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她看着苏世黎,苏世黎嘴角噙着笑,也在看着她,哪有半点畏缩与愧疚。
大奶奶到底是老辣,见微知著,只这一下便心惊了,这时候不由得开始想,万一之前苏世黎都是扮给自己看,那可就要糟了,这岂不是把做得熟手又赚钱的铺子拱手让人吗?顿时一身冷汗,心里百转千回,如乱麻一般。
可到底是活了几十年,不一会儿便一皱眉嗔怪起来“大伯娘还能不记得这些?我这样厉声说你,还是为你担忧,你到底是女儿家,这样在外头跑,别人说你,也要说我,更要说米家。你母亲便是不在了,可在天有灵,见你这样岂会安乐?”又难过得很“我一心为着你,才顶了股份给你,这可好,你到拿这个压起我。正真是伤了伯娘的心。”
苏世黎听她这么说,莞尔一笑“是世黎的不对。大伯娘不要难过。我只是好不容易找到些打发时候的事做,大伯娘一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拦,我一时心急才口不择言。”
大奶奶转念,还要拿‘人言可畏’‘我是为你好’‘我是长辈你必须得听我的’来辖制她,却不料她先不先就道:“大伯娘怕不知道,之前发生了那许多事,我心里实在过不去,又怕叫伯娘们担忧,平日也不敢显露,只闷在心里,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日渐萎靡,只觉得人生了无生趣,活着没甚意思,连轻生的打算都有。可如今呢,我到觉得顶好了,每天有个奔头,有点事情做,也不像以前浑浑噩噩整日胡思乱想了,连饭都吃得香,觉也睡得更好了。若真要逼我回去,才是叫我去死呢。”
大奶奶急忙道“你看看,说什么死不死!”可苏世黎话都说成了这样,还真不好再劝。既然一时想不到词,也只好暂时算了。
拉着苏世黎又和和气气地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回家。
各玲跟在大奶奶身后走,出门时回头,苏世黎笑着对她挥挥手,扭头就去忙了。伙计们个个窃喜,跑去跟着她低声不知道说什么,笑容满面的。
大奶奶一路并没露出什么,回了家便打发各玲回屋去。
各玲上楼,遇到了刚回来的四乐,两个人在二楼走廊遇到时,四乐退一步,垂眸敛首给她让道,很是规矩。
各玲顿顿步子,停下来打量她。她头上花都没戴,身上也是素的,各玲问:“大姐姐银簪子都没赏一个与你吗?”她心里,配得自己称一声大姐姐的,只有苏世黎一个了。
四乐说“赏了的。”
各玲问:“那你怎么不戴些?”
四乐说:“戴那些在外头走总不太方便,老怕丢了,才没有戴的。”
各玲不高兴说:“别人见了你,怕还以为主家苛责下人呢。”
四乐却说:“小姐自己也不大戴的。”又说:“小姐不在乎别人说不说。叫我们,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便只管行事方便就成了,不必顾忌着别人的说法而为难自己。”
各玲怔怔,又问:“你去私塾偷听,大姐姐知道吗?”
四乐点头:“知道,还给了钱呢,叫我去上学。说这些时候她也不在家,上头有麻姑在,便用不上我做什么。叫我索性借着机会把书读好。说能识得字、懂得些算数,将来不论做什么,起码不是睁眼瞎。”说完了,见各玲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心翼翼告退:“我要上去帮麻姑给老太太换衣裳了。”
各玲回过神点点头,可回到自己屋子里后,一坐在窗前,便好久都没动。
晚上苏世黎还没回来,大爷就赶回来了。大奶奶叫他回来的。
但他一回来就遇到了二爷,跟二爷在楼下为了分不分家的事吵完架才回屋。大奶奶又和他说了苏世黎的事“我瞧着,她这怕是要坑我们。”
大奶奶恨恨地:“我是万万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城府!恨不得当场便骂她个狗血淋头。可又怕一时义愤思虑不周,说了什么意气用事的话,坏事。这才忍了下来,先哄着她。”
大爷气得要死:“我当时就说了,不要签。六成顶出去,是疯了不成?偏你说没事。”
大奶奶恼起来:“我能晓得她是这样歹毒的人?我能晓得你们米家能出这么一个连亲伯都算计的人?”
大爷嗤:“对,米家出不了长心眼的人,脑子会转弯的人尽出在你们家了。”
大奶奶一听,当场便要发作“我是为了谁?”声音都尖了起来。
大爷话一出口也是后悔,赔了半天不是,说“你也晓得我这个人,说话不过脑子。可真不是那个意思。”
好歹认了半天错,大奶奶才肯算了。
末了大爷问:“现在怎么办?”
大奶奶想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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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苏世黎都还没出门,天还一抹黑呢,大爷便起来了,提了灯笼便去铺子。
等苏世黎一去,却不见大掌柜,只见大爷坐在堂上打算盘,问起来,大爷无奈“程掌柜家里出了事,结了工钱赶着回乡去了。”还恼得很呢“连个接手的人都没有,我只得在这里顶着呢。一会儿药铺那边的事都只能叫圃齐去看着。他手还挂在脖子上,可有什么办法。”万般无奈似的。
苏世黎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当听信了,说:“那我去帮大伯看着吧。”
大爷连忙 说:“你不懂那里的。反正也不用圃齐动手干什么,于伤无碍。”
苏世黎笑一笑,便去后面了。
大爷算完了帐,便坐在外头看着客人进进出出喝茶。苏世黎上去迎客,他调头就骂站最近的那个伙计办事不周道。说“我老久不太管着这边,竟一个也不堪用。客人来了也不知道去迎?我白养着你呢?”竟然当即便找了牙人来,当着苏世黎的面打发了这个。
顿时店里人人自危。他们哪会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事呢,心里再骂他,再向着苏世黎,也不敢和自己的饭碗过不去。一时间也没人叫苏世黎干什么,但有客人来,都抢着去迎,要点货时苏世黎才上去,立刻便有人抢着活做了。
整个上午,苏世黎都只是干站着。
午晌还没过,苏世黎便换了衣裳走了。大爷还起来送她,笑着说“累也回家歇歇也好。”但看着苏世黎走了,不知道怎么,竟松了口气。明明只是个娇丫头。有甚可怕?虽然以后他要两头跑,是累些,但只要熬到了年底,药铺子便做起来了,而这边帐这些时候都只过他的手,进货只有他自己去,到时候是赚是赔还不是他做出来的帐。到时候拿只管说钱全亏在里头了,便不只苏世黎、带二房三房,都不必给半毛。
之后嘛,最好以‘这铺子只会越亏越多’的理由,再把铺子低价顶给自己安排好的人,那可真是如意。
想得心里美滋滋,越觉得自己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娶了大奶奶。
可午晌过后,苏世黎又回来了。
她一改之前朴素的打扮,换了一套大绣衣裳,那层层的针脚,栩栩如生的绣作,叫人看得啧啧称奇,连鞋上都坠着宝气氤氲的珠子,再贵气逼人没有。
进了大堂,对大爷喜道:“您猜怎么着?”
大爷愕然,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苏世黎笑着让到一边,露出后面的人“我好说歹说,翻了一倍的工钱,总算是又给您把程掌柜请回来了。”扬扬手里的文书“签了一年。”
她现在已经能将情真意切的表情用得如鱼得水,瞧着大爷激动地说:“这下圃齐哥哥不必受累了。”
大爷好险要一口血呕出来
第40章 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爷好险要一口血呕出来。沉脸看着苏世黎,苏世黎笑吟吟看他问“大伯不高兴吗?”
大爷被她刺得挂不住脸,可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方才口口声声说人不该走的是自己,只道“自然高兴的。”。往大掌柜看,大掌柜没有看他。
人家做得好好的,他突然发难,把人给辞了,如今又是年中,各家大些的铺子掌柜们早就坐满了,大掌柜们的契一签便是二三年的,岂还有他的地方?一时下家也难找得到,一下子便没个着落了。还是苏世黎涨了工钱请人回来的,对他岂有好脸色。
原苏世黎去请时,程大掌柜并不太愿意,可最后之所以点头,除了苏世黎涨了工钱,还因为她的一席话。
苏世黎站在那里对他说“我听着您虽然宠爱女儿,可往日里对女儿并不十分看好,也不瞒您说,我以前也是个十分拿不出手的人,没有人扶,走路怕也走不好。可人呢,您逼一逼、给她一条别的路,她未必就真走不出来。若您肯在我这里做事,以后便只管把她带在身边,教着教着恐怕就能好呢?便是到时候发现真扶不上去,再续儿子也不迟。若扶得起来,还怕不敢招赘?总归是自己血亲的女儿,比续个假儿子自欺欺人要好得多。可若您真就是非要个儿子,假儿子也要,便只当我这话没有说过。”
程掌柜不是守旧的人,他没有父母,经年在外头跑。年轻的时候上过洋船,哪个港口没有去过?后来在都城里的大铺子做的学徒,那里的风气,比下头不知道开化到哪里去了,他对儿子还是女儿都看得很淡。皇位都由公主继承得,他那点薄产,难道比皇位还了得吗?
只是确实信不过沉默寡言、鲜少出门的女儿能撑得起一个家,能等他老了之后,有本事照顾家人。可心里中,确实也不甘把家产白送给继子。少归少,那也是他的血汗。
最后一狠心才点了头。像苏世黎说的,试试不吃亏。不行就算了。死心。
如今站在苏世黎身后,看着她挺直了脊背敢和心怀不轨的叔伯争产,又更有些期待。女儿有她几分都好了。
苏世黎对她大伯笑,又朗声对店里伙计说:“大家但凡家里有什么事过不去,只管跟我讲,别像大掌柜一样,生怕给人添麻烦,说走便走。不论是什么事,只要是能帮的,我必不推托。你们能安安心心做事便好。”
伙计们纷纷应声。
大爷在这里做惯了大的,见苏世黎拿出当家的作派讲话,心里火直冒。但也不好在这个时候撕破脸。只不阴不阳地说“你也是真费心。”
苏世黎却不怕说话刺到他:“怎么说我在店里还占了六成股呢,自然店里的事是要多费心的。”
又说“先前我与大掌柜的去海城,许多事真是不看不知道。可长了大见识。这回来了,心情都不得平复,觉得人总要学点本事,才心里不虚。所以我想学算帐。”抬头对大爷说道“大掌柜说,做帐这种事,算数是底子,其次便是多看人家是怎么做,多想人家为什么这么做。师父带个几年,自然就出来了。所以我想着,把店里的帐本拿着看看。但店里说,都大伯那里。”
大爷立刻皱眉,声音都严厉起来:“帐本岂是玩笑的东西?!一家的生计都在这里头,你这样胡闹,我可不能答应!”
苏世黎和和气气:“既然这样说你不肯,那我便换个说法。”她垂眸,嘴角含着笑,声音却沉沉的“大伯,我在这铺子里占了六成股,你们米家共是四成,又要分成三份。您才占了多少?店里的收益支出帐本我只是拿来看看,你都不肯答应,这是什么道理?这帐本,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敢这样说?”大爷恼火:“我不肯,是因为你一个女人。女人怎么能看帐!”
苏世黎也不恼,平心静气“皇帝陛下一个女人,还治国呢。你讲话也仔细些,小心犯了大不韪。”
大爷一时气结。
她挑眼看向大爷“您要是怎么都不给,那我们便只有找官家做主。”存心要气死他。
果然大爷不如大奶奶压得住脾气,他再没有这样生气过,厉声道:“你这是忘恩负义,闹出去别人怎么说你?我们是好心收留你,你到好,要跟我们打官司!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既然这样,这股我不叫你入了,你把钱拿返去!”怒叫自己随身的人去盘帐,要把苏世黎的钱还予她。
小厮二个,有一个机灵,早已经跑回家报信了。剩下的那个还在这里候着,一听,立刻往帐房跑,不一会儿便拿了大爷的钥匙,把苏世黎入股的文书翻了来。
大爷接过来,大概是气狠了,一扬手,便甩在苏世黎脸上。她偏了偏头,没有动,纸打得人不痛。可正逢麻姑得了信跑来。见这样的场景,一时大惊失色,一头便撞在大爷怀里。
大爷没防备,被撞了个四仰八叉。偏麻姑力气又大,一两个小厮还真拿她没办法 。
苏世黎厉声叫“麻姑!”麻姑这才住手。
苏世黎拂了拂碎发,踩着掉在地上的文书,走到大爷跟前,俯视他道:“这东西一式好几份,官府都有存档,你丢了也好,撕了也罢,都不妨事。不过,我来,是你们费尽了心机请来的,现在见势不对,想要我走?这却没那么容易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话大伯却没听过吗?”
大爷怒极,脸都涨红了“你这个畜牲!我们好心帮你,你却诬陷我们心怀不轨,存心要害我们!多行不义必自毙!”
“心怀不轨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在我心中,大伯大伯娘可是对我顶好的亲人。万事都为我着想,生怕我没了靠山失了依靠之后生活没有着落。可是怎么办?偏偏我这个人呢,真不是个好东西。”苏世黎端正坐在上座,满面温和的笑容“我即是偷人的□□,又是被弃的破鞋,还是气死了亲爹的衰女,再多一个‘多行不义的畜牲’这种名号,想来也不妨的。我便再狼心狗肺一回吧。您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只有一条,帐本您不交出来,咱们便上堂见。”
她还怕不知道大房是怎么打算吗?岂能叫他们如愿,给他们时候谋划,现在怕太早撕破脸的是他们,不是自己。她怕什么!
门口两个正要进门的青年,听到了里头那一席话。
张浊其‘哧’了一声,嘀咕“帽子给自己戴得不少。”
跟着的随从见里头吵闹,连忙说“看着这边是有事,要不然去别家看看?”他也不晓得怎么才回到省城,两位少爷便异口同声地说要在街上买点东西。
一边的张子令神色淡淡,拢着大披风,扭头看看街对面的茶寮,说“歇歇。”
两个人过去,屏退的下人,坐在临街的包间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