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绣嘴里发苦,这针线上的活,哪儿那么容易。杏月四个还好些儿,独自己,姆妈定是看自个最近老是弄些果酒花酒、点心吃食的,把织绣暂扔到一边了,才搭着林老爷送毛料的巧宗儿,特地教这个呢。
朱嬷嬷冲着闺女一笑:既然明白了,就好生学透了,不然……
朱绣打个哆嗦,跟缩起脖子的小鹌鹑似的,别提多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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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朱绣和黛玉正合力给青肷披风底边绣云纹呢,忽见人来回:“薛大姑娘来了。”
可是稀罕,林黛玉来了快一年,薛家都淡淡的,就是在贾母那里,薛宝钗也是同贾宝玉一处,而黛玉则多与迎春、探春一起说话下棋。
“快请进来。”人都到了门前,也只能请将进来。
杏月就去耳房叫菊月:“薛家那位大姑娘来了。你嘴上厉害些,快出来。”
菊月好笑:“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叫你这样。在咱们屋里,还怕她欺负姑娘不成?咱们姑娘平日再好,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
那日嬷嬷们说周瑞家的话,菊月没在跟前,是以分外不解杏月这如临大敌的态势。其实只因着杏月常听外头说这位薛姑娘,什么展样大方,什么品格端方、恭顺体谅……在这府里人的嘴里,看不上薛家、嘲笑薛蟠的有的是,可偏偏没一个说这位宝姑娘不好的,比贾府正经的三位姑娘还要好上许多去。这样的完人,杏月哪能不堤防呢。
薛宝钗捧着个小巧珐琅作手炉,莺儿在旁扶着,走进厅上来。
外头的婆子一打帘子,黛玉就站起来了,宝钗忙道:“林妹妹快坐。我不过是自己在房里憋闷了,过来找妹妹说说话罢。”
厮见过,各自归座,宝钗笑问:“林妹妹这些天做什么呢,也不大在老太太那里?”
黛玉因道:“天将冷起来,给家父做件衣裳。”
宝钗听闻,立刻笑着想看黛玉手艺。
黛玉从不爱说谎或是搪塞人,只是这会儿也有些儿后悔把真话说出来了。
杏月只得往内室捧出披风来。
宝钗抚着细腻柔滑的皮毛,直赞“好俊的活计。”
黛玉猜不透她的来意,只能陪将着说些咸淡的话。
朱绣从茶房过来,笑道:“外头又阴下来,看着跟要下雪似的。姑娘们尝尝我做的姜枣茶,驱驱寒气罢。”
才抬起头,一眼就被薛宝钗胸前挂着的那个明晃晃的金锁晃了一下。
方要说话时,又有门上来回:“宝二爷来了。”
第42章 试探
因薛宝钗在这里, 门上不好拦着,黛玉只得道:“快请。”
杏月忙给桃月递眼色,桃月上前把青肷披风仍旧送里头去。
薛宝钗眼睛望着外头,嘴里笑道:“我才来了, 这会子, 他又过来做什么?”
这话说的叫人听不懂, 好似贾宝玉追着过来似的。只是若你们有话, 何必在我这里说呢。黛玉想着,就笑道:“可是二表哥有事找薛姐姐,既如此, 却不好耽搁了。”
这不是暗寓送客的意思么, 朱绣低头一笑。都说史湘云耿直, 可细瞧就能发现史大姑娘的耿直是分人的, 大多时候都是借着耿直讥怼一些人, 一次两次还罢了, 时间长了就叫人觉着假。然黛玉却是真的爽直, 她心地纯良, 打心眼里不喜欢忒世故做作的,心里不喜欢, 嘴上也便说了, 并不会看人下菜碟。偏黛玉才思敏捷, 自有一番雅谑风趣, 话说出来,常让人恨不是爱不是的。
话犹未了,贾宝玉已兴高采烈地走进来, 一脚将踏过门槛,便笑道:“原也不觉的这院子好, 只妹妹住了进来,便旖旎生辉起来……”
黛玉等忙起身笑让座,贾宝玉这才看到宝钗,忙笑着问好:“宝姐姐也在这里?”
宝钗仍旧笑吟吟的,后面站着的莺儿脸上却不好看。就连最敦厚的杏月都忍不住要笑,这位宝二爷可是来拆台的,人家才抱怨你追着跟来,你后脚就把人家脸面捅个窟窿。
黛玉因见他外面罩着猩猩毡大斗篷,便问杏月:“下雪了么?”
杏月回说:“才下来雪珠儿,小的紧,风一吹就散了。”
宝钗便笑道:“今冬第一场雪,可是巧了。”又命莺儿:“取了我的兜帽斗篷来不曾?”
贾宝玉闻言笑道:“怎么我才来,姐姐就要去了?咱们好容易在林妹妹这里聚一回,正该一起说说话呢。”只是却不像以往赶着拦住莺儿,反坐下说话。宝钗笑着看他一眼,并不答言。
莺儿见他这话亲近稠密,方才生的气便消下一半去,因劝道:“好早晚的了,天又下雪,姑娘在这里同兄弟姊妹一处顽笑,雪停了再回家不迟。况且只怕这会子小幺儿连路都没清出来呢,跌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
别的人都劝,难道主人家还能不劝么,况且薛家姐姐去了,这二表哥却不肯走的,倘二表哥自己留下,二舅母又该不高兴了。黛玉看这情景,也笑道:“雨雪天,留客天,这雪也善解人意。”
薛宝钗这才一笑:“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趁着这会儿雪才下叫拿来备着。”
黛玉命摆茶果,又令桃月:“拿我的斗篷、观音兜来给薛姐姐预备着,何必多跑一趟。”
桃月将一件月白底子彩绣缎面出毛斗篷,并相配的雪帽送来,莺儿忙致谢,心下真拿不准林姑娘这是要留客,还是赶客的意思了。
贾宝玉抿一口热茶,笑道:“妹妹怎拿这茶打发我?前日我在老太太那里吃了一盏金瓜贡茶,那香气清润,好叫人受用。老太太说是姑父和妹妹孝敬的,妹妹可也请我吃一盏哪。”
宝钗听见,在心里又把对林家的重视提了半等。
朱绣因笑道:“可是我泡的茶入不得宝二爷的眼了,罢了,宝二爷在这里坐着,我去看看李妈妈去。”
宝玉才知这姜枣茶是朱绣的手艺,忙起身作揖,笑道:“该死该死,竟不知是朱绣姐姐亲手泡的,只怪我一心想诓妹妹的贡茶来着。”
朱绣忙笑着摆摆手,仍旧出去看贾宝玉奶娘李嬷嬷去了。
杏月早亲自下去冲泡侍弄去了,过一会子,用一色的官窑粉彩缠枝纹盖碗端上来。
紫鹃亲自捧给贾宝玉,宝玉先是闻香,碰杯鼻前,才又轻轻一抿,笑道:“润如三秋皓月,香比九畹之兰,果真是好茶。”又兴致勃勃地道:“听说这茶只有未嫁女孩儿采摘了嫩芽,陈放数年,茶芽变作金黄色,才能制成这金瓜贡茶。这个不像那些个普洱女儿茶,那女儿茶虽也要女孩儿采摘,可那些商户不讲究,常随意雇人摘茶,那女儿茶也就白瞎了这名儿了。只有这个金瓜贡茶,非得琉秀的女孩儿不可,若男人妇人沾手,那叶芽儿就变不得金黄了……”
原来这才是他推崇这金瓜贡茶的因由,薛宝钗听说,又好笑,又可叹,便道:“这道听途说的故事宝兄弟也信?这金瓜贡茶稀在其‘无味之味’,又因实在产量太少,每年由滇南总督全贡给皇家,散于民间的少之又少,故才珍贵难寻。”
很是显弄了一番才学见识,才又问黛玉:“可是宫廷赏赐?可见林姑父简在帝心。”
黛玉本捧着自家常用的吹绿茶盏,笑着听她二人说话,见问,才笑道:“这个却不知,许是旁人所赠。父亲总得了两团,一团孝敬给了老太太,另一团分出一半给我……虽说是贡茶,可这府里进上的东西多了,并不稀罕。前几日舅妈给的那玫瑰卤子,贴着鹅黄笺子,也香甜的紧。”
贾宝玉因道:“那玫瑰卤子不过是占着个进上的名头,贴个鹅黄笺子,就金贵了多少似的,比咱们家常的用糖腌的玫瑰卤好的有限。”
黛玉本就是一说罢了,节气交替,嬷嬷们生怕她咳嗽,才不许她吃那些糖腌蜜渍的东西呢。倒是薛宝钗心里不受用,自家才给姨妈送去好些妆缎羽纱,可那什么进上的玫瑰卤子是一点儿也没见着,反是林丫头这里倒有。
顿一顿,薛宝钗才问宝玉:“我从三丫头那里家去,一人在屋里也没趣儿,来找林妹妹说话解闷儿。才听姨妈说你要进学读书了,你不在外头忙着,又倒跑来做什么?”
宝玉便叫:“可是忘了正事了!明日就要同东府蓉儿媳妇的弟弟秦相公,一齐往家学读书,故此,特来与妹妹作辞。”说着,忙忙的站起来,拱手向黛玉。
这话一说,黛玉也有些怔愣,那股子说不明道不白的熟悉感又上心头眼里来,并不想哭,也无因由,眼眶子就又发热。
反是宝钗,饶是她心思深些,看见这情景,也禁不住手捏紧帕子,心生恼怒。前三日两人才交相换看了“通灵宝玉”和“金锁”,当日他还反复诵念自己金锁上錾的那两句“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还说这八个字与他的是一对儿。如今这又算什么。
莺儿也愤懑不平,脸上都带了出来:若论生熟,自家姑娘先来,自然更熟惯些;若说远近,这林姑娘向来孤高清傲不爱出门,自家姑娘与他常玩在一处,也是自家更亲密才对。缘何来辞这林姑娘,却把自家姑娘撇在一旁,可见宝玉往日宝姐姐长宝姐姐短的都是假的。
又瞥一眼林黛玉,暗道:怪不得姑娘不去探那位史大姑娘,反要来试这位林姑娘。可见这林姑娘往日对宝玉爱答不理的做派也都是唬人的,这分明是私底下早已厮混的亲熟了。
朱绣进来时,便正撞见这样情形,贾宝玉又作揖,薛宝钗淡淡的,莺儿面色微嗔,而黛玉怔怔的不知想什么。
杏月忙捧茶给黛玉,口里笑道:“宝二爷又说笑了,倒把我们姑娘唬一跳。”
朱绣也忙解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塾远在金陵呢,离得这么近,也值当的宝二爷这样客气?老太太、太太那里宝二爷必是明儿一早作辞的,还有薛姨太太、宝姑娘、史姑娘……这样一一辞过去,一日也就过去了。怪不得今儿就先过来辞林姑娘,都是亲戚,宝二爷实在不必客气。”
这意思,论客气,自然是对不熟的人才客气;而亲密的,则实在不必如此客套。
宝玉本也打算明日清早起来去见老太太、太太,湘云住的近,也便宜作辞。来眉寿苑,不为作辞,而是想着这总归是个正经事,用正经事糊弄门上的那俩‘门神’,兴许就能进来看林妹妹了。谁知那两门上的婆子今日这样好说话,都没用上这理由就请进来了。
贾宝玉虽与秦钟一见莫逆,可心上总有不足。秦钟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十分合他意气,贾宝玉白日有好友诗书相伴,晚上又有袭人温香在侧,本该十分得乐才是;可他偏想着一入家学,更难得见着林妹妹了,心里就把乐趣冲淡了几分。今日好容易的了些空闲,他一人自思,越发难耐,便赶着来眉寿苑。本想着若能见着,把自己一腔心事都说给林妹妹听,省得老是不敢人言,掩着难受,还总也不得亲近妹妹。
偏生宝姐姐也在,叫贾宝玉只得按下心思,只一处说笑解闷。
贾宝玉也已瞧见莺儿神色,他向来体贴女孩儿,况且莺儿娇媚可爱,他忙笑道:“我去学里,不说一声儿就把姊妹们都抛下,可算什么呢……自是要去辞别姨妈和宝姐姐的,我将才还说姨妈糟的鹅掌鸭信比那府里珍大嫂子弄的还入味儿呢,正想要这口吃呢。本要辞过林妹妹,就往姨妈那里去,姨妈慈爱,见天晚了,必然要留我,可不又偏了姨妈的好菜好酒的。”
这话说出来,惹得都笑了,朱绣就想,怪不得这位宝二爷讨这么多女子喜欢呢,只这一张嘴,就讨了多少巧去。只看现在堂上的宝钗和莺儿就知道了。
莺儿嘻嘻笑道:“怨不得咱们晌午在三姑娘那里正顽得正好,宝二爷就叫散了,原是有事情做。偏姑娘回去,一人又闷了,过来找林姑娘,倒又撞见二爷。”
好丫头,这是借着话,把先前她家姑娘说得那句‘我才来了,他又过来做什么’给拾起来了。
朱绣在旁听了一耳朵,就向桃月使眼色,桃月忙悄悄跟她出来,问缘故。
朱绣也恼的很:“宝二爷的奶子李嬷嬷,被请去那边房里吃些酒水暖和暖和,谁知这嬷嬷在哪里吃了气,自己多喝了几杯撒起酒疯来了。往常这院里哪有人吃醉酒的,茶房里也没这些东西……你快把醒酒的药包找出来叫人煎了。”说着,仍旧往倒座去。
朱绣没说的是,李嬷嬷这会正大骂袭人呢,幸好外头风雪起来,都关门闭户的,这边听不见。若不然,叫贾宝玉也撒起疯来,才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只知道装狐媚子哄宝玉,如今离间的宝玉越发不亲近我!你晚上床上炕上的睡去,充什么好人,打量我不知道呢!……见着茜雪尊敬我,你个小蹄子就使坏要把她撵出去!撺掇着宝玉,几次给没脸儿……不过是我手底下调理出来的毛丫头,配个小子都算抬举你了,还痴妄什么半主子不成!”
李嬷嬷迷瞪着眼,指着人乱骂,跟她来的几个粗使丫头脸涨的通红,都不敢上前去。
朱绣恼道:“都看着做什么!李嬷嬷醉了,受了气了,自来该在她自己的地方去撒,在林姑娘这里算什么呢!还不扶着嬷嬷先睡会,一会子醒酒的汤药就送来了。”
那几个丫头忙喏喏的应了,强者把李嬷嬷扶起里间炕上,不叫她再嚎。
也不知灌下去多少酒,从身前过去便是一股酒臭,朱绣拧着眉头,旁边林家的一个婆子便小声道:“咱们只送来一壶黄酒,不过叫她吃两杯暖暖,可谁知这老婆子不足兴,自己开了这屋里的酒坛子,也不知道吃灌了多少……恐怕她还要吐……”
这屋子本就是给当外差的歇脚取暖用的,墙角里放了两个大酒坛子,叫下差的人可吃一杯暖暖。林家管的严,从没有人敢吃醉了。这李嬷嬷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吃完了送上来的,还自己取去,她带来的那几个丫头还帮着打掩护,这才坏了事。
朱绣捏捏眉心,她才开始出来,也是这位李嬷嬷使人给她传话,还以为有什么事呢。原来不过是看她以前和袭人有过不对付,在她跟前说些酸话抱怨罢了。朱绣不愿意掺和贾宝玉房里李嬷嬷和花袭人的话语权之争,便托辞躲去别的屋子了。
谁知才多大会,她就听见这李嬷嬷嚎着嗓子骂街,忙赶过来就成这样了。
“也赖我,没看着些。”朱绣道。有气去上院闹去啊,跟贾宝玉和花袭人闹去,犯得着在林姑娘这里大喊大叫的,怪会给人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