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吹愁查看了一番,对银钱说道:“应该是伤到嗓子了。”
沈知意冷冷笑了一下,没有声音,但神情颇是凄凉。
“这么久没动静,我还以为他放弃了……”傅吹愁说着,去按沈知意的脑袋,他摸了摸,奇怪道,“按理说,你现在应该能看……”
沈知意轻轻摇了摇头,张开眼睛,慢慢看了傅吹愁一眼。
傅吹愁:“明白了。”
他估计的不错,沈知意头部的血块消散的差不多了,眼睛已经复明,但这个时候说出来,反而容易让人另起心思。
傅吹愁哀叹道:“这日子过得也真是荒唐……”
沈知意微微动了动嘴唇,吐出几个气音,傅吹愁听出来了,他说的是:“悲凉。”
傅吹愁道:“我看你之前,嗓子受过伤,也没好好养着。如今算是雪上加霜,正常用药调养着,估摸要一个月,但你如今的境遇……什么时候能发声,我还真拿不准。”
沈知意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太担心。
“他是看皇上快回了,怕你说什么对他不利的话吗?”
沈知意再次摇头。
显然,谁都猜不出茶青方的用意,耗了这么久,出手仅仅是要他闭嘴不言?
傅吹愁又问:“这几日,可想起什么了?”
这话一出口,沈知意愣了好久。
傅吹愁:“一定能想起什么的,不过完全好起来,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主要你现在的境况,我实在不好下结论……”
沈知意无法言语,只好拍了拍傅吹愁的手,安慰他无事。
要说想起什么,也确实有一部分。
比如从前读的书,师长说过的话,父亲节日时对他们兄弟二人的训话。
所有的画面都很平和,所有的回忆也都很清晰。
这让他更是疑惑,他是谁?
他又是兄弟中的哪一个?
他不敢轻易做论断,想来想去,也只是无奈又悲伤,承受了这么多,可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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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曦如今正在凉州最后一处驻地巡察慰问,不久后,就能回朝了。
看起来,茶青方真的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
沈知意坐在床头,呆呆望着窗外的一角弯月。
或许是自己把茶青方想的太坏?说来也是,茶青方一直都持重守礼,并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性格,之前几次刁难他,想来是因为他的伤患之处实在疼痛,所以怨恨他吧。
看来前不久说不让他好死的话,也只是泄恨威胁罢了。
沈知意叹了口气,心想,原来还打算等班曦回来,好好与班曦讲述那日的事,让她惩处茶青方,现在看,是自己太计较。
这事原本就是他牵头的,说到底,也是因为他,茶青方才会遭受烧脸毁容之痛。
刚想到这里,脑内就有一声音,嗤嗤笑着。
疼痛撕扯开来,沈知意捂着额头,紧紧皱眉,汗珠滴落而下。
“我做就是做了。”那声音嘲弄道,“这事与哥哥无关。”
“……是谁?”
沈知意目光迷茫痛苦:“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那个声音,又是谁?是我自己为了脱罪欺骗自己的吗?
想起来啊!谁能帮我,让我想起来!
正在煎熬之时,漆黑的宫苑中突然灯火通明,茶青方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华清宫出这么大的差错,一宫之主自然也逃不掉,去,请来。”
沈知意缓缓放下手,忽然想起,已经有大半个时辰没见银钱了。
他翻出班曦留给他的那块金牌,小心装进怀中,又拿过床边倚着的拐杖,想了想,依然装作目盲的样子,摸着出去。
他嗓子伤了,说不出话,不能问他们出了何事。
他悄悄抬起眼,扫过院内。
侍卫重重围着华清宫,内务司众掌事也都在场,一男一女跪在中央,身上斑斑血迹,应是已经用了刑。
仔细再看,正是被堵了嘴的银钱和哭哭啼啼的半荷。
沈知意变了脸色。
朱砂走来,轻笑一声,满目得色扶着他走下台阶。
沈知意挣了一下,小小的表示了抗议。
朱砂道:“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二公子教导得好啊!”
沈知意问不出来,只能干着急。
朱砂把他按坐下来,说道:“自前辽起,昭阳宫就废了太监一职,北九宫西九宫,宫娥宫厮各有分工,行三察督法制。萧成起,但凡知宫规却还不知检点违背宫规国法,于昭阳宫内私通者,诛三族,掌事掌监斩首,该宫主位交由三司,入昭狱待审。”
沈知意重重叹了口气,凄凄一笑。
茶青方啊,君子端方……连做这种事,都不经自己的手。
“兹事体大。”茶青方出声,“我无法抉择,已去请福禄王与河阳公主,此事如何处置,全部交给福禄王与河阳公主。”
班曦给的金牌就暖在沈知意的心口,烫得很,却没用。
历朝历代,宫人私通都是大罪。
当年萧成开国世祖仁慈,因幼年经历,认为用太监与腐朽南朝无异,非仁君之举,因而废了此例,又严格宫规,以国法为重,对良善者宽宏,对祸乱宫闱目无王法之徒施以严刑,重罚以正视听。
另外还有前朝仁宗之事,仁宗因太后去得早,极依赖她的奶娘,奶娘一度执掌后宫,可后来也因与侍卫私通,被仁宗分尸乾元殿前,诛三族,血洗半数昭阳宫宫人。
这是大罪,十道金牌都不管用。
沈知意心凉如冰,他终于知道,为何茶青方会多日不动手,只趁他的疏忽使他再次失声。
茶青方一直都在等今日。
宫人传报,河阳公主与福禄王到。
沈知意闭上眼,手指紧紧抓着拐杖。
“怎么回事?”福禄王急匆匆问道,“这是在干什么?好大的阵仗!”
朱砂理了理头发,脚步轻快,上前福身:“福禄王殿下,河阳公主殿,奴婢是华清宫的代掌刑宫女,今夜奴婢从内务司领花露回来,路过御花园时,听见假山处有动静,奴婢以为是皇上托奴婢养的御猫雪团儿,遂上前捉猫,却不想,碰见这二人鬼鬼祟祟在假山内,拉拉扯扯,正要做苟且之事。”
“嬷嬷,嬷嬷我没有!”半荷身体抖的像筛子,手按着小腹说道,“我没有……”
银钱怒视着朱砂。
朱砂道:“奴婢唤来侍卫捉拿了二人,报给茶都尉,又拿来华清宫的起居注瞧了,这个叫半荷的宫女,已有两个月月信未至!”
银钱狠狠一怔,剧烈摇头,呜呜起来。
福禄王呀了一声,展开扇子,挡住了半张脸,啧啧摇头:“真是污耳朵。”
河阳公主微讶之后,轻声嘱咐左右:“叫太医院的太医来,要性子稳当话少的。”
来的是傅邈,半荷死活不伸胳膊,被侍卫压住肩膀,强行将胳膊送上。
傅邈白着一张脸,为其诊脉。
众人屏住呼吸,等待他的结果。
傅邈诊了许久,时间越久,沈知意心就越沉。
好久之后,傅邈收回手,对河阳公主和福禄王一礼,抬起头,表情凝重道:“这位姑娘身怀有孕,已有月余。”
茶青方冷笑一声,低喝道:“拿下!华清宫前任掌事是何人?一并拿下!还有华清宫主位……”
他转过身,对福禄王拱手:“剩下的,交由殿下定夺。”
福禄王瞄了一眼沈知意,清了清嗓子,说道:“既如此,那本王……”
“且慢。”
河阳公主示意左右推她上前,问道:“沈公子为何不说话?”
沈知意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摇了摇头。
河阳公主表情微妙,垂睫一瞬,又道:“此事还未查清,仅凭这些……”
茶青方抢道:“河阳殿下,华清宫宫女有孕一事已然有了定论,她与沈知意的仆从私自来往被抓现行也是真,有人证,也有太医从旁佐证,还有什么不清之处?难道殿下质疑此事有假?宫女有孕为真,她与银钱交往过密也是真,若是殿下有疑,难不成是疑这宫女的身孕并非奴仆所致,而是他的主子所致?”
此言一出,银钱挣动的更厉害。
河阳公主道:“不妨让这小仆自己说。”
侍卫解开银钱,银钱的声音沙哑着大叫:“不是我!!一定是有人陷害!我从未做过这种禽兽之事!!”
半荷身子一震,眼泪滚落。
茶青方指着半荷,质问银钱:“敢做不敢认?”
银钱转向半荷,见半荷的表情,整个人也懵了:“不……我没啊!我真的没有!公子?”
他膝行过去抱住沈知意的腿:“信我啊公子,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做这种事连累公子……”
沈知意恍惚片刻,很久之前,他也这么求过班曦,明明他没有做过,却无人相信。
沈知意按住银钱的肩膀,安慰般拍了拍。
他说不出话,却将班曦给他的金牌拿了出来,放在银钱手中。
众人跪拜,茶青方道:“沈知意,你可知道,这是不可赦免的大罪吗?!你倒是看看三司敢不敢开这个口子!”
沈知意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几张纸,那是他留着给班曦写信用的,只是,总是不敢落笔。
他咬破手指,写下一行血字。
他撑起拐杖,将这血书交给河阳公主。
“万千罪过,待皇上归后再定。”
河阳公主道:“沈公子是想拿御令换皇上回宫后亲自审阅此案?”
沈知意点头。
茶青方道:“这种灭族大罪,不即刻仗杀以儆效尤,还要等什么?难道要昭阳宫的宫人全都效仿吗?乱了宫规,谁又能担此罪行?你沈知意吗?”
福禄王以扇掩口,摸着两缕胡须,思忖许久,说道:“本王认为茶大人所言有理……”
沈知意将银钱护在身后,在河阳公主前跪了下来。
他现在的希望,只在河阳公主这里。
河阳公主垂眸,淡淡说道:“沈帝君以血书求本宫,本宫自然也不好推辞。本宫认为,此案的来龙去脉尚未清晰,不如就先把涉案之人押送昭狱,由三司理清罪状,皇上回来后,也有说得过去的证词呈送给皇上。”
福禄王眼珠左右摇摆,又骨碌碌一转,立马换了立场。
“本王从没料理过这种事情,那就听河阳的,把人暂且押送昭狱吧。”
河阳公主吩咐左右:“去,送沈帝君和这几个宫人过去。”
她一次性说完,才转向茶青方:“茶都尉,辛苦,此后的事就交由我刑部负责。”
“哪里,殿下辛苦。”茶青方声音有些发紧,面具下是何表情,无人知晓。
朱砂刚刚的欣喜又转为忧愁,但视线落在半荷捂在小腹上的手时,又松了口气。
女国主在位,后宫宫女有孕,乃惊天大罪。
沈知意跑不了,原本就是替身,皇上对他没有几分真情怜爱,此事一出,无疑是一巴掌打在皇帝的脸上,沈知意不死,也绝不会好活。
朱砂挑起嘴角,却不知面具之下,茶青方心烦意乱,杀心大起。
他的计划中有许多薄弱之处,若是三司介入,实则拿不到确切证据。
班曦回朝后虽会大怒,但怒气平息后,或许就会释放沈知意。是,历朝历代下仆私通,主位都会因看管不利受到牵连,但沈知意因病双目失明,腿脚不便,傻子也知道这事他就是有心管也管不住。
更何况,这事,还未完全栽赃到那小仆身上……
如何是好?
怎么在三司介入前,就让证据永远化成死证据,让班曦震怒到亲下诛杀令呢?
难道真的要自己亲自出马了吗?
第45章 摧枯拉朽
沈知意知道自己押对了人, 但仍然不敢松懈。
河阳公主腿脚不便, 又有未断奶的幼子需照看, 自然不会到昭狱来, 第二日清晨, 是刑部侍郎,河阳公主的王君来见的他。
河阳王君面容儒雅,声音也柔, 隔着牢门安慰他可先放心在这里待着,其余事交给刑部即可。
沈知意说不出来, 只点了点头。
河阳王君疼惜道:“此事若是查清与您无关,想来皇上也不会怪罪您,不必太过忧心, 等皇上回来,您很快就能回宫。”
沈知意没有任何反应。
释放他回宫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呆坐在角落。
囚衣也穿过了,牢狱之灾也遭受过了,从接旨进宫起, 他还有什么没经历过?
断手断腿,被人肆意构陷责骂, 也盲过目, 如今成了哑巴,有冤屈说不出,手握着免罪金牌却连他的小仆都保不住。
那么明目张胆的陷害,他看得到, 想得到,却避不开。
让班曦回来主持公道吗?可她要不信呢?
从前她就没信过,她独断专横,心里只有自己,随意折辱他,他为何还要期盼着她回来还他公道?
他好怨,可更怨的是自己,明明什么道理都懂,什么事都想明白了,她让自己失望透顶,可为什么他还是对她抱着一丝可恨的幻想,期盼她早日回来?
我想见见她……沈知意心中响起一道声音。
他冷笑一下,深深叹了口气。
卑微又胆怯。果然,最卑贱的还是这样的自己,比野草还没用。受了委屈无数次想离开她,却又没有骨气的得过且过。
他只是好好活着就已满身疲惫,却还想讨要更多。
“是因我错事做的太多,不配陪伴在她身侧,所以才承受不住这些吗?”他的头抵在冰冷的墙上,默默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