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海生摇头,道:“我是今早在来的路上遇见了霍将军。倒也不清楚他为何会来这里。不过夫人放心,霍将军绝对不会害大殿下。”
霍澜音还欲再问,听见外面大批人马的脚步声,不由住了口。
来的人是官府的人。
孙郡守带着大大小小的官员跪在霍平疆面前,颤颤巍巍:“不知将军屈驾小城,有失远迎!”
霍平疆正在吃第三碗豆沙冰,没抬头。
最近丰白城接二连三出事,先是卫瞻当街杀人,再是发生在焦府的“斗殴”事件,孙郡守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孙郡守低着头,额上的汗滴落在泥地中。他悄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儿,谨慎说道:“城中发生当街杀人的恶劣事件,实至今日未将罪犯捉拿归案实在是该罚。不过下官查到凶手在焦府作恶杀人后回到了这间农院,还请将军稍后,下官派人将凶犯捉拿归案,立刻斩首示众!”
霍平疆将空碗递给侍从,又接过来帕子擦了擦唇角,他上半身微微后仰,靠着椅背,这才抬头看向跪在他面前的大大小小官员。
他笑了一下,问:“你要将大殿下捉拿归案?斩首示众?”
“下、下官……”孙郡守惊得瞪圆了眼睛,“大、大大大……大殿下?”
其他官员也是一副吃惊不小的表情,简直无法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这话是霍平疆说出来的,他说的话又怎么可能是假的?
霍澜音也惊了。不是说卫瞻偷偷离开西荒?当真可以这样随意暴露他的行踪?
霍平疆好似不知道自己这句话给旁人带来多大的震惊,他径自说下去,口气随意。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让之这孩子杀了人,本将亦不包庇他。只不顾陛下召他进京。”霍平疆随手指了一下,“等他见了陛下,你等再跟陛下要人罢。”
“不不不……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孙郡守带着身后的大大小小官员以额抵地,整个人都在发抖。
霍澜音忽然说:“霍将军,焦高在丰白城为非作歹,作恶多端,多次强抢民女打家劫舍,更对大殿下不敬。城中官员事忙,顾不得焦高这样的人物。还请霍将军主持公道!”
孙郡守的双肩猛地一哆嗦,忙说:“下官这就命人将焦高捉拿归案!”
“可。”
“是是是……”孙郡守赶忙起身,提着长衫前摆,飞快跑出去吩咐候在外面的手下。他心里急得不行。虽然焦高是他的亲外甥,他平时很是溺宠这孩子。可如今绝对不是再纵着他的时候了……
霍平疆伸手,接过第四碗豆沙冰。他看了霍澜音一眼,说:“化了之后的味道不正。”
他指了指霍澜音,立刻有侍从重新给霍澜音盛了一碗冰凉清爽的豆沙冰。
霍澜音低头望着手中的豆沙冰,有一瞬间的无措。她见到了小时候时常听说的霍将军,还用自己设计的机关对霍将军下手,甚至亲手划破了他的脸。而霍将军完全不与她计较,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唤她小姑娘。而她现在手里捧着的豆沙冰,正是霍将军给她的。
霍澜音一口一口将豆沙冰吃了。
“再给她盛一碗。”霍平疆刚说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眸中神色微凝,又说:“罢了,小姑娘家家不要吃那么多凉的。”
霍澜音讶然地抬起眼睛望向霍平疆。
霍平疆低着头,右手捻着左手手腕上系着的麻绳。
霍澜音好奇地瞧着霍平疆手腕上系着的麻绳。
焦高很快被孙郡守带来。焦高得知了自己得罪了什么人,来的路上吓昏了三次,此时瘫跪在地,六神无主。
院中的人跪了一地,可是霍平疆并没有理会的意思。
异常沉默。
霍澜音频繁望向暗室房门,有些担心卫瞻。
天色黑下来,霍平疆的侍从悄无声息地点起一盏盏灯,小院一片灯火通明。地方官员和焦高及他手下仍旧跪着。
房门是被踹开的。一身血衣的卫瞻走出来,浓郁的血腥味儿加重了他的戾气。
霍澜音一怔,紧接着心中一喜又一酸。
“霍将军?”卫瞻看向霍平疆,略有些意外。
霍平疆笑道:“从有至无,从无至有。看来让之闯过了这一关。”
卫瞻抬起自己的右手,他的右手仿佛寻常人。然后他慢慢握紧自己的右手,黑色的光影从他掌心流窜。
他扯了扯嘴唇,勾勒出的笑带着几分阴翳鬼气。
他抬起手,朝着霍平疆的方向。黑色的流光在他掌中汹涌窜动。
霍平疆腰间的佩刀忽然发出一阵嗡鸣之音。
下一瞬间,长刀离鞘,朝着卫瞻飞奔而去,被他牢牢握在掌中那一瞬间,嗡鸣之音炸裂开。
他举刀,好像只是随意一劈,却带着山崩地裂的气势。只听一道轰然之音,他面前的土地劈出不见底的沟壑,呼啸着朝着前方炸裂开。
跪在院中的人惊恐地起身屁滚尿流地朝着两侧逃窜,仍旧有人来不及爬起来,跌入深不见底的沟壑之中。
沟壑继续朝前炸裂开,整个农家小院被一劈为二不算,仍旧朝着前方的麦田和山地一路延展。
地动山摇。
第107章
霍澜音看着逐渐向两侧裂开的沟壑,慌忙向后退去。脚下的土地一松一颤,她身形跟着晃动,朝前栽去。
她惊呼出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有一股力量向她袭来。她的身子好似不受自己控制,被别人操控着。
她朝着力量的方向望去,看见了卫瞻。视线里的卫瞻越来越近,她终于撞进卫瞻的怀里,腰间被磕得有些疼。她轻轻“唔”了一声,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卫瞻的手掌却撑在她的后腰,圈住了她。
霍澜音抬起眼睛,望着卫瞻。卫瞻目视前方,目光冷漠。感受到霍澜音的目光,他才转过脸看向霍澜音。
四目相对,近距离的。
霍澜音怔了一下,飞快垂下眼睛,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她略低着头,搭在卫瞻小臂上的手轻轻推了推他,从卫瞻的怀里退开一些。
“这是阴阳咒的第几重?”霍平疆问。
霍澜音看向霍平疆,惊讶地发现沟壑离他极近,好似下一刻就能将他卷入其中。然而他气定神闲,脚步未曾挪过,手中端着豆沙冰。
“九。”卫瞻松了手,重刀垂直插入地面。他摊开自己的右手,感受着新得来的力量。
“只是九?”霍平疆皱眉瞥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农家小院。
卫瞻说过他不信这世间有什么邪功,邪与正本就没有清晰的界线。既然借助外力疗法无法将他体内的阴阳咒驱离,那么他只好将其消化。
邪功和他原本的内力厮杀着,久不相融。正邪两种力量在他体内抗衡,摧毁着他的身体和神智。既然这两股力量不能相互融合,阴阳咒之力又驱赶不能,他做了个大胆的尝试——自废功力。
既然邪功赶不走,那么他就将原本属于他的内力尽数散去。
所以,他并非因为邪功内力全失,而是为了更好的掌控阴阳咒的邪功之力,才主动放弃了这些年的内力。
他右手的无力,以及右半身的无力,和整个人的虚弱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原本,他自废功力之后会进入很长一段时间的虚弱期,然后是昏迷期,在昏迷期中慢慢消化吞噬体内乱窜的阴阳咒之力。
然而,出现了焦高这个意外。
卫瞻冷漠的目光扫过院子里的人。没有被卷入沟壑的人惊魂未定,相护搀扶着向后退。在一切恢复平静,地面不再裂开震动后,他们才再次颤颤巍巍地朝着卫瞻跪下,以额伏地。
孙郡守偏过头对焦高试了个眼色。然而焦高整个人慌了神,根本没注意到他。孙郡守不得不伸手在他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焦高吓得一哆嗦,条件反射一样看向孙郡守。孙郡守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让他自寻救路。
焦高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跪行至卫瞻脚边,发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草民不识殿下,有眼无珠!还请殿下——”
焦高的话,戛然而止。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然而两只瞪圆的眼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卫瞻手中的重刀将他整个人从中间一分为二。两半边身子朝着两侧倒去,胸腹中的内脏器官涌出来。
霍澜音差点吐出来,急忙别开眼不去看这样的场面,紧紧皱着眉,眼前却不受控制地回忆起某些画面。
卫瞻看了她一眼。
霍平疆不赞赏地摇头,道:“凭白脏了我的刀。”
“擦刀。”卫瞻将霍平疆的重刀扔给了奚海生。
这柄刀真的很重,奚海生膝盖略弯了一下,才将它接住。
“将军为何在此?”卫瞻问。
霍平疆道:“奉了你父皇的命,接你回京。”
卫瞻眉宇间的神色明显有些意外。
“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好好歇一歇。我晚些再过来。”霍平疆将手里的豆沙冰空碗递给侍从,他起身,又道:“你父皇当年在战场上受了不少伤,登基这些年殚精竭虑,更是雪上加霜,你是知道的。”
卫瞻皱眉。
霍平疆沉吟了片刻,继续说:“当初你离京时可有想过再不回去?”
卫瞻沉默不言。
听了霍平疆的话,霍澜音惊讶地看向卫瞻。
“果然。”霍平疆笑了一下,迈过昏倒在地的人,大步往外走。
奚海生手中的重刀发出一阵嗡鸣,紧接着奚海生惊觉自己握不住这柄重刀。重刀朝霍平疆飞去。
霍平疆没有回头,稳稳握住刀柄,他手腕一晃,刀刃泛起一道银光,上面沾染的血迹渗入刀刃,血迹逐渐消失于无形。
霍平疆走了,卫瞻收回视线,转身迈进了房中梳洗换衣。
跪了一院子的人却一个也不敢动。
冯家人受了惊,尤其是小芽子,躲在母亲身后,又总是忍不住频频去看院中被劈开的深沟。
“好深的哦……”她缩了缩脖子。
冯婶警告她:“芽子乖乖哦!不要靠近,离得远些。小心跌下去再见不到爹娘和哥哥了哦!”
“嗯!”小芽子使劲儿点头。她握着母亲衣角的手使劲儿攥着。
冯婶想了想,让小芽子跟在小石头身边。她则是远远绕开深沟,贴着院墙往厨房走去。
霍澜音蹲在灶台前添火,她在煮粥。
“我来生火。姑娘忙别的去。”冯婶说。
“好。”霍澜音将手里的柴木递给冯婶,她起身,望着灶上的大锅里翻腾的粥水,有些走神。
“姑娘可是要跟着大殿下回京去?”冯婶问。
“什么?”霍澜音回过神来。
冯婶又重复了一遍。
霍澜音黛眉轻蹙,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冯婶笑着说:“我就是民妇,不懂你们这些金贵人的想法。可我瞧着大殿下对姑娘是不错的。”
霍澜音垂下眼睛,眉宇间带着几分忧虑。
卫瞻对她不错,她一直都知道。
可是,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认为还恩的方式千千种,不必要因为谁对自己好就跟着谁一辈子。
然而她和卫瞻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多说不清扯不明的东西搅在其中。所以当冯婶这样问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敢立刻说出不跟他走的答案。
她犹豫了。
煮好粥,霍澜音亲自端着送去给卫瞻。从厨房出来,她看了一眼仍旧跪在院中的人,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天边阴云压城,恐又有暴雨。
到了门口,奚海生将霍澜音拦下来。
“大殿下先是运功了一会儿,这才刚刚进去沐浴。”
“好,那麻烦你一会儿将粥送给他。我就先回了。”霍澜音说。
“还是夫人一会儿给殿下为好。”奚海生笑着说,“我有点事情要去办,正愁没人守在这里候着。刚好夫人来了。还请夫人多多费心,留在这儿等着殿下喊人。”
霍澜音点头:“你去忙吧。”
奚海生急匆匆地走了。
霍澜音将栗子粥放在桌子上,看了一眼里间的方向,在罗汉床坐下。昨晚被焦高带走后,她一直没有睡过。如今事情差不多解决,绷着的神经松下来,顿时觉得有些乏。她手肘搭在罗汉床的扶手,手心贴着自己的眉心,低下头合上眼,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卫瞻喊了两声奚海生,霍澜音也没听见。
卫瞻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来,瞥了一眼睡着的霍澜音。他走到桌旁坐下,径自盛了粥来吃。
屋内灯光昏暗,卫瞻一边慢条斯理吃着粥,一边看着不远处扶额而眠的霍澜音。
一碗粥吃完,卫瞻将碗放下。走到霍澜音身边,低下头瞧她。
“醒醒。”
卫瞻用手指头戳了一下霍澜音的额角。
霍澜音撑着额头的手朝一侧倒去,整个身子也朝一侧歪。
卫瞻探手,掌心及时垫在她的脸侧,免她栽歪得撞到罗汉床扶手。
她的脸颊有点凉。
卫瞻垂目凝视着霍澜音。
半晌,卫瞻弯下腰,手臂探过霍澜音的细腰,想要将她扛起来。他宽大的手掌刚撑在霍澜音的后腰,动作顿了顿,手臂向下,探过她的膝下,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起来。
霍澜音在卫瞻的怀里蹙起眉,细细软软地小声嘟念了两声。
卫瞻瞥她一眼,抱怨:“麻烦。”
“殿下……”
卫瞻一愣,重新看向怀里的霍澜音。眼睁睁地看着她眼角逐渐洇湿。
卫瞻刚皱起眉,霍澜音的唇角却慢慢翘了起来,即使合着眼睛也遮不住她浅浅柔柔的笑。
她小声说了什么,卫瞻没听清。
“什么?”卫瞻俯下身,凑到霍澜音面前。
“让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