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曦平静下来,摆手道:“都出去吧,傅吹愁,你留下。跟朕说说吧,还有哪些,朕承受得住……”
傅吹愁回答:“陛下自然承受得住,病痛无人替,没有疼在……旁人身上,陛下有什么承受不住的。”
班曦无力笑道:“你不怕死?”
“我一向有话说话。”傅吹愁道,“我不管他是沈知意还是沈知行,他在我眼里都是条人命,我初在西九宫见他时,他离死也就差一点,我拉他回来,又见他被这昭阳宫折磨到奄奄一息,陛下可知为何他身上的旧症都不得及时医治?因那时,旧症不致命,要紧的是他眼前要过得坎儿。”
班曦团在床边,脱力道:“你是看祖规无大逆不杀医者,所以才敢如此与朕说话吗?”
“陛下是因为他一直没有放弃生念,所以才敢多次折磨他吗?”
班曦低骂:“你真是放肆。”
傅吹愁也不再出言讽刺,而是说道:“我记得,我曾对陛下说过,他可能并不是沈知意。”
“朕当时否了……”班曦点了点头,笑得哀伤。
“原因有二,第一就是他平时相处起来,是会先关怀他人,再想自己。宁可委屈自己也不让他人为难,这种性子……与恶根本不沾边。”
“可朕当时不信。”班曦再次点头,说道,“包括那猫,其实朕心里知道,那事应该和他无关,朕只是怕查了……不好交代。因为朕知道,宫里有人恨着沈知意,谁心中不恨?朕也恨。既然不伤及性命,那便让他吃点苦头,再乖觉一点,磨去他的尖牙厉爪不是更好?”
傅吹愁面无表情,根本不接班曦的话,继续道:“第二,是他的痹症。那时只是轻微的,他自己没有说过,但我观察过,只要天稍微寒些,或者碰了冷水,他关节骨头,都会疼痛。这种病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必定是之前受过伤,比如寒冬天跳过水,又没能好好医治疗养。所以我才会对陛下说,他可能与沈知意换了身份……救陛下的是他,禁足稷山,在天寒地冻的山上清修的应该也是他。久病之症,原本不会生病的康健身体,也会被毁。”
班曦抱着双膝,埋头在怀中,久久不语。
“说多了,是否会让陛下心里愧疚?”
“何止……”班曦语气还算平稳,她深深吐了口气,“朕甚至想把命陪给他。傅吹愁,你能给朕治好他吗?”
“我尽力为之。”傅吹愁说道,“不过我只能医治病痛,别的……做不到。”
“别的……还有什么别的。”
“陛下心里再清楚不过。”傅吹愁低头看着床上的人,说道,“我摸过了,他头部的肿块消得差不多了,好多事应该记起来了。陛下现在,是盼着他醒,又怕他醒吧?”
班曦无言。
“滚走。”班曦轻轻吐出两个字。
她站起身,又叫住乖乖“滚走”的傅吹愁,问道:“多久会醒?”
“差不多就这个把时辰了。”傅吹愁道,“陛下哪天心情好了,记得关照下太医院的下院,那年年的上院考拔,也该添点新东西了。”
班曦轻声道:“滚。”
傅吹愁走后,秦乙无声无息出现在床边。
“都查好了?”
“是。”秦乙说道,“水落石出。”
“给苏向玉说,前朝也该收收网了。”班曦捏着玉梳,轻轻给沈知行梳发。
“还有,把沈怀忧给朕叫来,让他在乾元殿等着。茶青方可有什么话说?”
“他要见到皇上才肯说。”
“也可。”班曦道,“是该见见他了。”
沈知行睫毛微颤,慢慢张开双眼。
班曦手一顿,呼吸都死死屏住了。
沈知行转过头,缓缓看了眼班曦,目光先是一柔,之后又是一冷,慢慢别开脸。
班曦语气温柔的能掐出水来,卑微躬身,轻声道:“哥哥……你看看我啊。我没事了,哥哥又救了我……别不理我啊……知行哥哥。”
沈知行愣了好久,闭上了眼,眉头微微蹙起。
班曦垮了肩膀,一脸委屈。
“哥哥虽然不理我……但我知道,哥哥心里还有我。”
她俯身,想去亲吻他。
沈知行一把将她推开。
他说不出来,但意思很是明确。
他抬起手,指着门。
班曦:“你要赶我走。”
沈知行没舍得点头,过了好久,他才咬牙一点头。
班曦:“好,朕也有要做的事,往后……往后再说。知道你没事,我心就放下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火葬场来了,先开个小火!
渣渣曦,你觉得,你知行哥会搭理你吗?
渣渣曦:会,朕心里有ACD数。
沈知行:心冷,需要人捂。
渣渣曦:我!!!我给哥哥暖!!
沈知行:嫌弃。
第48章 隔阂生
傅吹愁来例行看诊, 刚进来, 抬眼就见沈知行叼着一枚叶子, 坐在内殿的门槛上。
“出来透气?”傅吹愁也蹲了下来, 捏着他的手腕。
沈知行摇了摇头, 犹豫了好久,沙哑着声音说:“想麻烦您一件事。”
傅吹愁指着自己的脑壳,说道:“我现在听见这话就脑袋疼。”
指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 沈知行一脸歉意道:“我想让您……帮我看看银钱的棺椁收在了何处,我想带他回稷山去。”
傅吹愁知道, 但他转转悠悠想了一圈,却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你跟皇上说了吗?”
沈知行摇头。
之后, 无论再怎么吮吸树叶润喉,他也讲不出话来了。
傅吹愁道:“嗓子伤了,好好养着,别着急说话。等你能说了,再跟皇上好好谈谈。”
沈知行摇了摇头, 神色低落。
“她好不容易知道你是谁了,你觉得自己还能出的去?”傅吹愁还是把实话讲了出来, “你名字可是在金册上刻着, 又行了大婚,你还能去哪?”
沈知行愣愣睁着眼,半晌,苦笑着叹息。
傅吹愁放下他的一只手腕, 伸手道:“另一个。”
沈知行递了过去。
傅吹愁掐了会儿,说道:“这些小病不难治,以后肯定能好起来,环境心境吃的用的……她肯定会把最好的给你,这算给了我点希望,我也终于能踏实了。之前治不好你,不是我的医术有问题,是因为你变数太大……”
沈知行愈加伤感。
“华清宫现下是空着的。”
沈知行愣了愣,明白了傅吹愁的意思。
“宫里的人动的挺多。”傅吹愁说道,“除了我这种人,大多数人都是见风使舵的,他们很会看人脸色。皇上这次是断了前朝那些人的浮躁心思……”
沈知行没听,他早已出神。
傅吹愁道:“昨日我回府换衣裳,还听人议论。说你有心计有手段……”
沈知行思绪被他拉了回来,懵了一瞬,好奇看向傅吹愁,疑惑地指着自己。
傅吹愁点头:“嗯,就是在说你。说你这个替身,使了一出苦肉计,把关家上下都给拔了……”
沈知行怔愣好久,慢慢站了起来,若有所思。
傅吹愁挽着衣袖,就地写药方。
“我再给你开些补药,咱呢,先把嗓子给养好,腿慢慢来……”
沈知行目光沉了沉,幽幽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了句话,几个字显几个字哑的,但傅吹愁还是听了个明白。
“做皇上自然不容易。怎样,是不是够无情的?她虽然心疼你,但心疼罢,还不忘趁机把关老将军留下来的枝叶给修剪修剪。这么快的速度,你敢说她没提前备着?如此看来,现在最心寒的不是你,倒是那茶都尉。”
沈知行想起班曦离宫前嘱咐他的那些话。
她原本就计划,用自己动关家的根系。所以,她给了让他能保命的金牌,只要她回来时,他还有命在……
“她是想那你做饵,她怎会不知茶青方最恨沈知意呢?等她离宫,茶青方必会出手,等她回来后,西北的战事也妥了,她就可以安心借你的手,拔除多年梗在她心里的刺。”傅吹愁抖了抖药方上的墨,又上嘴吹了吹,说道,“只是她一没料茶青方下手这么狠,二没料到,你是沈知行,所以她后怕了。”
沈知行垂下眼,神色严肃,轻轻推了一下傅吹愁的脑袋。
“知道,我只跟你说。她还要留着我给你治病呢,我死不了。”
沈知行转身进了殿。
傅吹愁说:“你通情达理,我就知道,你反反复复,下不了狠心。”
沈知行摇头,他整理着小包袱,背着包袱又走出来,绕在身上,狠狠打了个结。
傅吹愁愣道:“真要离宫?”
沈知行点头。
傅吹愁:“为什么?我以为你会留下……皇上身边久无人陪,最能理解安慰她的是你,你若现在走,她……”
沈知行咽了利嗓的叶片,沙哑着声音,嘶嘶说道:“她眼中无爱,知行知意又有什么区别?她轻贱的是我。”
是沈知意,就可以肆意利用践踏吗?
是沈知行,才后悔珍惜,痛哭流涕知道自己错了吗?
我难道应该因为自己是沈知行,能够得到她这样的忏悔和珍惜感到庆幸吗?
沈知行背着小包袱出了门,径直朝乾元殿走。
傅吹愁不敢到处乱走,追了几步,傅吹愁:“得,我且看看是你二人谁先妥协。”
他敢把身家性命全押上,赌沈知行先退让,毕竟这人心软,而班曦和他相反。
不得不说,先帝慧眼识人,知道自己女儿的本性,也知道她适合什么样的人陪在身旁。
当时,沈府的大公子可不如茶青方表现的要温柔包容,但先帝还是钦点了沈知行。
“温柔知礼没用。”先帝说,“听话也没用。最要紧的,是要能恰好柔到她心坎儿里,让她听进去,能拉得住她的人,而且这个人,要敢不听她的话,要与她不同,最最重要的,是他知道退让。朕看别的都不行,唯有知行那孩子,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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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怀忧等了班曦好多时了,班曦迟迟不见他。
也不能说不见他。
班曦只是先去见茶青方了,让他暂且侯着,可这一侯,就是这么久。
沈怀忧先是转圈,紧接着是喝茶,之后饿了,实在忍不了了,动了几块点心。
沈知行到时,沈怀忧嘴边的糕点屑还没擦净。
沈知行刚刚打了结的行李,又被他解开,翻出手帕,递给沈怀忧。
沈怀忧接过手帕,擦完了,清了清嗓子,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感慨,说道:“传言……说你是知行?”
沈知行站了好久,恨恨嚼了一大口叶子,哑着嗓子道:“父亲是真的认不出我们吗?”
沈怀忧愣了愣,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说道:“你俩都在时,爹自然分得出,多简单的事,为何分不出……可不知为何,一个没了,另一个,爹竟然分不出了。后来爹才明白,爹之前能分得清,是因为我的孩儿们在努力让父亲区分他们。等一个没了,另一个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无法努力让父亲辨认时,我这个当父亲的,也就再也不知道留在身边的,是哪一个了……”
沈怀忧说罢,慈祥又无奈地笑着,轻声道:“爹不问了,不管是谁,都是我儿子。”
沈知行微微抿嘴,眉头轻动,视线有些朦胧。
沈怀忧这才仔细去看他的包袱和他这一身布衣。
“你这是?”
沈知行指了指宫外。
沈怀忧:“要出宫?”
沈知行点了点头。
沈怀忧不了解儿子也不了解宫里发生了何事,他愣了愣,压低声音问道:“可是皇上的意思?”
沈知行想说话,可再嚼那些叶子,已经不管用了。
嗓子轻轻一动,就有血腥味弥漫到舌尖。
沈怀忧:“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爹还没问呢,你那嗓子怎么了?说话怎么是那种声……”
沈知行嘴角缓缓淌出一丝血。
沈怀忧:“怎么了?可是下毒?!来人啊!有人毒害……”
沈知行使劲说出一句:“我无事!”
嗓子火辣辣的疼,彻底罢了工,一口血呛的他咳了起来。
长沁跑了过来。
擦了血,沈知行无力一笑,袖口蹭去手背上的血渍,把包扔给一脸怔愣惊愕的沈怀忧,指了指长沁。
长沁越来越机敏了,立刻拿来笔墨:“沈帝君,您慢慢写,不急不急。”
沈知行就坐下来,慢慢写。
许多宫人在身旁照料着,又是递汤药又是递参茶,还有捧着锦服跪着求他穿上的。
沈知行一律不看不管,也不为难自己,一张纸只写几个字,洋洋洒洒,给班曦写了封辞别信。
长沁没别的宫人那么笨,他也不劝着,就帮着收,写一张排一张,只是会偶尔劝一句:“帝君写累了吗?歇歇手,奴才给您捏捏。”
又过了会儿,长沁:“帝君头发都乱了,都愣着干什么,一个个的,快过来给帝君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