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这才罢了,看一眼底下站着伺候的人,问:“周姐姐呢?她自来是最妥帖持重的,怎么这会子不在太太跟前侍候?”
王夫人就抽回手,拿帕子拭一拭唇角,语焉不详道:“她家里有些事情,我就叫她家去了。”
熙凤出来的时候还有些疑惑,疑心这里边有她不知道的事。不过老太太既把管家权交给她,她必然要拿出手段来,让众人都瞧瞧她的本事。
熙凤这厢心里头坚定了跟着老太太走的心思,不仅立刻就唯贾母命是从,还变着法儿戏谑笑闹引贾母高兴。贾母果然就更喜欢了,不等过完年,王熙凤料理内务的权柄就抓稳在手里了。
依着那日晚上所说,朱嬷嬷果然寻了个机会在贾母跟前说起要收朱绣作干女儿的事。
贾母笑道:“这果然好,也是那丫头的造化,入了你的眼。”说着又指向王熙凤:“我们家这个破落户还收了个女儿呢,她那干女儿的年纪比她大了一番去,这是个不害臊的。”
凤姐儿一面亲自捧上茶请贾母吃,一面嗔道:“老祖宗这话好没理!那些人头比她大的有的是呢,赶着我叫妈,我都没理。听老祖宗这话,明儿我还得理一理,再收两个才是呢,不白得一句老祖宗的骂。”
朱嬷嬷听了这话,心下一沉,贾太君话里话外这意思,像是并不肯把绣丫头的奴籍给她。
“二奶奶虽年轻,但调理的出来人哪个不出息?我只盼着我那绣丫头日后及得上二奶奶半分,就心满意足啦。”朱嬷嬷面上带笑,却是把朱绣提到和王熙凤等同的台阶上,言下之意就是想要荣国府把人放出去做良民。
谁知贾母却笑道:“我调理出来的丫头哪个不比她灵巧,朱嬷嬷要不放心,赶明把那丫头放在我跟前,我一调理,比这个人强出十倍去!”说着还一指凤姐。
朱嬷嬷只得笑道:“这可是沾了老封君的光了。那过几天我借贵府地方摆酒请客,老封君要得空,还请赏脸来吃杯酒水。”说毕,又言笑晏晏的请熙凤赏光。
等朱嬷嬷告辞出去了,王熙凤才问道:“不过是个小丫头,老太太何不直接给了朱嬷嬷?朱嬷嬷有个宫里出来的好名头,人面广,又是姑妈家里的供奉,咱们给她面子就是给林姑父家面子。何况老太太素日赏的一匹布都比个小丫头贵重,难不成这里头还有别的缘故?”难道那丫头是大老爷跟哪个下人的媳妇生的私生女儿,或是两府其他男人的女儿?
贾母见熙凤想歪了,笑骂道:“你说的我难道不懂?只不过那小丫头很有些家传的本事,赖大家的那把枯草一样的头发,吃了半月她做的药膳就乌油油泛着光。眼见你大妹妹要入宫,我还想让那丫头给元春也调养调养。”
熙凤一听,笑道:“咱们家还藏着这样的人才。不过那丫头能多大,想来也就记着些方子,使人把方子要过来便罢了,大妹妹带进宫去也能受用。”
贾母笑指熙凤道:“你这猴儿,惯会讨巧。人家那丫头可不是个藏私的,谁问她也都说了,只是这些东西跟天份缘法有关系,平平一样的药材食物,一起法子做了,旁人不光没她做的滋味好,连效果也不如她的。况且人家还会因人拟方,虽及不上那些积年的太医大夫,可人在咱们家,咱们用着比外头的方便。”
凤姐儿便抚掌笑道:“要真是这样,那还算个宝贝,是不能轻易放走了。只我心里就有些不信,才多大点人儿,怎的就会那样多?”
贾母道:“你才见过多少人!想来这丫头家里就是杏林传家,这些人都是从会吃饭就开始识药背方子。况且她这样的也不算什么,不说旁人,就是你宝兄弟,才四岁的小人儿,对出的对子就是经年的学究都赞好。”
凤姐马上奉承道:“她是谁,能和宝兄弟比。老祖宗别说我轻狂,满京城出去问问,有几个及得上宝玉那样聪明的呢!”
等赖嬷嬷进来陪着贾母说话,王熙凤才离开去她自己院子的小厅管家理事。
贾母挥退地下侍奉的丫头媳妇,问赖嬷嬷:“都已妥了?”
赖嬷嬷笑回:“妥了,人家都知道她被北边的行商瞧上,连她贴身伺候的妈妈丫头一起赎出去带走了。”
这个“她”,自然是指那个王夫人找来的瘦马出身的红倌人。
贾母就点点头,道:“你办的事我放心,只别露了行藏就好。”
赖嬷嬷亲自给贾母捶腿,“全扫干净了,任谁也甭想牵扯到咱们大姑娘身上。就连府里,也不相干。您让我找的人,我给找了个清白又温厚的姑娘,身形也窈窕相似的很,后日有人便奉太太的命令,用小轿抬进来。”只怕太太得气死。
贾母心里就一松,那红倌人没了,这人证源头也就消失了。纵使有人瞧见周瑞家的带人进门,她也给找好了由头,只说王氏大度贤良,因她自己身上不好、现有的姨娘又病歪歪的,要给她老爷寻个可靠的人伺候就完了。
王氏既然如此贤德,自然要亲自相看过的,这才有了周瑞家的避着人把姑娘带进来。
赖嬷嬷低头揉按贾母的膝盖,嘴角一撇,不知这二太太怎么想的,闹得一出一出的,反倒连累她连日在外头跑。如今可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招进来这么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姨娘。
赖嬷嬷想起方才在外头听见的话,因笑道:“我听说朱嬷嬷相中了咱们府里的丫鬟,要收做女儿?唉哟,皇宫出来的嬷嬷谁都不瞧,偏生瞧上咱府里的,这可是老太太的人都规矩能干,才有这样的造化。”
贾母也笑道:“这丫头还是你媳妇举荐调派的,可见,你们婆媳俩个眼神都亮堂。”又叹息道:“若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朱嬷嬷看上那丫头,她不用说话我就给了,一个小丫头值当什么呢。只是如今,至少在你大姑娘进宫前,我不能教府里放出去一个人,免得再出了什么变故。”
赖嬷嬷也笑道:“老太太经事是惯了的,饶是都抹干净了还这么谨慎,我们白吃了那么些年的米,连您的万一都没学来。”心里把来之前要说的,给孙子求出身的事情按下不表,恐怕老太太是没这心情的。
贾母呷了口茶,忽道:“明儿把云丫头接过来跟我住,大年下事务忙乱她婶子且顾不上她,留她住过年去再说。”
赖嬷嬷心里一动,都快过年了还要把侄孙女接来?这是要留史大姑娘长住?因探贾母的口气:“我让家里媳妇亲自去。可用给云姑娘收拾出一间屋子来?”
贾母想一想道:“不必,让云丫头住在西边暖阁里,宝玉跟着我睡碧纱橱里头。倒是得给云丫头派个得用的丫头照料她。”
又道:“把院里的珍珠给她罢。”
赖嬷嬷一愣,那个丫头是太太挑派来的,她不信老太太不知道。
贾母半阖上眼,她自然知道那丫头的底细,也知道王氏的想头,想用那丫头日后做宝玉屋里的耳报神罢了,先前珠儿屋里也不是没有。
自打把宝玉抱到正院养活,这些幺蛾子就没断过,先前贾母还把那些丫头给赏出去,现在她也不愿白费力气了,只要王氏没断这念头,便总会变着法儿塞人进来。
她看这珍珠相貌平常,料想小爷们都爱俏,日后便是收做房里人也笼络不住爷们,便把她留下又何妨。
况且,王氏之前看不上云丫头已叫贾母心里郁气许久:她娘家的人,就算是个父母双亡的小丫头片子,也轮不上她王氏嫌弃。先把那珍珠派过去侍奉云丫头,就看王氏膈不膈应,舍不舍得废掉这步棋。
第14章 离开
一个如花似玉、妖妖娆娆的小姨娘被一顶粉红小轿从侧门迎了进来,当晚二老爷就歇在了新姨娘屋里。第二日,因主母王夫人还病着,便简了敬茶的仪式,只与贾政的两个旧人赵姨娘、周姨娘相互厮见过。赵姨娘醋溜溜的说了不少酸话。
后二日,正是朱嬷嬷摆酒请客的日子,连熙凤都过来吃了杯水酒,其他上中下三等人家多有来烧热灶的,沸沸扬扬,好不热闹。
朱嬷嬷那日在贾母跟前特意说要摆酒认亲,就是因为眼见贾母不松口,她暂时带不走闺女,特特做出来给荣国府上下看的——郑重其事摆了酒,才不会让人趁她不在时,小看欺负了小闺女。
要不是为这个,她又不是没银子没地方,谁愿意在人家府里头委委屈屈的请客?一个正宾都没有,连台小戏也不能请。
那日从荣庆堂回去,朱嬷嬷就猜度着这老夫人定是知道红倌儿这事了。果然,隔日就听说贾大姑娘的奶母中风不行了,大姑娘慈悲又孝顺,跟着病倒了,再也没出现在梨香院里。
之后荣国府二老爷就纳了个新姨娘,这先前可是一点风声都没听说。若真是那位王太太为邀买名声主动给丈夫纳的,绝不会连那小妾的主母茶都不吃——九十九步贤惠都装了,就差这最后一哆嗦,反不做全了?难道这国公府的当家太太就这样蠢。
朱嬷嬷心头一转,就有数了,这是描补之举。
既然这么小心,那么恐怕在那位大姑娘进宫站稳脚跟前,这荣国府都不会放人了,尤其是接触过那位大姑娘的下人。
再一则,她和何嬷嬷教导贾大姑娘的日子定然也要到头了。若她是贾家老太太,出了这样的事,也会把外头的教引嬷嬷远远打发了。受过那种调教,不管成不成,这姑娘的仪态动作总会沾带出来一些东西,姑娘的奶妈子都能看出来,更何况她们。
是以,朱嬷嬷不理睬何嬷嬷那见了鬼的样子,风风火火的赶忙在梨香院里开了三桌。当着众人的面,院中设下天地香烛,奠茶烧纸后朱绣磕头改口,并送上自己做的针线。朱嬷嬷喝了茶,把一双银镯套在朱绣手腕上,认下了闺女。
就有懂门子的嘀咕,说这可不像认干女儿,看那意思倒好似认义女、养女的态势。
好事的就说这干女儿还不就是义女吗。
那媳妇就摇头,这里头差别大了:干儿子、干女儿就是个名头;义子义女则是有了名份,与师徒差不离;养子养女比义子义女更进一步,添了抚育的情分……而养子养女中有一些可以被称为继子继女,这就厉害了,得改姓、上族谱,和亲生儿女一样有继承权……
这一日,朱绣又见识了不少执事大丫头,巾扇布头、戒指银锞子都收了不老少。幸而有青锦过来帮着她打发赏钱并道谢。
珍珠也过来了,眼带羡慕,送了两色她自己做的针线,略一坐就要回去,朱绣忙要挽留,珍珠说史大姑娘跟前离不得人,推辞去了。
至晚间,朱绣收拾了一包袱东西让青锦带回去,或自己用,或散与众人都使得。两姊妹也没有那些虚应客气,青锦撒娇搂着朱绣蹭蹭,拎起包袱就回去歇息了。
朱嬷嬷也累得不轻,别看这府里主子不多,但整个人口却多的吓人,各房主子派了跟前的执事媳妇来道贺,全只是看在朱嬷嬷面上,只能朱嬷嬷去应酬,又有赖、林诸家送了礼来,朱嬷嬷也得道谢。
倒是朱绣年纪小有活力,不觉得累还神采扬扬。等两人浴过,朱绣拿出本事,给她姆妈好好地按了一通筋骨。
朱嬷嬷只觉得浑身都松快了,她这是名正言顺的享闺女的福了。她脸上透着红润,差点舒服的睡过去,怕累着女儿,撑起身子拉过朱绣来给她擦汗:“姆妈浑身都轻了,我闺女厉害!”
把床帐放下来,母女两个说私房话,朱嬷嬷说估量着林家送年礼的车队马上就要到了,车队回程的时候估计她也得跟着回去。
朱绣听说这话,一面不舍,一面又担心:“冰天冻地的坐着马车回南边,姆妈能受的了吗?不能等开春运河解冻了跟船走?”
朱嬷嬷摇摇头,低声道:“我们不走,那位大姑娘就不能出来走动,生恐被看出苗头来。”
朱绣就不解,那些地方的手段就那么厉害,才学了多久就能被看出来?她这么想也这么问。
朱嬷嬷就笑了,道:“你还小,不明白,这世上有些东西掩饰不住,比如那从良的女子,不认识的人见了也会觉得她有风尘气。这位大姑娘不至于此,常人也觉察不到,只是经过事的、她近身熟惯的女人却能看出些蛛丝马迹,要不然她的奶妈子怎么就突然不好了呢。”
朱绣还不解,没听说过风情万种还能学成才呢。
“自然学不成,能学的也就是神态、动作和些手段罢了。”朱嬷嬷不愿意把那些东西跟闺女细说,只道“只要贾姑娘心里转不过弯来,学多少都白搭。”
朱绣就想起前两日听到何嬷嬷说的小话,那日何嬷嬷又偷偷过来取笑,她说:“太上皇他老人家是个博情的,那天下的美女咱们也见得多了,这最讨男人喜欢的,不外乎两种。要么是端庄如谪仙般,不可冒犯到反倒让人想摘月入怀;要么索性私底下放恣纵情,如熟透的蜜桃儿,由不得人不垂涎不爱慕。这家子的姑娘,画虎不成反类犬,我看是瞎了……”
何嬷嬷这话,不就禁欲派和放荡派么,可见人家古人也有很多道道。
“你别担心,趁林家还没到,这两日我带你出去转转,姆妈在京城还有些老相识。”朱嬷嬷的话把朱绣的注意拉回来,“姆妈的干爹,虽不出宫门,但他老人家在宫外也有宅子和产业,他前些年收了个义子,你这位干舅舅也是个命苦的,家里活不下去把他卖去做小太监,但净了身偏没能进宫,他家里就不要他了,只能流落在街头,几乎饿死冻死…如今他在鼓楼西大街开着一间绸缎铺子,这铺子常来往于京都和苏杭,咱们娘俩捎递信件物件儿也是方便的。”
又给朱绣讲她那位干爹,朱绣才晓得她身上那股通透谨慎是哪儿学来的。
那位公公可是个人物,原先是太上皇的惠皇后宫里的副总管太监,先皇后崩了,他不仅没受排挤,还进了内务府管事,后又被当今提拔成敬事房总管。行事低调又谨慎,如今是宫里头一份的四品太监总管,在外头却不能听到他一点风声名头,一个都太监夏守忠在外头都威风八面的。
朱绣想起这位公公竟然和自己一样,都五感敏锐远超旁人,心里也生出一些亲近。
“他老人家最是小心的,几乎没别人知道咱们之间还有这层关系。”说到这里,朱嬷嬷便忍不住笑了,“若是这荣国府知道你姆妈还有个敬事房太监总管的干爹,恐怕就舍不得撵姆妈走了。”
又殷殷嘱咐朱绣:“不管日后还在不在林家,我总得走这一趟,况且林夫人身体多病,我这一去恐怕得耽搁些日子,咱们娘俩通着音信两厢都安下心。若日后还长久的在她家,我便请林夫人做中人把你的身契赎回来;若是不在她们家了,我就还回京中来,等贾大姑娘入宫后,这府里自然愿意卖个面子给我,我也能带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