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问题是荣国府的这些干娘们没一个吃素的,只要有那种没亲故的小丫头入府,这些人就像是嗅到血腥味的苍蝇蜂拥而至,争相拉拢说和,指望认下干女儿得好处。
那些婆子们只乐得在这些没依靠的小丫头身上吸血呢——且不说丫头的月钱都是干娘收着的,平日里打骂也只能受着;只说若认了干娘,这一身的清白生死日后恐怕都不能善了了。荣国府以往放出去的,有亲老子娘的还好,但凡是令其干娘领回家去的丫头们,下场都极惨淡,这些干娘或是收一大笔聘钱把干女儿随便配给什么人了,或是索性偷偷把人卖了、对外只说远嫁罢了。
朱绣在大厨房时有不少人想作她的干娘,朱绣都借故推辞了。她宁愿每月把月钱都孝敬给厨房大师傅,也不愿意认个不知人鬼的干娘把自己赔进去。就连青锦在正院,朱绣也嘱咐她咬死了不认干亲,只管听院里的大丫头使唤做事。这所谓的干娘只会吸血,那些大丫头收了她的月钱还能照管着些……
“你妹妹吃了你做的粥,果然就不咳了。”柳嫂子见朱绣不愿多说,忙换了个话头,叹道,“你五儿妹妹只比你小两岁,你如今都混成了二等,她因着被我生的弱,还没得上差。”
又忙不迭的谢朱绣:“多亏了你的粥,她这两日倒能睡个安稳觉,你不知道,往年入了秋,常成宿的咳,我看着她那样儿都揪心的疼。好姑娘,你得空了再做些来,我们娘俩都感激你……”
朱绣忙打断,笑道:“顺手的事儿,不值当的您这样儿。妹妹吃的好,我做的时候您来拿就行。先前吃的是杏仁川贝百合粥,这粥滋阴养肺、止咳平喘的效果好,若是不咳了,吃些芝麻花生糯米粥补补肝肾倒好。”那粥里的苦杏仁。川贝、百合都被她在翠华囊里放过,果然效果就好些。
听得柳嫂直念佛,忙道:“ 好姑娘,等你安顿了,我就送些芝麻花生红枣糯米的过去,你那里缺了什么,只管跟我说,我有的就给你送去,没有的使人出去买,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朱绣趁机问:“不知道那梨香院是个什么情形?我去了那边,做起这些倒不比大厨房方便了。”
“你只管放心,那里有单设的小厨房,比大厨房还宽泛呢。我听说太太怕怠慢了两位嬷嬷,过两日兴许还要令派厨子过去伺候呢。”柳嫂子眉飞色舞的说道。
朱绣心里一动,这柳嫂子书里曾经就在安置十二个小戏子的梨香院里当过厨子,这一回莫不是……就笑道:“可是嫂子也要调派过去?这可太好了。”
柳嫂子嘴角都压不下来,笑说:“还没一撇呢,不过之前听二奶奶身边的平儿姑娘提了一嘴,说看我干活倒利落。”
朱绣心道,原来提拔这柳嫂子出头还有平儿的缘故,怪道茯苓霜一案平儿倒帮了柳嫂子一把。
且说到了梨香院,果然小巧精致,已有粗使婆子把里头打扫干净了,各式摆设也放整齐了。朱绣转了一圈,十来间房舍,住两个嬷嬷并几个丫头倒宽敞的很,只是日后那薛家一大家子住这里怎么住的开?兴许是王夫人为了给妹妹一家提身份,才特意把这先国公荣养之处给妹妹家住。只是这么一想又不对了,既然是贵重的地方,怎的后来又让十二个小戏子住进去了?
这府里的规矩,有些实在让人难懂的很。
梨香院的正房是一明两暗两耳共五间的格局,现下虽开了门,但两个嬷嬷哪个住进去都得罪人,故而朱绣才来就有小丫头来传话,说她侍候的朱嬷嬷将要住在东厢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她就在东梢间安置了。
早有粗使的小丫头帮着把衣服铺盖搬来了,朱绣忙谢过,又摸了几个铜板塞她手里。
可巧西厢房伺候何嬷嬷的丫鬟也来了,朱绣抬眼一看,竟是正院里的绣鸾,忙笑道:“原来是姐姐,绣鸾姐姐好。”
绣鸾是王夫人跟前的二等,怪不得赖嬷嬷立刻就升了自己做二等呢。
绣鸾懒懒的,显然对被外派出来伺候嬷嬷这事不太满意,笑着说:“还没恭喜你升了二等呢,我们那儿的青锦丫头都疯了,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自己升上去了呢。”
“多谢姐姐们素日里照顾她。”朱绣笑的开怀,她和青锦要好,熟惯些的丫头都知道。
“成了,你忙去罢,我犯了秋燥,先去躺会子去。”绣鸾摆摆手,径自去西次间歇着去了。
柳嫂子眼瞅见绣鸾大模大样的住进了西厢次间,朱绣丫头却安置在东梢间,心里也道这绣丫头有成算,那些宫里出来的嬷嬷能没有个随侍,到时候反倒叫人家自己带的往远了住?
朱绣这边先把自己屋里收拾妥当,又进了东厢正间细细察看:摆设一应俱全,应了荣国府的气派,很是富贵好看,但要说舒适,还差些意思。
柳嫂子是来收拾小厨房的,就见朱绣来来回回把东厢的被褥都搬出来晾晒上,又把枕套绣垫拿到后头浆洗了,又将茶壶杯盏等一应物件洗干净摆好,又一溜烟从针线处领来针线笸箩、秀绷子、各色绣线 ,还有蜡烛、漱盂、香炉…零零散散等物。
“你这心眼也忒实了,好丫头,一晌没见你歇口气,快喝口水。”柳嫂子已清点完小厨房新送的家伙米粮煤炭等物,一边递了一盖碗茶给朱绣,一边朝西厢努嘴:“人家那边可歇觉歇了一晌呢。”
朱绣心道,这不能比,人家那边是正院的丫头,有底气。自己虽也升了二等,可仍旧是没着落,这差事是暂时的,等贾大姑娘进了宫,正院那边还能把嬷嬷留下来教导剩下几个姑娘?必定门儿都没有。到那时,自己往哪去,还得两说,现在敢不尽心么。
——
不几日,赖大家的和周瑞家的就亲自引着两位陌生的嬷嬷进来梨香院。两位嬷嬷一高一矮,高个的斯斯文文的,没有随侍跟着;矮个的模样长得比高个俊俏些,身边带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
赖大家的请高个的朱嬷嬷进东厢,周瑞家的就引着何嬷嬷去西厢,那位矮个的何嬷嬷在西厢转了两遭儿,见摆设富丽,心下觉得满意,又脚下一顿,转头去了东厢。
这朱嬷嬷一进东厢,就看出来这里的收拾的人是用了心思的,窗台脚踏抹的一尘不染,帐子绣幔都清爽干净,靠背绣垫离近了还有一股新熏洗的清香;落地罩里头的圆桌上,那茶壶里还往外冒着热气……
何嬷嬷来这边转了一圈,什么也没说,就又回去了。
后头跟着周瑞家的心里一咯噔,两边摆设都大差不离,但明眼人一瞅,就知道东厢收拾的好,是个能直接住进去的地方,西厢这边,很多零碎物件还没摆上呢。
到了晚上,朱嬷嬷就更满意了,晒透的棉被褥子松松软软,还透着股子阳光的香气,果然一宿好眠。
西厢何嬷嬷屋里,绣鸾用汤婆子给熨烫了半宿的被褥,何嬷嬷才愿意歇下。绣鸾委委屈屈在脚踏上睡了,不住在心里骂老婆子事多难缠。
第11章 大胆的娘
许是一来就被暄软的被窝的收买了,朱嬷嬷对朱绣的印象极好。
朱嬷嬷是姑苏林家的供奉嬷嬷,林家夫人贾敏对自己的娘家那是万分信任,昨日一到荣国府,林家随船来的管事娘子们同朱嬷嬷一起进去拜见了史太君,只道让朱嬷嬷随贾家安排,竟连一个小丫头都没给朱嬷嬷留,展眼就走开了。
饶是朱嬷嬷历事颇多,也暗自咋舌不已:再是娘家,也没见过这样行事的。
朱嬷嬷本来还思忖着趁林家女人没走,还是得要个相熟的婆子留在身边作伴兼使唤的好。不想贾家分派的丫头,竟难得的周到细致,可巧的还是个本家,一见之下就觉得合眼缘。她自己晚间想了想那林夫人的行事,要个婆子事小,只怕那林夫人多思多想,反两相都不美。
索性罢了那想头,次日叫朱绣挪到东次间,挨着她作伴。
这时节已过霜降,小选就在明年七月,这满打满算也不过半年时间,是以,两位嬷嬷一经安顿下来,就接管了贾元春的教养事务。
梨香院幽静偏僻,贾元春便每日辰时过来,朱嬷嬷、何嬷嬷轮番在正堂教导她。
贾元春是受过嬷嬷调教的,大面上的礼节规矩都熟悉的很。荣国府特意请这两位宫里出来的嬷嬷来,一则是为了教导元春学宫女如何行事,教她低下头走路;二则贾家如今连个能上朝的人也没有,宫里更是亲眷全无,消息不灵通的很,贾家指望两位嬷嬷能告诉元春些宫闱秘辛,再不济说些皇后妃嫔的脾性喜好也好。
“头一则倒不难,这大姑娘虽然心气颇高,但在这上头也能弯下腰,那些睡卧规矩学的极快。”朱嬷嬷边教朱绣刺绣,边随口道:“后一则不说也罢,宫里的贵人们哪个是好相与的,大姑娘要抱着投人所好的心思,恐怕日后要吃教训。”只是她劝也劝了,那大姑娘全然不放心上。
至于宫闱秘事,就是亲侄女亲甥女都不敢吐口,这府里的当家太太当真好大的口气,暗示不成就贿赂诱迫,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有个大胆的娘,那贾大姑娘现下虽看不出来,只怕私底下也是敢妄为的,朱嬷嬷在荣国府还不足一旬,已心生退意——本觉得林家是书香清贵门第,到她家做个供奉养老也还使得,不想林夫人的性子敏感多疑,她这娘家更了不得,上上下下乱糟糟的,偏又眼空心大,镇日这个将来有造化、那个日后必成大器的吹嘘不停,那位宝二爷的玉,更是翻来覆去说过多少回。朱嬷嬷都替他们觉得脖颈发凉,这要是上头的贵人们当了真,一家子性命都得折在里头。
“对,你这针走得好!就是这样,手要稳,眼要亮,下一针走哪儿心里得有数。”朱嬷嬷摩挲着朱绣瘦削的脊背,见她刺绣学的极快极好,觉得这丫头哪儿都合心意,她要是当初没进宫,生个女儿也该是这模样了,心里不免动了些念头,又先按下不表。一心指导朱绣作绣活。
朱绣心里明镜似的,朱嬷嬷、何嬷嬷在正堂教导大姑娘,她们说的那些话,可都逃不过她的耳朵。要她说,这位朱嬷嬷是锦心绣口,聪明的很,贾元春说话虚情客套,她就比着贾元春说的来回话,她跟自己说话都比和贾大姑娘说话来的实在直白;那位何嬷嬷就差点,兴许被白花花的银子迷了眼,私底下偷着嘀咕了不少宫里的小话,只是何嬷嬷原来只在闲置的宫殿掌事,说的大都是些小贵人小常在的闲言碎语,只怕贾大姑娘听得并不满意。
“嬷嬷,扬州是什么样儿的?林姑太太府里又是什么样?”其实朱绣最想问的是林家的姑娘,那可是多少人心中女神。
“扬州和都中一样繁华,比这里温暖潮湿些,不过扬州绣娘织女多,我家原也是绣户,祖传的手艺,到如今也只剩我一人了。”朱嬷嬷有些惆怅,转眼又顽笑似的笑道:“你这孩子心灵手勤,倒是个好苗子,你好好用功,兴许能传我的衣钵呢。”
这话说过去,朱嬷嬷又道:“林家么,人口简单,不比这里喧嚣富丽,他们书香人家虽然规矩严谨,但林老爷和林太太都是宽和人,林家还有位小姐,生的婀娜不俗,虽纤弱些也不妨事,那也是个乖巧可人疼的孩子。”
朱绣心道,林黛玉在她自己家里的时候,尚被旁人称道乖巧可疼;而来到荣国府寄人篱下的时候,就要被奴仆们说多心刻薄。可见,不是黛玉变了,而是地位变了,待遇也就不同了。
和朱嬷嬷边闲话,边做女红,至晚间,一个青色底缎绣牡丹的椭圆式荷包便做好了。朱绣趁无人,从翠华囊里拿出早已配好的药包,小心放进荷包里,睡前将荷包送给朱嬷嬷。
朱嬷嬷见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好似个眼巴巴等夸奖的小狗崽儿,不由得把她搂进自己怀里,“好孩子,嬷嬷谢谢你。我看看,你这牡丹绣的好,都有嬷嬷八分的功底啦。”
学刺绣都是从学绣花卉开始的,牡丹可是最易上手的了,那里就有什么功底。朱绣挠挠脸,有点不好意思,又舍不得离开朱嬷嬷温暖柔软的怀抱。
朱嬷嬷闻闻荷包:“有沉香、檀香、零陵香、甘松香……绣丫头,这是你配的?”
怀里朱绣黑黝黝的脑袋点点,“沉香、丁香、甘松香、藿香、木香、鸡舌香、雀脑香各三钱,白芷二钱,冰片半钱,零陵香十钱,研成细末制成的。有养神养心的效用。”怕朱嬷嬷因她年纪小不相信,又道:“这方子是家传的,绝没有不好的效用。”
中医香疗学,无数前人实践过的,她当初学的可用心,方子更是背了无数,那些香料药材又在翠华囊里蕴养过,效用绝对好。
朱嬷嬷忙笑着宽慰她:“你放心,我都知道,你年纪虽不大,却有真本事。你这样儿的孩子我见过不少,你是在这上头有天份,就如同那林家的姑娘有诗书的天份一样。论灵性那孩子只怕比你还强些,几岁的小人儿诗经、论语就通晓了,喜得林老爷一行笑一行悲,只恨她不是个儿子,不能光耀门楣。”
又指着床上那绿缎绣葫芦枕头道:“这香枕我睡着比以往都好,好孩子,你的心嬷嬷都知道。”
那枕头原是朱绣看见朱嬷嬷觉轻易醒、醒了就难睡着,才寻么着做的。不过是感念朱嬷嬷待她好,又肯放下身段耐心教她刺绣,想报答人家罢了。做香枕时她求示过朱嬷嬷的同意,却没说是她自己做的。
没成想这点小心思朱嬷嬷都看在眼里,如今还开解宽慰她。
“这里头是冬瓜仁、白芷、当归、川穹、沙参、柴胡、防风…各四钱,有怡情悦志、镇静安眠的效用,嬷嬷用的好,等开春了,我按着时节再给嬷嬷做新的。”朱绣也没想藏着掖着,把方子跟朱嬷嬷说道。
朱嬷嬷揽着她,娘儿俩个又说了好一会闲话,才熄灭蜡烛睡下。
对面厢房里,绣鸾把门打开一条缝儿,见东厢灭了灯朱绣也没出来,吁出一口气,心道平日看那朱嬷嬷待绣丫头又亲热又诚恳,这天寒地冻的还不是让她睡脚踏?可见都是虚的,两个老虔婆就没一个好物儿。
正想着,落地罩里传来何嬷嬷声音:“这雪都快下来了,你还嫌屋里热不成,还不快关了门睡觉!”绣鸾只得忍气在脚踏上胡乱睡了。
东边屋里,帐幔里暖煦煦的,朱绣挨着朱嬷嬷早睡熟了。
——
朱绣还没觉察,一场场大雪就下来了。
自打进了腊月,王夫人便遣人来替元春向两位嬷嬷告假,说是元春身上有些不好,每三日才过来一晌。何嬷嬷兀自有些不平,背地里和朱嬷嬷发牢骚:“当初千求万求的请咱们来,咱们来了,她们家反倒摆起谱来了,这叫什么事!”
朱嬷嬷劝她:“咱们吃吃喝喝的,不干活还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