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眼眶红红的:“王上现在在音书台,是他让我出来到清平寺请公主回去的,住持说公主在城里修行,给了我地址,公主快跟我回去吧。”
步长悠脑子嗡的一声,变成了空白。接着有些发晕,眩晕越来越厉害。她捂住额头,想使自己冷静下来,可站都有些站不稳。青檀和紫苏见状忙扶住她,结果才一挨到,她整个人就倒了下去,跌在了青檀的怀里。
流云这才注意到步长悠浑身是血,她吓了一跳,问怎么回事。紫苏叫她别紧张,别人的血。流云松了口气,几个人将步长悠抬进了屋子,给她打扇子,喂凉水,人逐渐清醒了。
步长悠清醒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缓了一会儿,她知道是事实,可始终无法相信,太突然,太荒谬,像梦一样,她都哭不出来。
她起来换了件衣裳,洗了一把脸,留青檀在家里先收拾行装,然后带着紫苏跟流云回了桐叶宫。
小时候,祁夫人同步长悠说过,说倘若将来她死了,希望步长悠将她带回家乡安葬。步长悠至今都不知道祁夫人的家乡是哪里,只说是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不过,步长悠想,总有人知道的,她一定会把她送回去。
到了桐叶宫,暮色已下,音书台内外都有青麒卫把守,步长悠到了主殿外,看见了她的乳娘刘氏,可她来不及跟她说话,杨步亭请她直接进殿。
殿里人不少,步长悠没心思细看都有谁,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双手交叠在腰上,静静的躺着,像只是睡着了。
步长悠的呼吸都轻了,生怕惊动了自己的母亲。
她一步步走过去,她看到了,可还是无法从内心接受,她大年初一离开时,母亲还好好的,无病无灾,丰腴又美丽,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她在床边跪下,拿起她的手,这么炎热的夏天,手却是凉的,她轻声叫了两句母亲,没有人回应。
是真的。
那个教她读诗,教她作画,为她唱歌,要她克己,要她独立,要她端庄,给她讲传奇,告诉她世界丰广渊深,要她有所期待的风雅女人,却以一个近乎荒谬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一生。
她忽然泪如雨下。
身后有人上来安慰:“逝者已去,三妹别太伤心了,节哀顺变。”
步长悠回头看,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一个生面孔,不过这人叫她三妹,看岁数三十岁上下,她就觉得是太子。
太子将她扶起,从袖子里摸出帕子递给她,并道:“三妹在外清修,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来见过父王吧。”
步长悠擦干眼泪,这才去看鄢王。
鄢王脸上没了往日君临四方的神气,而像一个失去妻子因而备受打击的中年男人,她跪下去,行了礼。
鄢王叫她抬起头来,步长悠依言照做,他细看两眼,苦笑道:“你看她是不是越来越像沈溶了?”
裴翼跟着看了两眼,道:“可不是,不止貌似,更有夫人年轻时的神韵。”
鄢王又看了两眼,道:“她教出来的女儿,自然是随她,不过也不要太随她了,否则将来少不了苦头吃。”
步长悠应了是,正要说自己母亲生前的遗愿,请求鄢王恩准她带她回去,鄢王就道:“她以前说过,倘若有天死了,不想与任何人合葬,只希望化成灰,撒入澜叶河。委屈她在寡人的地方待了十几年,你带她回去吧,寡人怎么着都要成全她最后的这个心愿。”
步长悠有些没听懂,转而看向了裴翼。
第84章 意外
裴翼回禀道:“澜叶河从沈国的天山发源, 流经沈国,最后汇入端海, 是夫人生前遗愿, 路途遥远,让犬子护送公主入沈吧。”
步长悠看到了裴炎,他就在裴翼身边, 可她吃惊的不是这个, 她知道裴炎早晚会回到鄢王身边,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她不知道这次是不是他的机会,但她得成全他。不为他俩之间的私交, 也该为母亲和他父亲之间的交情。
步长悠吃惊的是鄢王和裴翼对自己母亲的熟稔,这熟稔是她这个与之相依为命了十几年的女儿都不曾有的。
步长悠知道有关祁夫人的都是细微的小事, 比如她生于何年月,家乡有什么风俗, 有什么吃食, 家里有几个姐妹,小时候做过什么顽皮的事情……可与此同时,她不知道祁夫人的真名, 不知道祁夫人父母的身份,不知道祁夫人说的水草丰茂的家乡到底在哪个方位……
只要是与未出嫁之前的身份有关系的,祁夫人通通拒绝透露。
步长悠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沈国人。
说到沈国,步长悠立刻想到相城说鄢王在沈国有十多年的为质经历,想起太子的生母。她忽然知道母亲为何要对她之前的身份严防死守了。因为一旦确定她是沈国人,年纪又完全符合的状态下, 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太子的生母了。
步长悠确认道:“我母亲真是沈国人吗?”
鄢王却没回答,起身对裴翼道:“一切从简,不要声张,寡人就把这事交给你了。”
裴翼躬身答:“诺。”
裴翼和裴炎送鄢王和太子出去,步长悠到床边的脚踏上坐下,呆呆的瞧着祁夫人。一会儿想她前半段人生的颠沛流离,一会儿想到她后半段的隐忍不发,忍不住又掉下眼泪来。
刘氏和流云、紫苏这会儿得以进殿,见她坐在那里,都有些心酸。
步长悠轻声问:“乳娘,母亲她昨天都在做什么?”
刘氏擦了擦眼泪,仔细回忆道:“前天日暮时分,我陪夫人到雁鸣湖放了一些茶叶到荷花中,昨天早上要收茶叶,所以起得很早。等我们到了雁鸣湖,荷花已经开了,茶叶落了不少到水中,不过夫人还是很高兴。之后,我们回来做早膳。现在天太热了,夫人胃口不好,早膳只吃了一小碗绿豆百合粥和几口凉拌黄瓜。早膳后,我们把家里的被褥都拿出来晒,搭在外头的绳子上晒。午膳吃了面,膳后在后头的凉亭里吃了点西瓜,之后眯了一会儿,醒来说梦到了公主,想等凉快一点,去瞧瞧公主……”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哽咽起来。
流云过去安慰她,她擦擦眼泪,继续讲:“黄昏时,我们一道去了扶苏园,夫人想摘些果子酿酒,正巧碰上方署丞,就跟他聊了两句。回来后,果子洗了洗,削了皮,剔了核,去了籽,开始酿酒,一直弄到深更半夜才去睡……”
步长悠点点头,好像没什么异常,又问:“她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刘氏摇摇头:“没来得及。”
裴翼和裴炎进殿来,见她坐在那,正要安抚一下,叫她节哀顺变,就听到她道:“中尉大人,我是头次经历这种事,没什么经验,一切就全拜托给你了。”
声音还算平静,裴翼稍微放了一点心:“人生不能复生,请公主节哀,卑职和犬子一定尽心协助公主送夫人回乡安葬。”
步长悠点点头,又问:“太子怎么来了?”
中尉一愣,心想这公主八成是猜到了什么,可不管她猜没猜到,他都不能说,因为事情太大了,他道:“大约王上有什么政务要跟太子商讨,就一起过来了。”
步长悠决定不问了,问了也没人跟她说的,而且母亲已经走了,是不是也不重要。
她转移了话题,问接下来的安排。
裴翼说等棺椁一到,就会装殓,送到清平寺。至于停灵时间,因为此时正在伏中,天热,虽然棺椁内会放冰块和香料防腐,但仍不能久放,三日后在寺内火葬,将骨灰装好,之后会择黄道吉时出发去沈国。
步长悠点点头,在鄢国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母亲送回沈国,落叶归根。
天完全黑了之后,棺椁到了离宫,把祁夫人装殓后,星夜出发,送到清平寺。
中尉因有公务在身,安排好之后,留了裴炎等一队人在山上守着,自己就下山去了。
棺椁停在清平寺的长生殿,刘氏说她作为女儿,要为祁夫人守灵,步长悠便一直待在长生殿里。
中尉虽不能一直待在清平寺,但每天都会上来一趟,看看情况。
三天后火葬,步长悠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母亲去世的事实,可看着火点燃柴堆,一点一点的蔓延到自己母亲身上,还是有些冲动,想冲上去将祁夫从从火中抱出来。
紫苏和青檀死命拦着,才没让她得逞。
只是步长悠这几天守灵,几乎没怎么进食,也没正儿八经的睡过,体力不支,昏厥了过去。
等醒来时,人已在小院的床上了。
青檀一个人在这里陪她,见她醒了,给她倒了茶。步长悠缓了一会儿,又回了后山的火葬场。
火前前后后烧了一个多时辰,等熄灭后,里头正只剩下一对灰末和碎骨头,步长悠一点点将它们收进骨灰坛中。
这会儿人已经很平静了。
她抱着那个小小的骨灰坛想,这就是她的母亲。她烟消云散的这一天,她在世的丈夫,她的儿子或者说她的儿子们都没能来看她。人活几十年,一把火就没了,像一阵风似的,再也不见了。
裴翼和裴炎将她送回洋槐街的府邸中,说已挑好了动身的黄道吉时,也呈报了鄢王,三日后动身,又说沈国虽与鄢国接壤,可也有千里之遥,一来一回得个把月,请她备好路途所需之物。
裴翼叫裴炎留下来替她看门护院,步长悠觉得不用,让他回去了。
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喜欢人多。
回到自己的府邸中,陡然觉得清净下来。
清净下来后觉得好累,像所有力气被抽光。她沐浴一番,躺下去想好好睡一觉,好应付接下来的千里路途,可总睡不好,老是做噩梦,老是梦见祁夫人从树上摔下来,摔得满身是血。
刘氏说死者的魂魄会于头七子时那夜返家,要给死者准备一顿饭,然后所有亲人都回避,否则给死者看见了会心生牵挂,无法投胎。
步长悠不知道人是否真的有魂魄,就算有,母亲魂魄头七返家,是回音书台呢,还是会回到她这里?
刘氏说人在那里,家就在那里,如今她们都在这里,想必夫人会回到这里。
头七子时前,刘氏做好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然后把大家都轰到了被窝中,不准出来。
等几个人可以出来时,发现刘氏撞死在灵堂里,手里还抱着祁夫人的牌位,满脸都是血。
青檀是最先发现的,接着喊了起来。
流云出来,见到自己老娘满脸是血,扑了上去。
气息全无,人已经凉透了,她嚎啕大哭起来。
步长悠瞧着流云抱着的刘氏,只觉得脑子一阵阵的发晕,她竟然没察觉到刘氏的死志,她要是察觉了,叫人一直陪着她,或许渡过这段日子,她就不会那么想了。步长悠觉得血在身体里流得特别慢,她扶住门框,胃里有东西不停的往上拱,她实在忍不住,跑了出去。可连着七天,她吃得都是汤汤水水,吐也是酸水。
青檀过来轻拍她的背,问要不要紧,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看看,步长悠摇摇头,说不碍事,就是累了,叫她倒杯白水就成。
喝了白水茶之后,步长悠在外头冷静了一下,回到了灵堂。
流云是刘氏的独女,流云的父亲在她进宫前就病死了,不过家里倒是有叔伯,且又是本地人,本地人还是崇尚入土为安,所以不能像祁夫人那样。
步长悠过去把流云拉起来,安抚了一番,然后招呼大家把刘氏抬到厢房的床上。
流云打了水,给刘氏擦了脸,换了干净衣裳。
步长悠让青檀陪着她回去报丧去。走时给她包了一些银子,叫她带着。
青檀和流云走了没多久,裴翼带着夫人和两个儿子到了。
这是她母亲在鄢国的唯一人脉了,步长悠想。他们一家子祭奠一番,安慰了她几句,就走了。
下午时候,流云的叔伯到了洋槐街,将刘氏接走。步长悠因为次日就要动身去沈国,无暇分身,就让青檀跟着流云回去了,倘若有什么需要,也有个帮手。
收拾好路上所需要的东西后,二娘招呼流云到厨房做吃食去了,说要给步长悠路上吃。
步长悠一人待在灵堂里头,只觉得脑仁突突疼,又热又疼,后来就到外头水边。
外头也热,一直到了傍晚,暮色四下,才凉快了点。
外头有人敲门,步长悠起身去开。
原以为是青檀或流云,要么就是裴翼这一家子,没想到门外站得是一个白衣的小青年。
门口的红灯笼改成了白灯笼,表示家有重孝。灯笼透出光晕,打在他脸上,人不似寻常白皙,见到她还有些局促:“我……我没别的事,就是来看看公主需不需要人帮忙……”
步长悠这会儿见到他跟见到了亲人似的,嘴一瘪,上前抱住了他。
他的伤才刚好了一点,她这么撞过来,有点疼,可没半点犹豫,抬手将她搂住。
步长悠从不知自己的委屈这么多,也不知道自己的害怕这么多,可见到他,那些东西全都跑了出来,眼泪哗哗涌出来:“她们都走了,一个接一个,连半句话都没留下。”
相城想起自己母亲死的时候,那种惶恐和害怕,公主如今正在承受,他只觉得喉咙眼发痒,声音出来就是哑的:“她们大约都很放心公主,无牵无挂,走得很安心。”
眼泪在他颈边成河,温热的河流。以前总想叫她哭,觉得哭一哭才算有了心,如今真哭了,他却一点不觉得痛快,只觉得整个人都揪起来了。她哽咽道:“我原以为她们都会寿终正寝。”
他把脸颊埋到她颈里,给她足够的温暖:“我觉得寿终正寝和意外对夫人来说都一样,因为她不会感觉到痛苦,就算有也只是一瞬间,很快的。我觉得人最痛苦的当是受了无尽折磨之后,最终还是要不可避免的走向死亡。”顿了顿,“我母亲就是这样,她死前有三、四个月都痛苦不堪,常常疼到神志不清,大限来临时,她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解脱了。”
步长悠止住了眼泪,只是没有放开他,半晌:“你真会安慰人。”
他温温柔柔的笑了:“是真话,我有想过,倘若自己要死掉的话,如果不能寿终正寝,那就希望是意外,快到来不及思考,只是一瞬间就过去了的那种。”
步长悠笑了,这几天唯一真心实意笑了这么一次:“自己意外死去不难接受,可还是希望她们寿终正寝。”
他拿袖子给她擦眼泪,边擦边道:“关于生和死这样的大事,我们没有选择,只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