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了湖边,本想到水边的亭子吹吹风,结果发现亭子里有人,只好沿着湖边散步,时间差不多了, 青檀提醒道:“下半场的戏估计要开始了,公主,咱们回去吧。”
步长悠有些提不起兴致,她道:“不想看戏了,咱们换个地方吧。”
青檀问:“公主想去什么地方?”
步长悠问:“听说九巷里头有南风馆?”
青檀被震住了。
步长悠走出去好远才发现青檀落队了,她回身问:“你干什么?”
青檀仍处在震惊中,她三步并作两步到她身边:“公主去那地方做什么?”
步长悠觉得这话问得好生奇怪,于是反问:“你说呢?”
青檀嗫嚅道:“可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公主是正经人,还是别去了......”
“正经人?”步长悠看着她,“你觉得我像正经人?”
跟相公子什么都不是,就这么搞,的确不是正经人的行径,可她不觉得公主不正经,公主是喜欢相公子才跟他搞的。她道:“我觉得公主还是半个正经人……”
步长悠笑了:“紫苏肯定喜欢这种热闹地方,你把她叫来,咱们一块见见世面去。”
公主这么说,青檀放下一点心,看来只是好奇,并未想做什么,只是还是有些犹豫,不想她踏入那种地方,就道:“可我回去叫人,公主一个人在这,这鱼龙混杂的,我怕不安全。”
步长悠道:“我去楼上再看一会儿戏,不乱走,再说这儿人多,没人敢怎么样,你去吧。”
青檀想着相城在,就算不说男女情,他和公主还是表兄妹,倘若真有事,他怎么都不会袖手旁观,就去了。
步长悠一个人回到了二楼。
斜对面的四个人并了桌坐在一块,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相城发现,公主身边有人时,他还好点,可公主一个人静静的坐着时,他就非常不好。
戏楼里无论一楼还是二楼,都三五成群的,只有公主孤零零的,看得他难受,老是忍不住看她,老想坐在她身边,哪怕不说话,就陪她待着都是好的。
他非常用力的克制,在用自己所有的意志力抵抗,他把公主过往的冷漠时刻全回忆了一遍。他告诉自己,他若走过去,还会再伤心,他不能过去。她不懂珍惜,她三心二意,活该她孤零零。可想再多都没有用,那些冷漠如今想起来更像欲擒故纵,像种情趣。公主给的甜不是真正的甜,公主给的苦也不是真正的苦。
钟离清隔着钟离晔察觉到了相城的心不在焉,但她没吭声,只是暗中观察着,她发现他的注意力在斜对面。
她看过去,她们斜对面的雅座里孤零零的做了一个公子。
钟离清瞧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于是问:“相公子,你在看什么?”
钟离清这么一问,钟离晔和钟离浠都看向了他。
相城从愣怔中回过神,若无其事的从碟子里捏了一粒花生:“没什么,好像看到一个熟人。”
“是吗?”钟离晔顺着他刚才看过的方向看过去。
相城嗯了一声:“不过估计是我认错,他不可能在琮安。”
台上花枪正耍到精彩处,钟离晔和钟离浠都没在意,继续看戏。
可相城随后的心不在焉,让钟离清又起了疑心。她有些担心,担心对面那个就是相城日思夜想的人。
她不怕相城忘不了,她怕相城不死心,不想忘。
她希望那个人将他踩到泥地里,死死的踩下去,一口气都不要留,这样她才能有机会将他扶起来。
下半场戏快结束时,斜对面又来了两忍,两人跟那位公子汇合之后,一同下了楼。
那仨人一离开,相城立刻跨掉了,三魂七魄像全部被抽走了,一点兴致都没有。
钟离清意识到,原来那人对他来说这么重要。以前也知道重要,可不亲眼所见,没意识到这么重要。
她有些坐不住,站起来说先回去了。钟离晔和钟离浠见她脸色难看,纷纷问怎么了,钟离清只说不舒服。钟离晔有些担心,就要陪着一块回去,相城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步长悠和青檀紫苏到了春山阁。
九巷中大些的妓院,男妓和女妓是兼而有之的,春山阁是唯一一家纯正的南风馆。只不过这才将将下午,生意还没开张,所以有些冷清。
老鸨见有客来,先拿那双滤过万千人的眼将仨人上下打量一番,她立刻得出结论,这仨是女的。接着看服饰,说不上寒酸,但也看不出有钱。不过这年头,多得是变装进来找乐子的主儿,不能单凭这个断人。最后老鸨去看脸,打首这位虽一脸麻子,可细皮嫩肉,倒像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而且她凑近了细看,还断出这满脸麻子是点上去的。寒酸货恨不得把全部家当带在身上炫耀自己有钱,真正的权贵才会极力把自己往寒酸上整。老鸨心里有点谱,立刻热情起来。
老鸨说他们这的清倌头牌新成公子色艺双绝,不如叫他过来陪几位解解闷?
说到色艺双绝,步长悠立刻联想到了相城,她倒是要瞧瞧,还有没有比他更色艺双绝的人了。她点点头,说就他吧。
老鸨眉开眼笑,将她们带到二楼雅间,请她们稍后,她这就叫新成公子。
紫苏和青檀也是头次逛窑子,多少有些局促,局促中还有些兴奋。尤其紫苏,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步长悠暗想,紫苏也就没钱没地位,倘若给她机会,她一定是养一大堆小白脸的豪门贵妇。她的好奇心实在太重了,对什么都兴致勃勃,什么都想乐于尝试。
外头有敲门声,青檀和紫苏立刻从桌边站起来,自动到步长悠身后去,然后道:“请进。”
进来的是老鸨,老鸨身后跟着白衣的年轻公子,紫苏迫不及待的歪身去看,看清之后,像见了鬼似的,立刻又正了回来。
老鸨擦擦额头上的汗,这叫什么回事,人还没上呢,捉奸的就来了,她皮笑肉不笑道:“几位有话好好说,尽量别动手动脚,倒不是心疼这些桌椅板凳,就是害怕伤着几位,有什么需要尽管招呼。”然后迅速出去,把门关上,长松了一口气。
青檀和紫苏相互看了一眼,也默默的开门出去了,但没走远,就在门口。
房间里静下来,不过能听到外头的风,树叶哗啦啦的作响。
步长悠没看他,站起来就要走,可就在她站起来的瞬间,他从腰里摸出了一个东西,刺啦一声拔开了。
步长悠的步子没有迈出去,因为她看到他手里是一把匕首,刀刃上还泛着冷光。
她下意识把目光移到他脸上,他脸上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一片,她突然心慌起来。他一步步的走过来,每一步迫近都像一句警告,步长悠脑子里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他是不是要捅死她?不可能,她立刻否认了,他不会的,纵然他之前发过疯,可那是在她激怒他的情况下,如今她什么都没做,他怎么会平白无故发起疯来?她看着他,再次否认了,不会的,他不会伤害她,她知道。那他拿刀做什么?她看着他,忘了生气,认真看着他:“拿刀做什么?”
他停下来,握住她的手,手指很凉,凉意传到她手上,密密麻麻的渗入心头,她半空白的脑子清醒了一点,下意识的往下看。
刀柄在她手里,他正握着她的手,刀尖对准了他自己,她一下清醒了,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来得及说一句不要,刀已经刺进去了,他闷哼一声,抱住了她,声音就在她耳畔:“公主,对不起,因为我这没出息的男人,让你受苦了。”
她一下就哭了,边哭边喊来人。
他低声道:“公主,你别急,我算好了位置和深度,这样的伤不会死人。”
步长悠哭得更厉害,夹杂着委屈和害怕:“我也没说你什么呀,谁要你这样了。”
他笑了,听见公主这么跟他说话真好。
他跟她拉开一点距离,低头去看自己的伤。在腹部,血在白衣染开,看着还挺吓人,他皱紧眉头,将刀子慢慢拔|出来,扔在地上,手上全部是血,可还能站得住,只是有点不稳,他去看步长悠。
公主脸上全是泪痕,梨花带雨,真好看,他抬手想抿一指头尝一尝公主的眼泪的滋味,可手上全是血,一落上去,把她的脸都搞花了,他道:“公主,你能亲亲我吗?”
步长悠对这种趁火打劫的行为只有一个字:“滚。”
他不稳的晃了两下,步长悠忙伸手扶住他。他整个人都倚在她身上,步长悠有点站不住了,青檀和紫苏来帮忙,步长悠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李玮,他肯定就在楼里。”
紫苏忙撤手去了,青檀要上来扶他,他不让,就死死的压着步长悠一人。步长悠又不能推他,只好让他抱着,后来俩人一块摔在了地上。
第83章 少年
李玮进来看到满身是血的相城吓了一跳。
步长悠叫他赶紧去请大夫。
大夫看了看伤, 说没伤到要害,给他处理伤口时, 见他身上本就有绷带, 就给验了一下背上的旧伤,好在那伤已经好了五、六成了,倒没什么影响。
大夫走后, 李玮看着坐在床边瞧着相城的步长悠, 叹了口气,缓缓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我们公子平时是很爱惜自己的,最近却频频叫自己受伤。就拿上次给裴美人挡刀的事情来说吧, 以公子的身手,其实是可以避开的, 愣是叫人砍到了。得亏刀上没毒, 否则就一命呜呼了。”顿了顿,“小人不知道他跟公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肯定做了特别对不起公主的事。小人跟他一块长大, 不能说十分了解他但也了解七、八分,他一定知道自己对不起公主,所以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包括寒食散,公子就大小姐出嫁后吃过几次,因为大小姐是府里唯一对他好的人,她走了, 他很伤心。不过很快就戒了,再没碰过没想到如今又吃上了。这样还不够,今天要当着公主的面巴巴捅自己一刀。小人觉得什么样的错,这样的惩罚也够了。不过说到底小人是外人,原不原谅是公主的事。只不过如果公主要是铁了心不打算原谅他,也的的确确不喜欢他,就明明白白告诉他,叫他别存希望。要是只是想罚一罚他,叫他长长记性,就给他透个风吧,叫他好知道怎么往上使劲。”
这是一番声情并茂的肺腑之言,步长悠想,他平时对下人一定很好,所以人家才这么巴心巴肺。步长悠没吭声。
李玮续道:“我们公子没亲娘。亲爹成日忙,有时半个月都见不着一面。长公主和大公子、二公子这几年对他不错,可暗地里也防着。只有姐姐真心实意,可嫁人了。心里头苦着呢,也没地方说。小人听公子说,公主原先跟离宫里头住着,相当于没有爹,也没有兄弟姐妹,就觉得公主能理解这种苦,就请公主多疼疼他吧。”说着弯腰作揖,出去了。
是啊,她知道的。虽然他只是浅浅的提过两句家事,可她能想象到。他母亲死了,他父亲将他带了回去。步长悠不晓得丞相在做这个决定时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可能是觉得他的妻子并不会对孩子下手,可能是觉得自=初~雪~独~家~整~理=己有能力护住孩子,也可能是觉得这孩子太聪明,他不想浪费这样的天资,也不忍他孤苦无依。可后来他在官场一路高升,成为丞相。丞相辅佐国君统率百官,他到底能抽出多少时间看看自己的儿子?甚至后来有一天那孩子从马上摔下来,把从前的聪慧全都摔没了,孩子不说真正的原因,只说自己不小心,他就真的一点都没察觉么?他或许察觉了,只是不能计较。因为他妻子是国君的姐姐,也因为他对结发妻子有愧疚,总之要委屈小儿子。小儿子没娘疼,爹不能疼,靠着姐姐续了命,慧极则伤,很可怜的。可他也没浑浑噩噩起来,而是凭着自己的聪慧,找到了跟哥哥们不冲突的事干,那就是画画。他在生存的地方被挤压的只剩一点点的情况下,开出了自己的花,硕大而肥美。
他其实很好,难得的好。对她也挺好。这辈子除了两个母亲,没有谁这么对她好过。唯一不好的就是不稳定,不可控。可不见得她就是稳定的,可控的。
步长悠站起来,叫上青檀和紫苏,仨人一块出了房间。
李玮见她出来,赶紧上来问:“公主要走?”
步长悠点点头:“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麻烦你多费心照料。”
李玮有点不高兴,他觉得她怎么着也不该在这时候走,皱眉道:“公主什么意思?”
步长悠道:“让他好好养着吧,把身体养好再说,至于我的意思……他知道的。”
李玮听她的语气很轻松很自然,好像公子还有机会的样子,他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道:“好嘞,公主慢走。”
回到洋槐街,快到家门口时,紫苏瞧见府门口的槐树下停了一辆马车,马车旁还有人。那俩人见她们的马车越走越近,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甚至还跑了过来。
紫苏有些纳闷,跑过来的这个人怎么如此像流云?紫苏减缓马速,那人越走越近,她发现还真是流云。
不过这会儿距离家门口就十几步的路程,紫苏朝流云指了指,流云就跟着马车一路又返回了门口。
马车停稳,青檀从马车里钻出来,瞧见流云,一脸惊喜:“嘿,流云,你怎么出来了?”
步长悠听到之后,立马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流云哭着喊了一句公主。
步长悠笑:“每次都哭,你都多大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话。”
流云扑上来抱住她,痛哭起来,像受了什么极大委屈,步长悠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将流云推开一点,问:“怎么了?”
流云勉强压住哭腔,泪眼汪汪的瞧着她:“夫人她……夫人她……”
步长悠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她下意识的接住流云的话:“母亲怎么了?”
流云又哽咽起来:“夫人……没了。”
步长悠没听懂:“什么叫没了?”但其实她已经听懂了,声音都在发颤,只是不肯相信。
青檀从袖袋里摸出帕子递给流云,流云边擦边抽噎:“今天花匠进扶苏园修树枝,夫人和老娘闲着无事,就过去帮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夫人兴致特别高,就顺着梯子上了树,还拿锯子锯树杈,结果失了手,一头从树上栽下来,扭断了脖子,人当场就……”她说不下去,又哭了起来。
“不可能。”步长悠斩钉截铁道,这太荒谬了,母亲一生持重,怎么可能爬高上低。她道,“你别是诓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