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哽咽“那便取个有根有底的商女也好呀。”
张宝千笑死了“有根有底的商女?你看得上的,人家不会嫁到你张家来。愿意嫁到张家来的,多半也是另有所图的。还不如她苏世黎一个无根无底的人。她便是想把东西搬出去,那也要有娘家!”
张夫人听着,突地大哭起来“我们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呢?我的儿子为什么就得要去死!他不该死呀,死也死不到他的头上!”
张宝千脸色一变,但想到张子令眼眶也不由得红,耐下性子劝道:“苏世黎这个人,我知道一些。只要你巴着心肝为她,她也不是不知恩的人。你们和睦,张家好,这样子令才能放得下心。不然他图什么呢?”
张夫人含糊地说“儿子都没了,我们还有什么指望的?张家还有什么好的?我只想,跟他一道去了算了。”
这话一说,吓得一屋子仆人跪下哭着喊着劝她。她那眼泪怎么也止不住。那可是她当成心肝一样的儿子呀。看着一点点长大,听他第一声懂得叫娘,扶着他学步,衣裳是她自己一针一线来缝……可如今……
张宝千深深吸了口气,劝道“你叫子令在天有灵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岂不伤心?他殚精竭虑还不是为了不负祖宗……”
这句话张夫人都听得骇然,哭也不哭了,厉声骂“张宝千!你混说什么!”
满屋的下人都惊住,张夫人从来没有这样对张宝千说过话。
张宝千被喝斥,即没有回嘴,却也没有再往下说,只是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呆,把礼服收起来。
转身出去之后,立刻叫自己身边人来,低声吩咐“我说错了话。你看清楚里头服侍的都有哪几个。”
那个人面色一凛,立刻称是。
张宝千不动声色,使唤人来送到米家去。
白楼四乐拿了礼服,便奉给苏世黎。
虽然是赶制,但针角也细密。只是因为有丧,颜色并不喜庆。
苏世黎抚摸着,心里感觉奇妙。她嫁过一回,那时候心情雀跃无比。现在嫁第二回,心境也孑然不同了。前一嫁,是为情爱,这一嫁,却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说只是为了玉佩,似乎也不是。眼看玉佩就要到手,她心中却也没有雀跃欢喜。
四乐陪着她即为她高兴,又酸楚。
这一夜,主仆三个都没有睡着。
白楼夜里也有人走动的声音。第二天要出门,许多东西都怕有差错。四乐一直在外面,时不时能听到她低声跟仆妇说话,麻姑则陪着苏世黎。
第二日凌晨时,便有接人队伍来了。
按例,因为丧喜,没有吹吹打打,一队人无声而来。麻姑和其它人服侍苏世黎更衣,准备扶她出去行拜礼。
刚穿好衣裳,却听外头吵起来,大奶奶掩着大衣裳跑出来,问苏世黎“看见了各玲没有?”
苏世黎问四乐。
四乐摇头“我忙成这样,也没注意这些。”
苏世黎转身去各玲屋子,大奶奶急步跟着她,急道“我去看了,没有人。被子也没打开。屋子里柜子全开着,东西全不见了。不怕是遭了飞贼连人带钱,全劫了!”喊着要报官。
苏世黎进了屋,果然如大奶奶讲的那样。
不过掀开枕头,却见下头留了张纸,写了几个字。
苏世黎看过,松了口气,把纸丢纸给大奶奶,便回去了。那边张家的人急得要死,怕错过时辰要不吉利的。四乐急匆匆上去扶着苏世黎,下楼行礼,小声问:“二姑娘怎么了?”
苏世黎说“谁晓得她这段时候偷偷筹备好,留了个字条,说她留洋去了。”
“啊?”四乐大惊“她会说洋话吗?”
苏世黎不知道说什么好:“大概不会。”
原讲那些只是为了激励她,没想到她照这个搬去。却不知道她在外头要怎么活。
可她也没闲想这些,这都是各玲自己选的。外边已经在喊礼了。米家的人好歹算是来了几天。这样的喜事,也不好笑,也不好不笑,大家几分尴尬,都板着脸。
张子令不在世,便由小童子抱着他的牌位来的。苏世黎转身从盖头下看到那双小小的脚,和一闪而过的木牌,心情黯淡下来。上轿时,婆子见她手里抱了个盒子,惊讶,伸手要去按“奴婢帮少夫人拿。”
苏世黎却说“不必。”抱着盒子上了轿。盒子里头的阴阳佩礼不成,还不能算她的。可她带在身边才觉得安心。想想万一马上就可以重生……竟然一时却也胆怯起来。
等行完一套礼终于能坐下,已经是夜里了。
喜房里没有喜气,只有个婆子陪着她。隐隐约约还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哭声。
她摸了摸盒子,问婆子:“张公子人停在哪里?”打开前多少去看他一眼。万一这东西并没有那么多繁杂的规矩,张子令说的都只是虚词呢。
婆子还怕她会不想去看逝者,见她问连忙回答“东厅。”
她叫婆子引路。
一路去,到处都挂着白,因为下人们都喜欢张子令,个个面有悲意。到了东厅,婆子连忙进去与人交代,立刻便有守在这边的婆子迎了上来。低声说“夫人刚被扶回去了。”
苏世黎问“老爷呢?”
婆子说“少爷病逝,老爷当时便站不住了,现在还起不来床。”
正说着,便听到外面吵闹。有个下仆急急往这边跑“老太太说给少爷煮了吃的。非要过来。现在怎么好?”老人家还知道孙儿不在了。
才正说着,便有个面容慈和的老太太杵着拐杖过来,步子迈得虎虎生风,身后的小丫头捧着食盒。
老太太怕是有些糊涂,说“哎呀,怎么到处都挂着花,这白得可真好看。”见到苏世黎问“你是谁?”
苏世黎说“我是您孙媳妇儿。”
老太太讶异“子令娶媳妇儿了?”又高兴“我就说,怎么到处都挂着花呢。”说花扎得好,要好好赏了扎花的人。却不知道白送是送丧了。下仆忍不住要哭,老太太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苏世黎瞥了一眼,吩咐“你下去吧。”那下仆不敢多说,立刻退下去了。
老太太还在追问“她是怎么了?”
苏世黎说“她眼睛着了风。”哄孩子似的话,她常哄着米老太太,驾轻就熟。老太太信了。却又说外头冷,又困,想睡了。忘了要送汤的事。
苏世黎扶她回去,她一路又说“方才说要赏那个做花的。”说她记性不好,却还记得这个呢。嘱咐苏世黎“你不要忘记。每次吩咐你们做事,你们总记不得。或是记得,却不做,哄着我。这回我是要去问的。”把苏世黎当成了小丫头。
下仆还怕苏世黎不高兴,苏世黎却早习惯了,只笑着说“不会忘记。”
她才满意。
好不容易安置老太太睡下,苏世黎走出去却遇到匆匆赶来的张夫人。
张夫人没料会迎面撞到她,看着一身素喜服的苏世黎,她呆呆地站着,胸前大大地起伏了好几下,似乎想把胸中的悲意压下去,可却压不住,她颤抖着,走过来,摸摸苏世黎的衣服,说“你穿着还真好看。我早就想着,有一天我儿成亲,不知道会娶个什么样的姑娘。”
说罢,再忍不住,大哭起来“他才多大!遍是看得再透,再豁达,人哪里有不畏死的!能活得一天,不也是多一天吗!?可他去死!他就这样抛下父母去死!我的儿子,被祖宗们逼死了!这是不是报应,自作孽,自断香火!”
声音又细,又小,被风一吹,便散了,可一声声,全落在苏世黎耳中。
第47章 回去吧
苏世黎按下心中的狂跳,总觉得张子令的死还远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
她扶张夫人坐在细径边的花亭中,轻声细语安慰了许久,张夫人才略有些缓和下来,只是近日忙碌,疲惫,身体有些不支。头一阵阵发昏,站也站不得。
跟着她的婆子急得要哭“方才就哭得昏了过去,才歇下没有一会儿。听人说老太太闹,急忙撑着起来。”
苏世黎叫她们“快扶回去。”又说“如今母亲不济,你们既然是贴身的人,自当为她着想些,但听到有什么信,也先着人过去瞧瞧,再看是不是非得报去不可。”
婆子也怕张夫人就这样倒下去,连声告罪。说“早知道少夫人已经把老太□□顿下来,断不敢劳动夫人来。”
苏世黎陪着她们送张夫人回去,坐下又把家里的大夫叫来。
大夫满面愁容。这家里张老爷身子不好,怕不能主事,张夫人身子也不好,如今这样短时间也不是能主事的样子,而老太太呢,从来糊涂,想来想去,若大的一个家,竟只有个才过门的媳妇康健着。
见苏世黎对张夫人到也尽心,才微微落了点心。
安置好了张夫人,苏世黎转身要走时,屋里的一个婆子快步追了出来,礼一礼脸上俱是愁容“外务从少爷回来却不好了之后就没有再管过,老爷身子不好也不得忧思,夫人现在又是这副样子。恐怕外掌事们要生变呀。”想催促苏世黎快把人都召来见一见,敲山震虎也好、杀鸡敬猴也罢,叫他们皮都紧一紧。才不至于生乱。又不好直说,只婉转道“我原是跟在少爷身边的,少爷令我以后服侍少夫人您,您但要做什么事,见什么人,只管使唤我去跑腿,都能使得。”并不自称奴婢,想来是有些脸面的。
苏世黎点头“知道了。”却也不吩咐人,调头就向外头走。
婆子着急,站在院子里望着她的背影,想叫又不敢叫。却不料她又停下来,问“灵堂在哪边?”
婆子想到张子令,微微心里发酸,在前头带路去。
张子令的灵堂布置得十分隆重,大和尚们正奉幡围着唱佛。声音并不高亢,却叫人听了灵台清静。苏世黎进去,婆子连忙跑去拿香来,扶她去奉香。
苏世黎起身把香插到香炉中,走到棺木边。婆子小声劝“奴婢少爷身子经年不好,年年难熬,以前小时候难受了,还能喊一喊,虽然一喊就是一夜,声音都没了,到底是个发泄。后来大了,一声也不能吱,怕长辈听了心疼,牙都要咬碎。如今,这样躺着,到是安详。至少不用再受罪了。”
苏世黎看着棺木里头的人。
张子令躺在那里,脸色竟比活着的时候还好些。大概是胭脂打得厚吧。双眼合着,睫毛在脸上落下厚厚的阴影,唇红,面白,飞眉入鬓,其实是英气的。这样的人,竟然就这样死了。胸膛没有了起伏,鼻端没有了生息。
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定定地站了一会儿。
不一会儿张子令鼻端溢出暗色的稠血,那婆子见了,连忙上前轻轻擦拭干净。并不见怪。反而怕吓着苏世黎“我陪您回去吧。”
回头看苏世黎,发现她脸上去并没有惧容,心里微微安稳。这位太太不是一般闺阁小姐。
那边大和尚已经唱完了,转场移到院子里去,原在灵堂伺候的人,连忙都去外面安排,抬桌的抬桌,拿纸的拿纸,抱盆的抱盆。毕竟法事还要做好几天,念经是不能停的。
人一走,灵堂里头一下便只剩苏世黎和那婆子两上人,便安静了下来。
苏世黎看着棺中的张子令,问婆子:“他身上原有的病,是打小的吗?”
婆子含糊地说“头先三位少爷都没能养得大。四少爷自来就不寻常,生来爱花,花开花落在别人看没什么,可少爷看了却要伤怀。早年还在暴雨中亲自与下人一道给花搭棚而大病了一场,落下了病根。”
一个人有病到也算了,说他身体不好,可个个儿子都病死,还能是为什么。苏世黎淡淡地说“这件事我也听人说过。”那时候她因为边蔓的婚事,去赵太太府上,就听赵太太府里的仆妇讲过的。但那时候她没有想这么多。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张子令的脸,冷而僵,再没有半点温度。
麻姑和四乐已经把她随身的东西都安置好,又分派院子里服侍的那些下仆各自该做些什么事物,见她回来,立刻便迎上来。那婆子到没有插手的地方,有些局促地在屋里站着。心里更想念自己的旧主还在世的时候。
张子令在时,虽然病怏怏,但他在,家里就好像主心骨在似的。现在他一不在,家里一下子便倒了。连着她们这些以前得信重的下仆,也地位尴尬起来。院子里其它下仆见状,也皮紧了紧。
苏世黎只当她们不在,兀自安歇下,等人都出去了,才起身,把装阴阳佩的盒子从床头拿起来。
她到底还是太紧张,拿盒子时手抖个不停,按都按不住。深深吸了口气,打开了盒子,玉佩安安静静地躺在绒布上。
她看着这枚玉佩――现在只要她拿起来,她就能回到小时候,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不论是她自己的悲剧,还是张子令的。
可这一瞬间,心中即充满了希望,又挤着许多不安忐忑。
真的可以吗?
第48章 杀生
苏世黎抱着那盒子,好半天都没敢动。过了许久才有勇气,伸手把玉佩拿了起来。一时心跳如鼓。
可拿起来后,那声音并没有出现,而她身边的一切也没有任何异动,推开门,外头仍然是张府,看看自己仍然是本来的样子。
未必是有些诀窍?
她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再睁开,却也没有改变。
怎么会这样?
那声音呢?“你在吗?”
没有回答。
它已经不在了,还是因为有什么变故?
如果它是一个鬼魂,难道是遇到什么事而烟消云散?
苏世黎怔怔的。
到底哪里不对?未必真的像张子令说的,要催动这个玉佩还得有那些条件?
这件事,若真是不成,那桃若便不能再活过来了,被烧死的那些也不能再回来了。
她一时焦燥无比。正想再试试,就听到外面有响动。似乎是府里有什么事。不一会儿四乐披着衣服推门进来,见她果然醒了,小声说“我问,是夫人那边的声音。”
“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