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池以歌努力朝着苏甜的外婆扬起一个自信的笑脸,“咱们得等甜甜回来了,好好安慰安慰她,做顿好吃的给她压压惊,对不对?”
她说话时的口吻太理所当然,仿佛是在说一件不久之后一定会发生的事,苏甜的外婆心里或多或少也缓和了些许,“你说的对,我得好好等甜甜回来,可不能让甜甜反过来照顾我这个死老太婆。”
“那我也……”苏岚婷抹了把眼泪,顺着老太太的话音说道。
“苏女士不妨就留在这里,再等一等消息吧。万一等会儿宋队有什么事是需要询问苏女士的,总归省了你来回两头跑。”季铮站起身来,他老高的个子,挡住了白炽灯的光芒,从这个角度,苏岚婷反倒看不太清他的五官,只觉得他那双眼睛,像是要直直地刺进她的身体里,把她内心深处最隐蔽的想法通通给挖出来。
“还有,苏女士爱女心切,就算回家了,心里肯定也惦记着这边,反倒不踏实。”季铮轻轻勾了一下唇角,“老太太就交给我们吧,你放心,我们一定把老人家平安送回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岚婷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苏家住在一栋老式的筒子楼里,沿街的路灯被不知什么人给打碎了,下车后就是一条黑漆漆的楼道,池以歌一边打开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一边小心扶着苏甜外婆,这条小路泥泞不堪,一不留神就容易踩一脚的泥。
苏家住的房子朝向不好,老太太颤巍巍地将门打开,扑面而来就是一股霉气,苏甜的外婆叹道:“家里也没几个钱,就这房子,虽然一年到头晒不着太阳,却也是老头子在的时候分的,一住就是这么多年,好歹能让一家老小有个容身的地方。”
季铮从容地向苏甜的外婆提出,想要在房间里转一转,看看还能不能发现一些什么其他的线索,一听是对找回孙女儿有帮助的事,老人家立马就点了头。
苏甜的房间面积不大,摆上单人床和小书桌后,剩余的空间连转个弯都欠奉儿,桌角的地方还塞了一团破报纸,以保持桌面的平稳。书桌上除了一个粉色小猪样的存钱罐,还工整地垒了女孩儿需要用到的课本和练习册,池以歌随意抽出一本来翻了两下,上面端正仔细地写着上课时的笔记和例题,所需要记牢的重点被她拿笔在下面化了一道道的波浪线。
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个聪明又努力的好孩子。
“那罐子里的钱,甜甜攒了很久,她成绩好,为了奖励她,每次考到满分,我都会给她两块钱,每一次她拿了,都高高兴兴地放进存钱罐里,老是舍不得花。”老太太扶着门把手站在那儿,怆然地道,“是我和她妈对不住这孩子。”
“多好的娃娃呀,要是没投在我们这种人家,这日子不知道能过得有多好。也许、也许就不会碰上这档子事了……”苏甜的外婆说着说着,眼泪就淌下来了。
季铮的视线落在女孩儿贴在墙壁上那些她和她外婆的合照上,照片里,一老一小脸贴着脸,亲昵地凑在一起,相比之下,她和她母亲苏岚婷的合照就显得格外得少,季铮将这些照片扫过一遍,也只在角落里看见了零星的两张。
照片里的苏甜乖巧可爱,讨人喜欢;而苏岚婷的笑脸,就被衬托得有些僵硬了。
季铮将目光从照片上收回,他问苏甜的外婆,“麻烦能带我们去您女儿的房间看看吗?”
比起苏甜,苏岚婷这个母亲的屋子,就显得舒适多了。
苏甜外婆找到钥匙给他们开了锁,季铮把灯打开,单说房间的面积,这间屋子就比苏甜的起码得有一倍,墙面上挂着女人年轻时的艺术照,而摆在墙根的化妆桌上,则堆放着不少化妆品和护肤品,池以歌走过去看了看,摆在最外面的那些东西里,不乏一些有名的牌子货。
“按照那家夜场的排班,苏岚婷这个月本来没有那么多排班的,可她自己向经理提出了申请,说是想能多赚点钱,好补贴家用,也能攒钱供以后孩子上学。”季铮把刚刚收到调查简讯的手机放回兜里,“经理同情她一个单亲妈妈带着孩子不容易,这就同意了。”
池以歌不禁问道:“这个想法有什么不对吗?”
“想法没有不对,只是你不觉得奇怪么。这个一个心心念念惦记着自己孩子,宁可自己熬夜打拼也要为女儿攒钱的好母亲,怎么到了家里,反倒没那么照顾女儿了。”季铮的手指拨弄了一下桌上的口红,亮黑的口红管在化妆桌上打了个转,“这些东西和她挂在那儿的衣服加起来,都够她值多少个夜班了。”
“更何况,她如果像她口中表现得那么爱她的女儿,怎么在她房间里,连张和苏甜一起的照片都找不出来?”
池以歌静默了片刻,何止是没有苏甜的照片,这间屋子里简直连半点属于苏甜的痕迹都找不出来。就连在两间房间装饰时的用心程度上,都是天差地别。
季铮道:“还有,你就不觉得,这位母亲,从一进警局开始,就表现得太悲观了吗。”
“难道悲观也是错的?”
“你有没有注意到,苏岚婷一开始,就像外界重复了很多遍‘她的女儿没了’,对于大多数的家长来说,这件事实在太过残忍,一般很少有父母能接受这样的假设,更别说是在连警方都没有提出结果的当下,苏岚婷的结论,实在有些不正常。”
“我接触过的儿童失踪案里,父母对孩子的担忧往往会让他们陷入一种惊慌恐惧的情绪里,而对于那种不好的结果,他们会下意识的规避。而苏岚婷,她的反应,就像已经预知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与苏甜外婆的反应截然不同。”
池以歌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苏甜的失踪,可能是苏岚婷做的?”
“这怎么可能……”
苏岚婷、那是苏甜的亲妈啊。
她想起女孩子从包里抽出攒了那么久的钱,巴巴地站在她面前,说起想和母亲一起吃生日蛋糕时那个甜甜的笑容,只觉得无比讽刺。
季铮向前迈了一步,他倾身靠近她,他的手穿过池以歌的发丝摩挲着她的后颈,池以歌禁不住战栗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拽住了他腰间的衣服。
男人低低地笑了一声,他在她耳边意味深长地感叹:“事无绝对。以歌,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为人父母的。”
池以歌的心跳错了一拍。
她正想开口,季铮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季铮皱了皱眉头,朝池以歌比了个稍等的手势,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警员是个大嗓门,说的话连站在边上的池以歌都能听见。
那人在冲他喊——“季博士,苏甜找着了!”
第16章
这个时间点,马路上空荡荡的,偶尔有黑猫翘着尾巴从路边一晃而过,被跑车喷了一鼻子的尾气。
季铮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将手机抛给了池以歌,“我让人查了苏岚婷的资料,现在应该已经发到我手机上了,你帮忙看看。”
池以歌下意识地接过,顺手把自己的手机密码输了进去。
屏幕亮了。
季铮从镜子里看着她无声无息红了的耳垂,含笑补上了第二句话:“……密码是你的生日。”
池以歌:“……”
她装作没听明白季铮话里的意思,开始低着头快速翻看他新收到的简讯。
“苏岚婷,南市本地人,父亲生病早亡,跟着母亲相依为命,家里没钱,再加上她分数不够,勉强上了个中专,结果没念完就跟人跑外面打工去了,三年多后她是孤身一人回的家,当时身边就已经多了个小婴儿,由她的母亲在村里托关系找门路落了户口,取名苏甜。”
池以歌抿了抿唇,到时候苏岚婷才多大,她甚至还没成年,连自己都不能照顾好的年纪,更遑论照顾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继续念道:“苏甜把孩子留给了她母亲照顾,自己一个人继续出去打拼,这期间,她谈过一位不错的先生,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最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这事儿还是没成。”
“按照时间,苏甜的外婆当时曾带着孩子去找过苏岚婷一趟,应该是要商量苏甜上学的问题,第二年,苏岚婷就回了南市,和母亲孩子一起生活。”
“上面还写着,苏岚婷眼下认识了一位开小超市的男人,两人目前关系挺稳定的。”
她扭头看向季铮的侧脸,“一切都已经在往好的地方发展,苏甜是个好孩子,她不会给自己母亲拖后腿,她从小有外婆照顾,就算苏岚婷要跟人结婚,她也可以继续跟着外婆生活,不会影响她的新家庭;如果真是苏岚婷,她……”她有什么理由,要做到那种地步。
“谁说苏甜不会带来影响。”季铮在前边的十字路口转了个弯,“一个单身女人,和一个单身带着半大孩子的女人,如果让苏岚婷选,你猜她会更喜欢哪一种身份?”
“可苏甜才八岁,她是无辜的。”
“不。”季铮沉声道,“对于苏岚婷,她生下来就是她的原罪。”
*********
发现苏甜的地方在城南,和苏家一南一北得隔开,等季铮与池以歌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将近一个钟头。
这是一片很有些年头的林子,周围还有个废弃已久的垃圾站,不过依然有住在附近的居民往这儿扔垃圾的,日子久了,这块地方的味道就变得呛鼻的很,一般很少会有人过来,即使来了,也不会好端端往林子里钻。
季铮打开车门朝着警戒线的方向走去,前方有不少警员带着猎犬在附近逡巡。
男人的脚步顿了一顿,将跟在自己背后的小姑娘拦住,沉声道:“你别过去了。”
“乖,去车上等我。”
池以歌朝他摇了摇头,她刚想开口说话,季铮就已经抬手,他的大拇指轻轻擦过她咬出了齿痕的唇瓣:“听话,怕就回去,在我这里吓逞什么能呢。”
“你忘了你高中就看部恐怖片,等片子放完,我手都给你生生掐青了,晚上睡不着觉不说,吓得连洗手间都不敢一个人……”
“闭嘴!”池以歌绷着一张小脸,故作凶狠地往季铮鞋面上踩了一脚,“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叫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少瞧不起人了!”
话是这么说着,身体却很诚实地往车子的方向退了回去。
季铮微微一笑,也不去戳穿她这只假老虎。
他弯腰钻进那条警戒线内,宋锋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手里夹了根没点燃的烟,他自打答应老婆戒烟之后,就忍着再没抽过了,不过压力大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拿一根出来夹着解解压。
听见脚步声,宋锋抬起头,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你来啦?”
季铮嗯了一声,蹲下身查看起苏甜的尸体。
“苏甜她妈,就那个苏岚婷,一听这消息就撑不住了,在警局哭天抢地的,几次差点没厥过去,只能暂时先留在局里,没能跟我们过来;对了,那位苏老太太,怎么样,你告诉她了没。”
“没有。这事儿贸贸然让老太太知道,你让她怎么活。”
宋锋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叹道:“也对。”
“也是巧了,这附近住着的一个男人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跑到这地方来,给……绊了一脚,他把外边套着的塑料袋掀开来一看,登时就吓得不行,立马报了警。你来之前我已经让人把他带回局里做笔录了。”
宋锋心说,就那小子给吓得那个样子,怕是得有大半年的不敢碰酒。
苏甜安安静静地躺在满地的落叶上,她穿着一件漂亮的淡黄色小裙子,裙摆上印了一朵朵淡淡的小花,黑压压的长发被编成两条麻花辫,柔顺地垂在女孩儿的胸前,在女孩儿的手边,还被摆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熊玩偶。
女孩子闭着眼,平静得像是睡着了。
“她的致命伤在脑后,被磕了个血窟窿,除此之外,只有手腕子上有道不是很明显的掐痕。对了,我们来的时候,除了最外面套着的这个黑塑料袋,里边还套着两个白色的袋子,口子那儿拿绳子给系得牢牢的,就像是……”
“就像是,生怕林子里有什么小虫子爬进袋子里,咬着苏甜。”
旁边有个年轻小警员纳闷道:“不是,季博士,杀人犯哪有那么好心,能考虑到这些的。”
“对于一起谋杀案,犯罪现场往往是最直接能反应犯人心底的愤怒,而他的抛尸现场,则能体现他对死者的存在的敌意;而这起案子里,苏甜死后,作案者不仅帮她重新扎了头发,还给她换上这女孩平时穿不起的裙子,留下玩偶熊给她作伴,一层层的袋子套上去,免得苏甜的尸体被林中生物啃食,也让她免于风吹日晒。”
有警员小声吐槽道:“瞧您说的,哪有那么好心的杀人犯,被您这么一说,这听上去那还是杀人凶手啊,简直就能当苏甜的亲妈了……”
宋锋猛得抬头,他的瞳孔在瞬间剧烈地收缩,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季铮。
“以歌跟苏甜聊过天,她告诉我,苏甜是个机灵懂事的孩子,所有大人们跟她提过的东西,她都记得牢牢的,而且她刚经历过李建设对她的跟踪,对事情的警惕性应该已经攀升到了最高峰,不会轻易被人哄骗。如果这个时候是有人强行想要带走她,即使她力气不够,也会拼命反抗,身上的伤痕绝不会只有这些。”
“除非,那个带走苏甜的人,本身就是她在极度惊慌的情绪下,仍能让自己去放心信赖的——家人。”
宋锋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握了握拳,一拳头砸到树上,爆了句粗口:“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把苏甜的尸体带回局里,交给法医再仔细查查。”
“还有,”男人眯了眯眼,“回去之后,咱们得跟苏岚婷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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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
昏暗的灯光下,苏岚婷绷着一张脸,再一次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我说了多少遍,不是我做的,我是甜甜的亲妈,我会去害她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