女绕膝时,竟是戴庭安记着当年的情分,虚悬后位,送给埋葬在遥远时光里的孤苦少女。
梦里她失声痛哭,大雨滂沱淋下。
而后一切呼啸远去。
青姈醒了,外面天光大亮,明朗日光照进纸糊的旧窗,墙外鸟雀在树梢争鸣。
陈绍夫妇正高声吵架,大清早力气没处使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开坑咯,仗美行凶大美人vs带我虐渣带我飞的阴鸷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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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姈听着屋外的争吵,揉了揉眉心,赖了会儿床才钻出被窝。
凉气漫过脖颈,冷出了半身鸡皮疙瘩。
她哈着气,迅速穿好衣裳,见盆里有备好的热水,趁热洗脸暖身。
门扇轻响,徐嬷嬷掀帘进来,看她已净了面穿好衣裳要出门,赶紧拦住,“他俩又吵呢,姑娘晚点再出去吧。”她凑近些,在青姈耳边低声道:“我听着是为昨天白家的事,少夫人抱怨说咱们待亲戚有失礼数。”
行凶不成,居然还要人以礼相待。
青姈心里暗哂,不想跟白氏费口舌之争,便转身到箱柜旁,掏出油纸藏着的半包牛肉干,抓了些放到碗里,递给徐嬷嬷,“随他们吵吧,咱们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待会到姨妈那里吃早饭。嬷嬷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徐嬷嬷被那夫妻俩吵得心烦,点头道:“也行,到了那儿还能落个清净。”
她是窦氏陪嫁的人,这些年跟着青姈母女辗转度日,吃过很多苦,也为母女俩操碎了心。才满五十岁的人,头上却早早添了银丝,额头眼角都铺了岁月沟壑,露出龙钟老态。
两人坐在榻上磕牛肉干,听外头动静小了才出门。
谁知动静虽消停,白氏竟然还站在院里。
见青姈出来,白氏不阴不阳地笑了声,“日头升得三丈高,姑娘总算肯起身了。再不起来,我都想敲个门请你起来。”
她张口就是刺,徐嬷嬷下意识护在青姈身前。
白氏拿着篦子慢慢梳头发,又摆出笑脸道:“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但你那姨妈藏着咱们家的东西,我姐姐好心去帮你讨,怎么却被人骂回来了?青姈,再不济我也是你嫂子。她是我姐姐,世上哪有这样待亲戚的?你跟我走一趟,去赔个礼,往后也好见面。”
满院破败凌乱,她穿着簇新的绣梅花锦袄,腕间多了只金镯,想必是昨日买的。
青姈蹙眉,不悦地瞥了她一眼。
“嫂子这话古怪。昨日她颠倒黑白凭空造谣,上门欺辱我姨妈,闹得邻里皆知,这难道就是白家的礼数?”
白氏微怒,“谢青姈!”
青姈淡然站在檐下,静静看着对方。
白巧兰从前总觉得青姈很乖,随母改嫁到尚书府邸的姑娘,终归比正经的高门贵女矮半头,青姈便格外谨慎收敛,礼数上从没出错过,也肯听兄嫂的话。这些天她却跟吃豹子胆了似的强硬了许多,那双眼睛里都藏了细细的刺,像棉花里的针。
片刻安静,白巧兰反倒心虚起来。
她放软了语气,“我姐姐是怕你姨妈藏私,才帮忙去讨。咱们是一家人,你既有银钱就该拿出来帮衬,一起熬过难关。”
“前谢天不是凑了百两吗。”
“那够做什么呀!吃饭睡觉都得花钱,你哥想谋个位子养家,不得花钱打点?说句不好听的,当初你母女俩无依无靠才进了咱们府里,好吃好喝地养着。如今遭了难,就该一家子共患难,同舟共济。”
这话着实刺耳。
母女俩确实无依无靠,但母亲嫁进陈家后却也拿了嫁妆添置家业,后来都被抄没。陈绍跟白氏居心歹毒地害了母亲的性命,还在陈文毅跟前猫哭耗子掩饰罪孽,如今哪来的底气,这般理直气壮地逼她拿嫁妆养家?
青姈想着枉死的母亲,胸脯微微起伏。
但此刻还不能撕破脸。
她强忍着撕碎白氏的冲动,慢慢理了理鬓发安定心神,而后沉声道:“既是同舟共济,就该各自都出些力,大家俭省着过日子。我的手镯簪子都已当了,嫂子若怕饿死,不如把这金镯卖了换些米吧。”
声音不冷不热,她甚至扯出了个冷淡的笑。
白氏甚少被她顶撞,愣了下。
待回过神时,青姈已带着徐嬷嬷走了,赶出去问了一声,青姈只说是出趟门。
白氏回过味来,气得在院里跳脚。
……
相较之下,窦姨妈那里倒挺安生,还备了精致的香粥小菜。
昨晚商议过后,窦氏便连夜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将她和青姈的衣裳和起居用物都准备好,带点银钱傍身,连马车都已雇好了。
青姈不急着出城,先去找好友冯元娥。
冯元娥的父亲叫冯震,是谢冬阳的军中同袍。
青姈出生时,谢冬阳还在边塞驻守,品级不算高,因窦氏出身当地富商,陪嫁丰厚,一家人日子过得很适意。冯元娥比她小三个月,两家比邻而居,感情十分亲厚。后来谢冬阳和冯震调往京城,两家便一起迁居,小姐妹时常同游。
谢冬阳战死后,冯震被调回边塞,纵有心照拂青姈母女,许多事上也能力有限。
不过小事情却不难办。
徐嬷嬷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青姈不想劳顿她受累,又怕白氏逮着老人家欺负,说明白了缘由,想将徐嬷嬷寄在冯家住几天。
冯夫人当即应了,安排在客房里。
安排妥当后,不免旧话重提,说家里空着的屋子不少,青姈该搬过来住,好彼此照应——冯震官居五品,俸禄不薄,冯夫人早先跟着青姈的母亲做过生意,家里确实宽裕。陈家落难之处,还出手帮过忙。
但青姈哪能答应?
若陈绍夫妇上进自立、通情达理些,凭两家的交情自可搬来同住。
可惜世间的事总是不如意的居多。
陈绍跟白氏巴不得有人养着,能让他们如从前般养尊处优,青姈岂能连累冯家?
窗下水仙新绿,茶香袅袅,青姈穿着身素净的葱白复襦,跟冯元娥坐在一处,慢慢吃新买来的热乎糕点。
听冯夫人殷勤邀请,好友频频劝说,青姈也只能淡淡苦笑,推辞道:“搬过来还是不妥,夫人能帮我照拂徐嬷嬷,已是帮大忙了。”
她年少懂事,冯夫人忍不住叹气。
两个女孩儿是她看着一起长大的,可惜青姈命苦,先丧父后丧母,没了继父护着,还摊上那么一对挟恩图报好吃懒做的继兄嫂,跟讨债鬼似的。世事磋磨,吃苦的孩子早当家,看她的行事气质,已比冯元娥沉静隐忍得多。
小时候那样娇憨顽皮,笑起来眉眼弯弯,盛着春光似的柔软温暖,这半年都没见她笑。
冯夫人心疼得要命,却又拗不过她,唯有尽己所能照顾好徐嬷嬷,让青姈没后顾之忧。
青姈感激谢过,安顿了这件事,便放心地驱车出城。
她要等一个人,等一场偶遇。
无力庇护的银钱与美貌,那就是堆在狼群跟前的肉,她与其被这张脸连累,倒不如设法找个庇护,还能给母亲和继父讨个公道。
……
从京城到宿州,马车朝行夕宿,一般都走四五日。
青姈按着前两日探听好的消息,早些出了城门,而后吩咐车夫在官道上慢慢走。
窦姨妈出城前买了热乎的糖炒栗子,吃起来甜香软糯。
青姈怀里抱着暖手炉,边看风景磕零嘴,边留意周遭的行人。马车慢悠悠地走到后晌,宽阔蜿蜒的官道上果真来了她期待的那群行客——打头两辆青帷马车,后面七匹骏马随行,车帘严丝合缝,看不到里面人的真容,但领头那男人却很熟悉。
是戴庭安的长随魏鸣。
这人是戴庭安身边最锋锐的一把剑。
青姈嫁给戴庭安后,曾见过他杀人,寸许的利刃藏在袖中,挥过脖颈时干净利落,眉头都不皱一下。后来戴庭安东山再起,领兵杀回京城时,魏鸣是他的副将,两人率军所向披靡,兵法韬略、行军的胆识皆不逊于名将。
此刻的魏鸣却只是长随打扮,青衣磊落,深藏锋芒。
青姈吩咐车夫落到那队人的后面,不管他们走得快慢,黏在尾巴跟着走就行。
到傍晚时分,那队人往客栈里投宿。
青姈紧跟在后面停稳,赶紧同窦姨妈挽着包袱下了车。
魏鸣他们才刚翻身下马,招呼马车里的人出来。先钻出来的是个短须男子,背有点驼,但目藏精光,细长的脸紧绷,颇有点凶相。另一位则面容方阔,姿态沉稳,站在客栈门口等尚未出来的戴庭安。
仲冬暮色里阴霾漫卷,吹动枯凋的树杈。
青姈不自觉地驻足,瞥向前面那辆马车。
车帘挑起,先探出了男人的手,五指修长干净,指节细瘦均匀,很好看。而后露出袖口,檀色锦缎上绣着细密繁复的暗纹,他躬身走出来,没睡醒似的打个哈欠,姿态散漫,屈着的长腿伸出来轻易探到地面,站稳后伸了个懒腰。
蟹青锦绣圆领长袍衬得他身姿颀长,如玉山峨峨,丰裁峻整。
只是脸上神情淡漠,泓邃的双眸幽若寒潭,深不见底。
是戴庭安,她那位阴鸷手狠却雄心深藏的前夫。此刻他却拎着个锦带,将最后一粒蜜饯送入嘴里,慢慢打量四周,一副懒散模样。
——这位长在沙场、手上染血无数的皇太孙,他嗜甜。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位爱甜食的前夫=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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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戴庭安这个名字,京城里无人不知。
他是靖远侯府的养子,两岁时生父战死沙场,被膝下无子的戴毅收养并写入宗谱,取庭宇安泰之意。
此后的十多年里戴庭安都养在军中,由戴毅亲自教导兵法骑射,九岁入了斥候营,十三岁就能带人上阵杀敌,立过不少功劳,父子勠力,勇武过人。
直到三年前北边敌军犯境,戴毅拼死退敌。
那一仗打得很惨烈,朝廷派去的主将是个纸上谈兵的怂包,贻误战机又调错了兵,致使戴毅困守孤城,孤立无援,以八百兵力对抗敌方万余主力大军。
等戴庭安带十余名亲军赶到,拼死杀退残军,淌过死人堆登上城楼时,戴毅浑身是血,仍站在城墙上手扶重剑,屹立不倒。
八百守城兵士人中,仅三四人尚有气息。
据说当时戴庭安父子浑身浴血地站在城头,皆如修罗。
消息传回京城,举朝震惊。
元和帝闻讯大怒,在敌兵败退后杀了怂包主将。随后靖远侯爷上书陈情,请旨调戴庭安回京侍奉膝下,元和帝当即应允,追封戴毅忠武将军之号,由戴庭安袭了封号,位同四品。
那一年,戴庭安才十六岁。
看出戴毅死得蹊跷,回京后的勇武小将渐渐收敛锋芒,在刑部谋了个差事,再也不问军中之事。只是沙场征伐、浴血而生的狠辣手段仍在,长得风姿威俊,轩如朝霞,真触动阴鸷冷厉的脾气,谈笑间杀人亦面不改色。
因戴毅战功赫赫,枉死沙场,元和帝对他也颇容忍。
是以京中权贵高官多半不敢招惹他。
青姈从前也感叹虎落平阳,壮志消磨,直到死后才知道,戴庭安这散漫不惊、清冷淡漠的外表下,暗藏着怎样的雷霆铁腕,那分明是潜龙在渊,暗聚惊涛骇浪!
……
此刻青姈站在客栈门口,初冬傍晚的风清寒凛冽。
这是她此生头一次见到戴庭安。
他还没重伤将死,不是病中的虚弱苍白、动怒时的阴鸷冷厉,相反,他精神奕奕如朝霞瑰秀,轮廓刀削般俊朗,有沙场悍将挺拔傲然的身姿,亦有侯府公子懒散清冷的姿态。
他仍是蛰伏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却也令人不敢直撄其锋的戴庭安。
青姈看着他,无数画面划过脑海。
是他病中孱弱淡漠,是他谈笑间杀人溅血,是他眉目阴沉地审视她,冷着脸分给她蜜饯,是给她休书的那一夜,惯常清冷的男人一反常态,突然将她压在身下,胸膛滚烫眸色深浓。
画面的最后是三十岁的他夺回帝位,却在身陷泥潭时失去至亲,落得孤家寡人。
而此刻,两人都还好好的。
青姈眼睫颤了颤,察觉戴庭安的视线往这边扫过来时,赶紧垂眸。
心绪翻涌之际,她怕泄露不该流露的心思。
戴庭安的目光却在她身上稍稍驻留。
少女生得很漂亮,黛眉之下那双桃花眼黑白分明,眼珠跟墨玉磨出的棋子似的,清澈而不失妖娆,即使不施脂粉,不饰钗簪,亦有婉转韵味。身上穿得虽素净,却如荒原里绽放的花枝,袅袅婷婷。
暮色萧寒,她往那儿盈盈一站,便平白添了几分春意。
在他看过去时,她默默地低下头,掀帘先进了里面。
绣着福字的厚帘落下,戴庭安看到她的耳廓和低矮领口露出的脖颈,被寒风吹得微微泛红,香雪般柔软细腻,衬以垂首时曼妙柔婉的姿态,像是名家粉彩描摹。
……
这客栈仍在京畿地界,占地颇宽敞,修得也齐整。几栋小阁楼以木梯相接,矗立在官道旁的峻壁巍墙里,中间杂植花木,饰以湖石,这时节草枯木凋,只剩槐树老柏还剩点泛白的残叶,随晚风轻摇。
青姈颠簸了一日,趁空沐浴。
温热的汤里掺了香料,驱散满身疲累,出来后擦净水珠,青姈一丝不苟地抹了香膏。
这些事从前都是丫鬟做的,家里出事仆妇丫鬟都成了官奴,伺候她的秋白冬青也走了,只剩个徐嬷嬷得顾藏舟照拂,留在身边。白氏爱翻人的东西,她的被取走几回便没再添置,日常用的都是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