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快就走。”姚氏有些不舍得。
周静兰接话:“夫人不用不舍,晚上婚宴自然还能再见到。”
姚氏点点头,含笑望着霍澜音:“快回去罢。今日不要因为旁枝末节耽误了正事。也不用挂心我,我都很好。”
霍平疆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霍澜音,竟发现她只是客套又生疏地冲他微微颔首,便出了屋,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霍平疆舔了舔牙齿,心里琢磨着刚刚的举动惹这个女儿不高兴了?
他与姚氏有着那样沉重的感情,撬开初逢的苦涩,便是最熟悉的人。可是这个女儿不一样,他从未见过她。没有任何的感情基础存在,欢喜之外,更多得却是手足无措。
姚氏将手搭在霍平疆的小臂上,拉了拉他的袖子。
霍平疆这才收回目光,回过头。姚氏冲他温柔地笑着,她说:“音音是个冷静又内敛的孩子。”
除了姚氏和霍平疆,霍澜音出来时,屋内的人都跟着出来送她。
霍澜音立在檐下,望向远处亭中的卫瞻。卫瞻正在与纪鹤轩说话。霍澜音侧过脸,让后面的一群人不必再送了,只带着自己的宫女朝卫瞻走过去。
亭中,卫瞻听着纪鹤轩兴高采烈地讲着霍将军和发妻团聚的事情。惊讶过后,卫瞻问:“舅舅今日一直都跟在霍将军身边,可知道宫中的事情?”
纪鹤轩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掩饰掉情绪。虽然他人在宫外,可是宫里发生那样的大事自然早有手下送消息过来。他谨记父亲的话,必要时刻定要和皇后划清界限。此时,也只能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宫中什么事?”
卫瞻轻笑了一声,不答反问:“以前竟不知道舅舅如此在意霍将军之事。”
纪鹤轩叹了口气,一副无奈的样子道:“哎,让之,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总是说我如何不如霍将军。虽然这是事实,可听多了总是不爱听的嘛。前些年面子上觉得不服气,近年年岁大了才觉得硬撑了着实不算男人。这不才想通,才跟霍将军走得近些,多学些兵法经验……”
纪鹤轩说到一半时,卫瞻已经看见了霍澜音。他的视线越过纪鹤轩,望向逐渐走近的霍澜音。
“天寒,舅舅还是在家中多静养才事宜。”
纪鹤轩脸上带着笑,谢过卫瞻的关心,心里却敲响了警钟,猜测卫瞻已经知道了他与皇后的暗中联络。
卫瞻已不想再多说,他起身,经过纪鹤轩,去迎霍澜音。
“可以回宫了?”
“嗯。”
霍澜音点点头,任由卫瞻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走了没几步,霍澜音下意识地回过头。视线越过跪地的人群,望向开着的窗户。姚氏仍旧坐在原处,霍平疆立在她身侧,两个人都透过窗户望着她。
霍澜音莞尔一笑。
卫瞻顺着霍澜音的视线瞥了一眼。登上华舆时,卫瞻忽然问:“忽然多了威风的爹,可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霍澜音略显茫然地望向卫瞻。她摇头,问:“该有什么变化?”
卫瞻笑,道:“你不再是乳娘的孩子,身份不可同日而语。往日那些嘲笑你出身的人恐要心惊胆战。”
“难道要拉着这样一个爹,跑去曾经笑话过我的人面前,掐着腰耀武扬威?”
卫瞻想象了一下霍澜音说的这个场景,一下子笑出声来。
霍澜音却没有笑。她顺手摘了枝斜探的红梅,放在鼻下轻嗅,弯唇而笑。她说:“有没有一个威风的父亲,于我而言并没有区别。但我却是真的高兴。为母亲高兴。我不需要这样一个父亲,可是母亲太需要一个这样的丈夫。母亲刚刚的样子真的和以前不一样,终于有了生气。”
一想到母亲刚刚温柔而笑的样子,霍澜音的唇角也跟着翘了起来。
卫瞻略一琢磨,也就明白了。霍澜音从未在意过身份地位,所以霍平疆带给她的身份并不能让她欢喜。而她的过去,幼时有周玉清这个“父亲”,后来身世大白,与“霍石”更是毫无感情。她对忽然出现的亲生父亲并不亲昵激动,没什么意外的。
卫瞻叹了口气,身子后仰,枕着自己的双臂,一副看好戏的懒洋洋样子。
“佑安小时候经常被霍将军揍。他还曾经跟我诉苦,说霍将军多次感慨若他是个闺女该多好。”
霍澜音脸上的表情这才终于有了变化。
“霍……佑安?”霍澜音皱起眉。
霍平疆于她而言,太过陌生。可是霍佑安并不陌生啊!
她指指自己,脸上的表情微妙极了。
“等等……霍佑安是霍将军亲生的吧?那他……那我?”
卫瞻冲着霍澜音笑,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反问——“要不然呢?”
半晌,霍澜音“哈”了一声。
又过了半晌,她身子后仰,同卫瞻一样倚靠着。而后拾起垂着脸侧的遮面珠帘,戴上。
在这个只能口口相传的年代,消息传递得总有滞后性。可是对于八卦这种消息,仿佛长了腿儿似的,一下子席卷。
眨眼之间,霍澜音的亲生父亲是霍平疆这事儿在宫里宫外传遍了。只是还有人不太相信,持有怀疑的态度。
——直到晚上的婚宴,霍平疆带着姚氏出现。
死寂与嘈杂间差地在婚宴各个角落上演。
娴妃和良妃亲自为霍澜音系上合欢扣,正红的结绳悬在她的腰裙。
卫瞻立在铺着红毯的石阶中央,手握红弓,红羽箭支一支支落在霍澜音面前的路。霍澜音垂眸,提裙而行,迈过挡路箭矢。有些路,终是要她自己来走。
她抬起头,望向高处的卫瞻。
忆起当初她第一次进宫去见皇后,卫瞻坐在华舆上朝她伸出手。他对她说——“孤可以将你圈起来护着,谁也不能在你面前碍眼。可你知道孤要的不是一个侍妾,你要的也不会是如此。所以有些事情你要自己去面对。”
霍澜音忽然明白了。当初决定同卫瞻回京,彼时心中所想是尝试去接受他。然而如今想来,当她决定跟他回京时,她便已经输了。芽子早已种下,不过只待一场春雨一场微风,瞬间气势葳蕤向阳。
霍澜音终于走到卫瞻面前,卫瞻朝她伸出手。霍澜音的视线落在卫瞻的掌心。
分明知道她一定会将手递过来,可是伸出手的那一刹那,卫瞻的心里还是莫名紧张。分明不该有任何怀疑,可是他还是怕她就这样跑掉。他不由去想了些不该想的,去想她一次次想要逃跑的倔强模样。
当霍澜音终于抬手,将手递给卫瞻,卫瞻那颗悬着心这才松了下来。
霍澜音轻轻地将手搭在卫瞻的掌心,卫瞻却觉得掌心沉甸甸的。四目相对,他握紧她的手,牵着她,一步步往上走。
独行终有时,余生相伴行。
上座的姚氏已经红了眼睛,心里酸涩不已,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受委屈,看着自己的女儿挣扎痛苦,又终于看着自己的女儿找回了自己,得到了幸福。
那些站在雪地里守候的漫漫长夜,那些说不出的心疼和绝望……她从不觉得自己体会到的痛会有女儿体会得那样沉重。
好在寒冬过后终于得到姹紫嫣红的怒放。
霍平疆将姚氏的手握在掌中,望着远处高台上行大礼的女儿。先前,他对霍澜音做药引之事不过略有所闻。今日下午得知霍澜音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派人略一调查,此时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
他拍着姚氏的手,面冷声沉:“放心,我再不准咱们的女儿受半分委屈。”
姚氏因霍平疆这一句话心中泛酸,泪眼婆娑。她飞快地偏过脸去,不许自己哭,让自己温柔地笑着。今日是女儿的大喜日子,她不想哭。更不想女儿回头望向她的时候发现她在落泪,惹得女儿心酸。
角落里,霍佑安蹲在阴影里,还没有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他揪着小厮的衣领,不知道多少次地发问:“那只小狐狸是我妹妹?”
小厮十分苦恼地不知道第几次地回答:“是,太子妃正是您的妹妹!亲妹妹!同父同母,亲得不能再亲的那种!”
霍佑安像泄了气似地松开小厮。有些发呆。半晌,他忽然甩了自己一巴掌。看得一旁的小厮目瞪口呆。
“爷,您莫不是发烧了,小的去给您请个太医……”
下一瞬,霍佑安又甩了自己一巴掌,用行动打断了小厮的话。
“完了,我完了!”霍佑安无力地坐在地上。
莺时今日本来应当十分高兴的,直到她无意间看见了卫瞭的身影。顿时大惊失色,原来她一直以为的小可怜小闵子竟然是堂堂皇子。震惊之后,丝丝失落攀上心头。她摇摇头,努力灿烂笑起来,将最好的祝福给自己的主子。
大礼繁复,不过终有礼成时。
霍澜音目不斜视,面带微笑地昂首往前走。她小声地询问身旁的卫瞻:“殿下,今夜的逼宫当真不会再发生?”
忆起皇后,卫瞻脸上的笑容稍淡。他说:“她放弃了。”
霍澜音品着卫瞻的语气,没有再多问。
回东宫的路上,卫瞻望了一眼栖凤宫的方向。栖凤宫里只亮着极少的灯火,皇后今夜陪在皇帝身边,并不在这里。卫瞻收回视线,略显烦躁地催促抬舆人加快速度。
卫瞻的暴躁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到装扮了一身红的东宫,卫瞻的眼里心里便只有霍澜音一人,他揽她入怀,亲吻她的眉心和眼角,牙齿轻磨她鼻尖上小小的美人痣。
霍澜音将他推开,旋身躲过他拉她的手,鲜红的嫁衣裙角旋成绽放的鲜花。
她将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笑着摇头说:“不许。”
卫瞻似早有所料,不急不缓地朝她走过去,将霍澜音逼到墙角,凑近她的脸,在她耳边小声说:“音音啊,其实有很多不会伤到小孩子的方式。”
霍澜音抬起眼睛,将信将疑地看他,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盛大的笑意。
打萍和流春领着后面的宫女进来,卫瞻拥着霍澜音的手才松开些。宫女进来禀告浴室已收拾妥当,要带霍澜音过去梳洗。
这也算是大礼中的一个环节,卫瞻只好应允。
卫瞻留在寝殿内等候,他拾起霍澜音放在桌上的红珠搭面,指腹抚过一颗颗圆润的红色珠子。眼前不由浮现霍澜音低着头捏珠子玩的场景。
卫瞻一愣,怎么就想起了霍澜音犯傻的样子来?今日她好不容易正常着,他可不想和霍三岁成婚。
“让让——”
卫瞻眼皮一跳。
他动作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霍澜音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她伸开双臂,一下子朝卫瞻扑过来。
卫瞻心惊胆战,赶忙接住她,拿起挂在一侧的宽袍裹在她身上,无奈地说:“乖乖,别冷着,也没乱跑乱跳。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要当心肚子里的小家伙。”
霍澜音仰着脸望向卫瞻,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忽然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呜,让让只要小讨厌鬼,不管我!你坏!”她伸出的手握成拳,使劲儿去敲卫瞻的胸膛。
眼泪儿,更是吧嗒吧嗒。
卫瞻在心底扶额,赶忙哄她:“我的小祖宗,我可不敢。你仔细想想,我是不是先说怕你着凉,再说的要当心小讨厌鬼?所以音音比小讨厌鬼重要多了。”
卫瞻一个眼色,让跟在后面的宫女都退下去。
霍澜音眨眨眼,仔细琢磨着卫瞻的话。
卫瞻无奈地去擦她的眼泪,霍澜音轻哼一声,转过头去不让他擦眼泪,又小声嘟囔着什么。
“音音声音太小了,让让听不见。”卫瞻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一边抱起霍澜音走向床榻。
到了床榻,霍澜音一下子从卫瞻的怀里滑下去,跪坐在床榻上,凑近卫瞻,将下巴贴在他的手臂,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卫瞻。她的眼睫上还沾着泪珠儿,样子瞧上去有些可怜巴巴的。
卫瞻去捏她的脸,问:“刚刚嘟囔什么呢。”
“丑哦!”霍澜音去拍自己的肚子。
卫瞻随口说:“不会丑,会很好看,像音音一样好看。”
霍澜音哼唧了两声,使劲儿去摇头:“音音丑了!”
她说完又开始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呜地哭。
卫瞻想了一下,才明白霍澜音的意思。他搭在霍澜音手腕上的指尖僵了一下。
她哭是因为担心自己怀孕之后变丑,他就会不喜欢她了吗?
卫瞻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音音和泥泥是真的不一样。
在这一瞬间,卫瞻忽然不太明白,音音到底是泥泥的另一面,还是泥泥冷漠理智的外表下心里某个不愿展现给别人的柔弱角落?
“音音才不会变丑,就算变得再丑,也比让让好看一百倍。”卫瞻拿出抽屉里的糖、架子上的拨浪鼓和手鞠,来逗霍澜音笑。
他又找出红绳,和霍澜音一起玩翻绳。
霍澜音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翘着嘴角笑了。
卫瞻与霍澜音在大红的床榻上相对而坐,认真地翻绳,耐心十足。卫瞻忽然觉得霍澜音有时变成这样也很好,让他换一种方式去看她的心底。
可是可惜……这洞房花烛夜,他只能哄孩子玩。
啧。
没事,来日方长。
十日之后。
丧钟敲响的那一刻,皇后从午眠中惊醒。她来不及穿鞋,赤足下床,跑到屋外。在冷冽的寒风中,望着东方。
“娘娘当心着凉!”
翠风和红风一个拿着鞋子一个包着棉衣追出来。
皇后脸色苍白,有些木讷地由着两个宫女为她穿上鞋袜和棉衣。
翠风担忧地问:“娘娘,要去看一看吗?虽说您不能离开栖凤宫,但是情况特殊,太子殿下应当会……”
“不用了。”皇后打断她的话。
皇后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翠风和红风已不能从她的眼中看出什么情绪。
皇帝驾崩,举国哀痛。
北衍曾被灭国,带着他们从亡国奴翻身的帝王归去,何人能不悲,戚哀之氛弥漫整个北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