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媳妇子骇了一跳,惊道:“死了?!”
谢婆子讪讪的,点头,又辩解道:“咱们这里哪一年少死人了?媳妇,你可得想法子把这事掩过去。只要不叫上头主子们知道,没甚大不了的。”
年轻媳妇掂量半晌,问:“另个呢?要是当众嚷出来,我也没法子了。你们还是想法儿把那个撵出去罢。”
谢老婆子连忙道:“那小蹄子倒是想跑,叫我用椅子腿砸晕了。”
她儿媳妇就点头道:“行了,你们收拾干净,明儿弄出去。下剩的那个给她半吊钱,送她走的远远地,一同来的好生打发了。老宋妈妈只管去回太太的话,只说这几个丫头里头有出花的,怕染了别人都挪去了就罢了。我去求了吴爷爷,自有人给你描补。”
老宋妈妈摇摇头,道:“怕是不好办,这里头有个叫珍珠的,是太太陪房周嫂子看中的。若不为这个,谁在意这几个没差事没亲故的毛丫头是死是活?寻个由头报上去,不过是账房再拨几两银子重买的事儿,且不用这么作难呐。”
……
“这两个丫头和那个珍珠并不住一房,只把这一房里的弄出去就是了。”谢老嗫突然道,“我原叫的是和珍珠一房的两个小的,谁知竟病了没来……”
谢小媳妇冷笑:“打听的倒清楚!我只告诉你,擦屁股的事老娘只管这一遭,若再有下回,我治死你!”
几人商量毕,那小媳妇子道:“弄机密些,别叫另外那三个知道了,万一捅出来,可得不着好!”说毕,也不敢去看小丫头的尸身,忙忙走了。
灯影昏黄,谢老婆子和谢老嗫乍着胆子去收拾,这才发现谢老婆子砸七丫那一下,竟把人给砸死了。谢老婆子心一横,道:“一个两个没差!还省得这个再叫嚷起来。”
…………
直到天微微亮,几乎冻了一夜的朱绣才回到房里,笑眼儿一宿没阖眼儿,连忙将她囫囵个搂进被窝里暖着。
朱绣摇摇头,先小声道:“你别问了,她俩被撵出去了,以后我再跟你说。”等我报了仇,再跟你说。
次日一大早,老宋妈妈就叫周牙人进来,叫她把和招娣、七丫同屋的那个小丫头领回去,只说是因着招娣身上有恶疮,她屋里两个都帮着欺瞒,惹恼了管家的。招娣、七丫当即就被发落出去了,这个因她求了情,才允许周牙人领回去。那小丫头哭着喊着说她不知道招娣有疮,被硬拉走了。
朱绣听着这些人轻描淡写地草菅人命、颠倒黑白、欺上瞒下,心里头越发明悟——这不是小说里的红楼温柔乡,丫鬟命贱,从最底层的粗使小丫头到半个主子的通房大丫鬟,都像走在刀刃上。
‘要想活着,只能往上爬,站的越高越安全。’朱绣想,‘也可能登高跌重,就像贾珠的那个通房一样。’
但越是身在底层,处境就越黑暗恐怖。
硬生生冻了大半个晚上,朱绣有些发热,笑眼儿用茶炉子熬了姜水,给灌进去好些才发出汗来。
花珍珠不住的偷看朱绣,觉着只一晚上过去,朱绣就瞧着不大一样了,更让人看不透了。她几次三番想说话打探,又都忍住了。她也是被吓着了,昨晚上招娣和七丫没回来,朱绣也做贼一般的出去了半宿,今一早又被撵出去一个。
老宋妈妈来瞧了一回,还探究般的问:“我恍惚听谁提了一耳朵,昨晚上有人跑出去了?”老宋妈妈天亮偶然发现她屋子窗户上被人舔破了个洞,几乎惊破胆,唯恐昨晚上的事被人偷听去。她想了想就先过来诈一诈三个小丫头。
原来谢老婆子昨夜已经答应替老宋妈妈寻新的住处,老宋妈妈就想先搬去老姐妹屋里凑合几天,收拾东西时却发现窗户一角不知何时被人舔破了——她那窗子是入了冬月才新糊的,被舔破也就在这几日里,可不得害怕么。
朱绣卷着棉被发汗。笑眼儿正背对着老宋妈妈给朱绣掖被角,手一颤,又马上回神仍旧替她整理铺盖。
老宋妈妈正看向花珍珠。
只听花珍珠笑道:“头一天进来就知道院子要下钥,昨晚上咱们还听见妈妈们锁门的声音了呢。”说着,递了一杯水送给老宋妈妈,低下眉眼道:“旁的人我不知道,只我们三个,昨晚上早早熄了蜡烛睡下了。”她心想自己说的都是实话,只是睡下之后她就不晓得了。
闻言,朱绣眼里闪过一丝暖意。或许花珍珠小心思多,也未必仗义,但她却并不恶毒。
老宋妈妈点点头,她料想着也是这样,这几个小丫头人生地不熟的,没那能耐也没那胆子,不过是问清楚了更放心。
她走近床帐,皱着眉头指着笑眼儿道:“她好了,怎的你这还厉害了呢?”
笑眼儿先笑道:“她不如我壮实,我俩一床睡她又被我抢了被,生生冻醒了她。”
朱绣也笑:“发发汗就好了。”
老宋妈妈正满心里忖度着这一片的婆子媳妇,看谁都有疑处,心不在焉得拿脚走人了。
下晌午,朱绣刚觉得好些,就硬撑着起来了,她记得小院外头夹道的墙根处种了一丛铃兰,她要弄些铃兰枝叶。
朱绣用破布头包住手,一边飞快的揪铃兰叶子,一边不让笑眼儿靠近:“铃兰有毒,你离远些,别碰。”
铃兰全株都有毒,尤其是叶子。
朱绣摘着叶,心里可惜这儿地处北方,没有剧毒的夹竹桃。————十年报仇不晚的是君子,她从来不是,她要的就是立竿见影、以命偿命。
第8章 事了拂衣去
铃兰全株有毒,皆可入药,一般夏季采摘,除去泥土晒干即可,且铃兰本身散发的香气能够抑制环境中细菌的滋生,又十分耐寒好活,实在是种颇为实用的好材料。朱绣一边采摘一边在心里复习铃兰的功效作用,不出所料又得到了不少熟练度。不过采摘铃兰要特别注意,其保存鲜花的水都有毒。
叶子是铃兰毒性最大的部位,朱绣自然只要叶子。明日就要分派差事了,若不尽快解决了这事儿,一旦上了差想出二门就难了。
小院里只剩下她们三个,花珍珠又跑去外头钻营了,正好方便了朱绣行事。
来不及晒干铃兰叶子,朱绣就用木棍儿把叶子捣成糊状,加了水在茶炉子上熬出汁液来。幸而这土陶的茶壶不曾裂开,朱绣用破布头将壶嘴微微塞住,茶房大开,免得先把自己药倒了。边捣边熬,捣好的叶糊子就加到茶壶里去,小半个时辰不到,那一丛铃兰的叶子就都变成绿汁子了。
等到汤汁子变得浓稠,朱绣便将茶壶拎下来,仍旧用那块布头包住壶嘴儿,小心地把黑绿的汁液滤出来,通共得了一小盏。
笑眼儿坐在小院门槛上做绣活,不时抬头向四下里看看。
朱绣把熬药的土陶茶壶砸的稀碎,连同布头、叶渣子一起,在茅厕旁边的花丛里挖坑埋严实了。
做完这一切,已是近了晚食的时辰。常跑腿送饭的媳妇从大厨房把她们的晚饭提过来,朱绣便拉住那嫂子,笑道:“嫂子和我们一起吃吧,到这时辰珍珠没回来,想是又不在这里吃了。老宋妈妈上午还说因着明儿要派差事,以后我们就不归她管了,说要叫厨上给做些好吃的送送我们,也表一表情分。”
笑眼儿也笑道:“是这话,晌午吃的寻常,可见晚上这顿是好的了。”说着,掀开提盒,果然晚上的饭食要好得多,足有三菜一汤一饭,一碟子菘菜炒猪肉,一碟子荤油豆芽菜,竟然还有一条不小的鱼。
那媳妇看了这菜,确实不是她常能吃着的,不免有些馋,又见两个丫头殷殷切切地留她,也不再推辞,坐下与她们同吃。
边吃边说些闲话。
那媳妇夹了两筷子鱼,话匣子也打开了,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扯那个,朱绣和笑眼儿说话软和好听,捧得那媳妇眉开眼笑,越发得了意。
朱绣便道:“我们明日分派差事,听说是谢妈妈管这事儿,好嫂子,您与那谢妈妈可相熟,若相熟,替我们讨个情分派到好地方如何?我们定记着嫂子的好。”
那媳妇便笑了,“说是谢妈妈掌这事儿,实则还不是看上头的脸色。实话说罢,我是没门路的,只能成日累死累活做些粗活,若有门路,早就谋到里头去了,还用受这些闲气!”
又耻笑谢婆子,“她如今越发没个体统了,我刚过来的时候她和她那好儿媳吵嘴呢,两个人呛呛的厉害,她儿媳妇一口一个‘下贱’‘毒妇’的,这哪像个儿媳妇,倒是个祖宗。偏她那儿子实在不争气,畏畏缩缩的,只管自己灌得烂醉,老子娘的死活全然不在意。”
朱绣便笑:“她家怎的也不关我们事,只是谢妈妈严厉的很,我们且怕着呢。”
“你们怕什么!好不好明儿就进去侍候了,又不归她管着。她如今混口饭食罢了,不过白担个掌事的名头。”
朱绣便看出这媳妇实际与那谢婆子并不和睦。便着意引她说话泄愤。
那媳妇拉拉杂杂说了一通,朱绣心下便有数了。也是天有眼,那谢有嗫又喝的烂醉如泥,别人都厌他酒臭不愿理会他,他老娘和儿媳妇又吵翻了天,惯常不吵到上夜的来喝止是停不了的。
一时半刻用完了饭,那鱼还剩下一整面未动,那媳妇直道可惜,朱绣和笑眼儿便劝她拿了家去,喂猫也好。
送走送饭的媳妇,朱绣便端着小盏出了门,一路避着人走,她耳朵好使,远远就能听见说话脚步声,还未见面就躲开了。
如此这般,也用了一刻钟时候才寻到谢有嗫和他娘在荣府里的落脚处。
那谢老嗫满身酒气,瘫仰在木头榻上,事到眼前,朱绣反不害怕了,上前去推那谢有嗫,看他动静。
谢老嗫迷迷糊糊地看见眼前有个小美人,以为是自己做梦,半起身伸手来抓,嘴里不干不净地胡沁。
谢老嗫打小就一副畏缩性子,旁人都看不上,虽托着老娘的情面谋了差事,却不受重用,有油水的活计管事的从来不叫他,又脏又臭的反倒想着他,还给他取了个‘老嗫’的诨名。好容易娶个媳妇,媳妇又打又骂得,时常不能近身。时日一久,他便只常在后街无差事的小子丫头群里发些威风。那些人想进府里来又没门路,有些油嘴滑舌的还会奉承他,偶有一次他趁着酒胆儿揩油摸了两把,那人还不敢吱声。谢老嗫便得了趣,时常做些这勾当,也愈发觉得不够劲儿,但后街上都是家生女儿,他也不敢真过分了。到太太要把珠大爷房里的香溪发嫁出去的时候,他才把香溪的丫头香豆儿弄上手。
头次还罢了,谁知昨儿趁着酒劲儿,竟失手把人弄死了。谢老嗫心里害怕之余竟然兴奋的不得了,心里头只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眼睛熬得赤红也睡不下,只得又灌了些黄汤。
谢老嗫这般情况,心里的野兽一旦出来,就再也关不住了。
朱绣见谢老嗫起身,灵活一躲,手上快狠准的打到他后颈上,谢老嗫霎时栽倒在榻上不动了。
朱绣手微微发抖,拿起方才搁在地上的小盏,给他灌下去,一手按压住穴道,使他能吞咽……
朱绣回去时,有些魂不守舍,幸而不曾被人撞见。安安生生睡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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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三人便梳洗打扮好,等在院中。
谁知快到晌午,也没见谢婆子等人,就连老宋妈妈,也不知在哪里。
花珍珠坐立难安,片刻就要跑到院门处,扶着门梆子探看。
过了晌,三个人饿得肠子疼,因她们今天就要搬出去,茶房里也没留下干粮,只能硬挺着。好容易等着人,为首的正是那日带她们给王夫人磕头的吴新登家的。
吴新登家的耷拉着个脸,心里大不痛快:她早知道当家的和谢有嗫的媳妇好上了,只是她这些年没能生出儿子,仗着太太在外头还罢了,在家里腰杆子实在挺不起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着过日子。谁知吴新登竟然赔了谢老婆子家十吊钱,可把吴家的心疼坏了,只是不敢说。昨晚上谢老嗫不知灌了多少黄汤子,没醉死反倒闹将起来,像被鬼追似的又打又骂,那谢家的小娼妇竟然有脸找到她家里去,好容易在家一回的吴新登搁下茶碗便跟着走了。吴家的又气又恨,挨不过脸面硬是跟着了,可巧就看见谢老嗫脸上身上起了红斑,吐得一塌糊涂,吴新登家的正犯恶心呢,那谢老嗫一头栽倒,竟是死了。可不就晦气极了么。
偏偏谢老婆子先是被他打的头破血流,见儿子没了就要死要活,疯魔了似的,险些就惊动了太太,还是上夜的婆子们合力把人捆上堵住了嘴。
谢老嗫媳妇被吓晕过去,吴新登家的心里只觉便宜了那小蹄子。偏生谢老婆子这边不中用了,宋老妈子那里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晚上竟然也病的起不了身。倒是得劳动她这陪房管事的嬷嬷亲自来过问几个毛丫头的去处,可不叫她窝火么。
吴新登家的没好气的边骂:“一群不中用的!疯的疯病的病。”边不耐烦的对三人道:“珍珠去上院里,妞子先去正院听使唤。”又指朱绣道:“你去大厨房里!大厨房后头住满了,你先和这妞子住一间,等挪出空来你再搬。”说毕摔手走了。
下剩的自然有各处管事的妈妈照管。三个都是光身子进来,也没有衣裳行礼要收拾。倒是正院的嬷嬷对笑眼儿道:“你这名字也忒土气,到时候妞子妞子的,谁愿意使唤?你自己先改个名儿,日后有造化出了头,就有上头的姐姐们给你起了。”
笑眼儿正拉着朱绣的手为两人能住一块儿高兴呢,听管事嬷嬷这样说就犯了难,小狗似的眼巴巴看朱绣。
朱绣想了想,道:“青锦,怎么样,青色的锦缎儿。青锦和朱绣像是成对的。”
青锦笑的眼都没了,忙回了嬷嬷的话,嬷嬷也点头:“不错,这名儿叫的出口。”
到了大厨房,并不让朱绣这样的小丫头摸摸锅铲儿,只吩咐她每日做些到各处送热水、收食盒等跑腿的差事。
进了大厨房不过几日,朱绣就把内院几处紧要的地方转熟了。贾母的上院、王夫人的正院自然是最要紧的,本来这两处的差事甭管大小都有人争着去,不料刚进了腊月,二老爷的姨娘赵氏就发动了一天一夜,生出一个小子来。二老爷上年腊月刚失了给予厚望的长子,今年腊月又得了个小儿子,岂有不喜的,当即起了名字叫贾环。赵姨娘三年抱俩,这一胎又是儿子,在屋里就作兴了起来,一日能要九遍热水,大厨房里其他人躲了,这事就多落在粗使小丫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