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衣摆又冷又冰,铁一样,硬邦邦的, 班曦抓了一下,就放开了手。
“你说话啊!”班曦喊。
沈知行仍然无知无觉。
气味变得讨厌起来,班曦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去。
“你在看什么?”
她向湖面眺望,那边白雾茫茫,天地湖水全都颓住不动,一切,跟死了一样。
这里只有她一个,还能喘气,还活着。
班曦心里惴惴不安,望着灰茫茫一片的远处。
之后,她看见了。
她看到了,是一只冻僵了的猫,慢慢走在湖面上,之后,它站在湖中央,不动了。
它迅速结冰,喵呜一声,声音闷闷的,紧接着又吱吱叫了起来,声音很多,似是到处都是,层层叠叠向她压来。
班曦浑身湿黏,如坠冰湖,她挣扎着坐起身,猛地把自己从湿黏的梦中撕出来,捂住突突跳动的额角。
疼。
时辰还早,殿内灯光昏暗,窗外一片漆黑,没有声音。
身边,沈知意还睡着,发丝散乱,睡得很轻,又很沉。
班曦觉着不对,手指探进亵衣中摸了,拿到眼前一看,果然,两指红。
是她来癸水了。
前半夜又是饮酒又是尽欢,后半夜来了癸水,这浑身上下就冷了起来,又湿又潮,身上黏得很。
加上头痛胸闷,班曦牙齿也疼了起来,一窝火烤在心底,烧的她焦灼。
刚要叫人来,忽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吱吱”的声音。
那吱吱声,就跟她梦里的一模一样。
班曦愣了许久,梦中的厌恶感和溺水感从四面八方再次袭来,她浑身发冷,咬着牙坐直了,仔细判断这是什么声音。
柜子?桌子?
吱吱——
不仅吱吱,还有呼吸声和窸窸窣窣的啃噬声。
床下,床下!!
班曦跳起来,大叫:“来人,来人!给朕掌灯!!”
殿外守夜的人端着火烛匆匆进来,朱砂走在前头,脸藏在烛火的阴影中,看不见表情。
沈知意动了动眉头,却未醒来。
班曦也顾不上他醒没醒,惊魂未定道:“给朕搜!有东西在,有东西在!!”
宫人们以为班曦发梦,惊了魂,四散开翻起了东西。
茶青方慢慢走进来,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他进来时,恰见朱砂指着床下的缝隙,说道:“声音在这里,给我搜!”
班曦惊道:“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
茶青方上前为她披上外衣,扶她到旁边坐下。
班曦的手骇到冰凉,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床下。
灯照过去,人气逼近,床下的东西四散而逃。
几个小宫侍手脚快,逮了几只一瞧,道:“陛下,是、是老鼠!”
“宫里各处放的都有避鼠的药,怎么会有老鼠呢!”朱砂呵斥。
那老鼠体型不大,一团灰,被他提着尾巴,在半空中蠕动,依稀还能看见尖脑袋上殷红的血。
班曦看了一眼,只觉得那团东西无比恶心,一扭身干呕了一声,脸色煞白。
周遭乱作一团,她闭着眼,闻到了茶青方那张银面具的味道,睁开眼,见茶青方跪在她面前,碰着个广口玉瓶。
班曦更觉胸闷,伸出手,烦躁地推开他。
她抬眼,向床上看去。
床边围着一堆宫人,男男女女,衣裳交叠,令人眼花心烦。
沈知意蜷缩在床边儿,似醒未醒,发丝黏在额头上,细长的手指紧紧抓着被衾。
朱砂叫了起来:“这底下有东西,给我掏出来!灯再近些!”
班曦站起来,一把拉起沈知意,宫人们连忙让出位置。
“醒醒。”班曦头痛欲裂,咬着牙道,“少给朕装病,不是好了吗!”
她正说着,那边的宫人已从那沉甸甸的沉香木床座下头掏出了一只僵硬的东西。
那东西直愣愣的僵着,黑漆漆一条,已缺了半边肚子,血糊糊的,班曦看了一眼,眼前一黑,若不是青方在后头撑着,她就软过去了。
“那是什么?”她脸色铁青,胃跳动着,残酒未消,冷冰冰坠在肚子里,只想吐。
那宫人双手抖着,几次想把手里那东西扔了,却也不敢。
那玩意一掏出来,淡淡的臭味弥漫开来。
班曦瘫坐在床上,额头贴在冰凉的床柱上,闭着眼问:“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脏东西,藏在他的床下!”
朱砂捏着鼻子走来,提灯看了之后,大声说道:“陛下,陛下……是猫,是猫陛下!”
班曦心中一突,想起自己在梦中看见的沈石生。
阴森森的,带着冷风,慢慢踏着冰面朝她走来。
铺天盖地的老鼠叫声,窸窸窣窣,那声音,回想起来,就浑身鸡皮疙瘩。
沈知意就是在这时醒的。
他慢慢撑着床坐起来,看表情,还未完全醒神,迷茫地看着殿内乌压压的人。
烛火晃动着,人影叠在一起,压在墙上,又从墙上往他们的心口压。
班曦面色铁青,睁开眼,指着那半拉僵直的猫,问道:“什么猫?说清楚,什么猫?朕的沈石生呢?它在哪?”
朱砂跪下,殿内簌簌跪了一地。
朱砂说:“陛下……这只,就是沈石生。那尾巴,花色,耳朵……不会有错。”
茶青方终于开口了。
他说:“前日陛下还抱着它一同批折子,怎么今日,藏在这床下,还引来了这么多老鼠惊扰陛下……”
朱砂说道:“奴婢不知。御猫都归豹房看管,因陛下和二公子喜爱这猫,这只猫独独归二公子养,豹房也从不过问。”
沈知意惊醒了神,面色一变,拉过那捧着猫尸的宫人,将那猫尸抱进怀中,仔细看了后,失神发愣。
是他的猫。
是给他引来班曦关怀的那只猫。
今早还见它留在宫门角落的小脚印,怎么就……
“怎么死的?”班曦抚着心口,抬头问道。
宫人要取回那猫看究竟,从沈知意怀中将那猫抱走后,未料沈知意追着那人,语气焦急道:“把它给我!不能,不能……”
班曦一口酸水吐出来,茶青方忙递来帕子。
班曦摇了摇头,道:“沈知意,松手,把沈石生给她看!”
朱砂走上前来,取走了猫。
沈知意巴巴看着,等着她发话。
朱砂翻来覆去看完,跪下答话。
“陛下……像是,被人虐杀。”朱砂摊开手,手心中摊着几枚残片和几根长针。
班曦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醉酒加癸水,又受了惊,现在她直觉鼻子耳朵都发胀,眼前阵阵发黑。
她看了眼沈知意,他呆坐在对面,紧紧盯着那只死状凄惨的猫,轻声问朱砂,那是什么。
班曦听到朱砂说:“二公子还要装作不知吗?这不是陛下赐给二公子的璎珞吗?华清宫还有谁敢拆了皇上御赐之物,发泄到一只猫身上?这事,二公子曾经也做过,银针穿刺,先用针定住这些牲畜的四肢,再慢慢虐杀……”
沈知意怔住。
朱砂恨声道:“奴婢就知二公子本性不改,做戏欺君!”
她跪地唤班曦:“陛下!二公子这些日与那太医院的下院医士勾结,药房熬制的补药实则都是能唤醒记忆的猛药,他瞒着陛下每日服食,记忆已回大半,却还隐瞒陛下,欺骗陛下……他恨自己被大公子压过一头,更是迷惑陛下,妄图让陛下将他名正言顺扶上帝君之位。”
茶青方手指微微抖了下,轻轻摇起头来。
太急,太过。
班曦双手双足冰冷,那种坠落冰湖的感觉席卷而来,她两条远山眉一皱,低低呜咽一声,昏了过去。
皇上一昏,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而沈知意愣在原地,看鬼似的看着朱砂。
寝宫灯火通明,太医进进出出,低声轻语。
外面又飘起了雪,天渐渐亮了起来。
沈知意跪在寝殿外,雪已在他肩头凝了薄薄一层。
湿冷的雪水浸着他的双膝,如同针扎,细细密密,每一处缝隙都不放过。
他眼前白茫茫一片,也无力气说话。
他无法不跪,事未解决,班曦就昏了过去,他便又加了一条罪名,就是行为不端,将皇上气昏。
原先,他想跟过来在殿内侍疾,但茶青方带走班曦前,已经吩咐下去,让他跪着,等皇上醒了再做处置。
寒意时他浑身发冷,他迫使自己思考。
猫肯定不是他做的。
猫……他信班曦查验后,会还他一个清白。
他唯一担忧的,是朱砂所说的擅自用药一事。
这事是他疏忽,他从未将此事放心上,但现在看来,傅吹愁那人,恐怕是以补药的名义给他走的药方,并未上报太医院备档。
此事可大可小,班曦真要追究,他脱不了干系。
她最厌恶人欺骗她,尤其自己过去还那般不堪,不知此事过后,班曦还会不会……会不会信他。
沈知意如此想着,等天大亮时,一阵天旋地转,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重重磕在地上,然后,一片昏暗。
班曦用过药后,睡了过去。
茶青方起身送太医,撩开寝殿的挡帘,寒风钻进衣袖。
“诸位大人慢行。”
送走太医,转身时,未见廊下跪着的人,茶青方招来旁边的宫侍问:“刚刚跪这里的人呢?”
“人昏了,移到偏殿了。”
“醒了让他接着跪。”茶青方道。
过了会儿,茶青方又说:“人醒了,让他跪殿内,皇上醒了也能看见。”
“诶!”
班曦未睡多久,常年的习惯,让她卯时就睁开了眼。
穿好衣服,班曦未理会旁边跪着的人,绕开他上朝去了。
朝堂之上,又是雪灾,又是年税。未到年关,各部大臣就争执了起来,只因各部走的账都对不上。
户部的尚书指责工部营造工程花销开支巨大,劳民伤财,且有几笔账对不上。
班曦静静听他们吵,手中转着串珠,端着一副永远不会怒的表情,高高在上听着。
面对户部尚书的诘问,沈怀忧上前一一作答,他人直,说话也不会拐弯,回答完,还要再把话头抛回去,呛他们一口。
班曦看着沈怀忧,想沈知意。
几个时辰前,她还在想,是不是这糊涂爹搞错了双生子。现在,她累了,什么都不愿想了。
凌晨的事,到底是谁做的,她不想知道。
她甚至不想再去回想那只猫的惨状。
她只知,朱砂言语虽有夸大之处,但沈知意的确背着自己在做一些事。
她在意的,是他背着自己,以喝补药的理由,悄悄喝着能让他想起从前的药。
可笑的事,在此之前,他还抓着自己,惶恐问她,她是不是给他下了治失忆的药。
他演的真像,楚楚可怜,她当时心软不已,心想,就这么糊涂下去,不再追究他的从前,也好。
他欺骗她在先。
他本性未改是真的。
最令班曦感到害怕的,是他的戏,太真了。
那,这段日子的床上温存,有几分是他故意做出来知行的影子,让她神魂颠倒的?
下了朝,班曦把手串戴在手上,对茶青方说道:“让豹房的人,把那只猫葬了吧。另外告诉沈知意,昨夜的事,朕不再追究。让他从华清宫搬出去,朕赏他的那些东西,他不是不想要吗?那就留在华清宫。以后,就让他待在含凉殿,无诏不得出。”
茶青方轻声道:“会不会太重……陛下要不要再查查,臣以为,这事不像朱砂所说的那样,朱砂与沈知意有过节,臣怕她被仇恨蒙蔽双眼,把事说严重了……”
班曦摆手:“就先让他搬出去。他跟朕,都需要冷静……告诉他,过了下月二十八,朕会再让他回来。他还在朕寝宫跪着呢?”
“嗯,跪的时候也不小了。”茶青方说,“陛下不然去看看,臣看他一直咳着,应该是病了……”
“病了?”班曦苦笑道,“他一年四季没有无病的时候,遇到事,要责罚他了,他就病了。有病就宣医士看,同朕说,朕能治好他的病吗?”
----
沈知意跪在寝宫,时间久了,实在支撑不住,趴在床上枕着双臂睡了会儿,长沁进来把他推醒。
“二公子……”长沁对他的称呼又变了,长沁一脸同情,躬身道,“二公子,皇上口谕,让您即刻起搬出华清宫,暂住含凉殿。”
沈知意听罢,问道:“她不打算查了吗?”
“陛下不愿此事伤了感情。”长沁扶他起来,小声道,“二公子心里要明白,皇上这是给您留了情,皇上要下旨查,您和皇上之间,那就回不去了……”
“她应该信我才是。”
“二公子啊……”长沁道,“奴才一个只听过您的往事,从未见过您作恶的人,都对您将信将疑,不能全然信任,二公子要皇上信你,这不是为难皇上吗?”
长沁将他送到含凉殿,又道:“二公子且安心,皇上没有让二公子长住之意,委屈您几天,等皇上过了这个心坎儿,就会接您回去。”
沈知意抬起头,看着熟悉的宫墙,深深叹了口气。
含凉殿无人打扫,院内全是积雪,白皑皑一片。
“过几日雪化,天会更寒些。”长沁道,“奴才会叫人多送几床棉被来,别的东西,奴才问了,像是华清宫的衣饰炭火,说是御赐给沈帝君的,怕是带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