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大丫鬟奋斗日常——太极鱼
时间:2019-11-13 10:03:35

  妇人显得极为骄傲,此时才开口道:“可不是,我儿已过了县试、府试,如今已是童生老爷,过不久就是秀才公了。”
  活计和引路的小幺儿忙拱手赔笑奉承。
  那位童生老爷兀自在另一侧摆弄荷包香囊等物,似乎对这些馨香精致的小物件十分喜爱。中年妇人见了,先是皱眉,那眉间三道刻痕深深拢在一起,一张脸愈发严厉刻薄起来。
  妇人把布料一推,仰起脸,倨傲道:“你们大掌柜呢?”
  活计一愣,那边掌柜的听见,忙命小幺儿请两位贵客往楼上去拟契书,请其喝茶稍等上片刻,这才满面带笑走过来道:“这位太太,请问何事?”
  妇人不耐道:“你们大掌柜请咱们来的,人呢?”‘大’字咬的极重。
  此间掌柜娘子上前,笑请这二人到最里头用屏风隔出来的小耳房里,“太太,少爷,这边来。上好茶。”
  早有机灵的小幺儿一溜烟到后头去回禀了。
  须臾功夫,内管家满面春风的接出来,笑道:“老爷正等着二位呢,本以为会往宅子那边去,谁知到铺子这里来了。”
  却没直接进铺子后院去,反倒从大门出来,请那妇人和书生上了小轿,转到后街,又行了一刻钟才到。那妇人下了轿,面前一座颇气派的大宅,黑漆大门已开,上面牌匾上写着“程宅”二字。
  原来此处才是程家宅院,绸缎绣铺后宅虽大,却不是正经住处,只是原来程舅舅只一个人,索性就把那处当正经住处了。这程宅一直大门深锁,只空着罢了。今时不同往日,姐姐和外甥女常过来,外甥女也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那铺子后院人来人往反倒不合宜了,程舅舅年前才正儿八经的搬回宅子里住。
  虽只是座普通富贵人家的四进宅院,可前有花园后有莲池,房屋众多,布置精巧,看的那妇人目不暇接,脸色也越来越好。
  请到花厅,早有仆妇上好茶上果子点心,内管家笑道:“老爷本要亲自来迎二位,谁知一位老友来拜访。还请费太太、费少爷稍待片刻,我这就去回禀老爷。”
  这花厅陈设布置的雅致,姓费的这位书生看过,觉得十分满意。见四下无人,对他母亲道:“娘有什么不放心的,请六堂叔爷做主就是了。咱们这样跑来作什么?”
  费妇人看看四周,拧眉道:“你小呢,还不懂,若不亲眼看见我放不下心。听六堂叔说,这家的女儿跟着她那作教养嬷嬷的娘在高门大户里待过好几年呢。说白了,不就是个丫头么。我儿有出息,六堂叔说的好事,叫娶个丫头身子,我心里总不得劲。”
  费书生颇不以为然,笑道:“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在大户人家里待过,才有进退见识,懂些交际往来的事情。娘看大堂嫂做派,娶个小门小户的女子,纵然名声好听些,可实在上不得台面,大堂哥那些文人好友都叫她得罪干净了。”
  费妇人撇撇嘴,哼道:“你呀你,你大堂嫂再不好,可有一样,娘家兄弟多,也有几十两嫁妆,况且人也清白。这个丫头还不知道什么样儿呢,若是侍候老夫人或是小姐的还好些,若是那些公子爷们儿身边的,我跟你说,她家若不拿出五百两…不!千两的嫁银,休想进费家的门!”
  “娘,前日六堂叔爷才说了这事,今天咱们就上门来,已有点失礼了。待人家来了,您可别盘问那些个。”费书生早听说那些大户人家的丫鬟都是品貌上乘的,想起莺莺传里娇俏可爱的红娘,心里一阵热,忙叮嘱他母亲。
  费妇人冷哼一声,颇为不屑:“当然要问,不然为什么急忙忙的过来,若是一耽搁,这里有了准备,还能问出个什么来?”压低嗓门又道:“最要紧的得知道这丫头曾被收用过了不曾,若要定下亲事,得教我亲自验一验才能作准!”
  费书生脸都红了,不知是气还是羞的,挣扎片刻,低声道:“若是娘不愿意,咱们只婉拒就是了。六堂叔爷不也说这家刚刚传出要为外甥女择婿的风声吗,这家生意做的极好,咱们何必上赶着得罪人家呢?”
  “再好,也是舅舅家,又不是她老子娘,若不是六堂叔说这家主人是个鳏夫,极疼这个外甥女,我还看不上呢。”说着,就隔着小几拍拍儿子的手,“我的儿,你这么大就考上了童生,塾里先生都说你天份好,前途就在眼前的。若不是你那死鬼爹没给咱们留下家资,等你考上秀才举人,什么样的姑娘求不来?可是委屈我儿了。”
  “本来你三舅家腊梅表妹极好,偏生你舅爹舅娘陪送不出嫁妆钱,可怜那好孩子的一片心。你日后有出息了,别薄待了她。”
  正说着话,就听花厅主位后放着的一架二十四扇槅子的围屏后头咣当一响,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一般。唬的这母子俩一跳,费妇人起身就要过去查探,屏风后面就绕出一个十五六的丫头来,笑道:“咱们正打扫后室呢,擦梅瓶的小丫头手滑了,惊着了二位……”
  费妇人推开那丫头仍旧去看,却见屏风后面有两个小门,挂着毡帘,看不清里头的情形。
  费书生面色青白绯红轮转,别是被人听见了他们母子的话罢。
  费妇人似乎对儿子的才华、卖相胸有成竹,此时拉住那丫头问:“后头住着谁啊?”
  丫头一愣,好无理,忽喇巴的问这个,您是谁呢。只抿嘴浅笑,赶忙托辞去了。
  费书生看这个丫头生的清秀,心里不由得期盼这家的姑娘的品貌。
  殊不知这家的姑娘把他们母子方才的话听得一句不差,连两人叽叽咕咕的小话也没落下。朱嬷嬷气的脸色铁青,他二人方才就在屏风后面,朱嬷嬷虽不像她女儿那般听得那样清楚,可这俩人是个什么货色,打的什么主意也尽知了。
  实在听不下去了,朱嬷嬷拉着朱绣掀帘子进后面去时,走得太急,一脚把门里高几踢到,上头的花瓶子摔得稀碎。
  程舅舅正在后面暖阁外头小厅里问内管家这母子情形,见姐姐、外甥女进来,忙站起问道:“可看见样貌了,怎么样?”
  朱嬷嬷打发朱绣:“去瞧瞧你舅舅给你收拾的院子去。”
  程舅舅也道:“哪里不合意,舅舅给你重新布置。”
  朱绣凑过来,先给她姆妈顺顺气,小声道:“姆妈先前不还教我,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么。姆妈也没想着把我嫁过去,无谓这些生气。”
  说罢,程宅内管家忙引着她出去了。
  朱嬷嬷的脸色和缓些,依旧有些不好。程舅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必然不请自来的这对母子不是良配,笑道:“这原是咱们绣儿快及笄了,该相看起来,才露出一些风声,本街里就有好几户人家求问过。我想着一家女百家求,也是应有之义。故而昨日六里胡同的费掌柜说他家族侄年少有为,一直受他老父资助,很会读书上进,遣上门叫咱们看看时,我才没推脱。谁知这家有意思的很,这小郎君打着为他族叔送东西的由头登门也罢了,谁知还带着他寡母,还到前街铺子里逞了一遭儿威风。可是见人费解,更看不上眼。”
  朱嬷嬷端茶压下火气,道:“何止不能入眼,简直岂有此理!”说着,把那母子二人的话略略一说。
  程舅舅气的连连冷笑:“好哇,打的好算盘呐。连个穷酸秀才都没得呢,就如此了!”
  朱嬷嬷沉默一会,还是劝道:“我知道你一心想给绣绣觅个读书做官的夫家,可这实在艰难。岂不说绣绣的确做过几年丫头,就算陪嫁丰厚可比官家小姐,但看在有些人眼里终归是罪,若嫁进去才发现人家轻贱、鄙薄孩子,那就晚了。再有,就是寻个还未显达的读书人,就好比前头厅里的那位费姓童生,这打着用咱们绣儿的嫁妆、人情往上爬的主意不说,若是一直爬不上去还有一点余地,若果真出头了,那苦日子才来了呢。”
  程舅舅确实有这心思,在他看来,自家外甥女机变大气,品性模样无一处不好,若依姐姐所说,嫁入商户或是平民百姓,终究是辱没了外甥女儿,况且他也有自己的考量:“绣儿这模样、本事,若果真给了那些有百亩土地的乡绅,或是寻常富户,才是事端呢。处处压过妯娌、姑子们,可不是平白教人妒恨;还有嫁妆也是难事儿,若按咱们攒的陪送,财帛动人心,若是私底下给她,孩子不能拿出用,还有什么意思?况且她那身本事,寻常人家哪里能护得住她!”
  这话也正是朱嬷嬷的忧虑,绣儿有些造化奇遇,若果真聘给普通人家,只得小心翼翼的活一辈子,别说翠华囊再不能用,就是那一手绣艺也是祸头子。朱嬷嬷小时候就听说过有人花死力气娶回一位绣娘,绣娘一进门就变了脸,拘在屋里从早到晚的做绣活,绣出的东西叫一大家子过上呼奴使婢的日子,压榨的这绣娘不过十来年就眼瞎手抖,不明不白地去了。偏生在内宅里,外人难得知,还是这家子后面兄弟分家撕破了脸自己嚷破的。
  “哎呀,你这又把我绕进去了。我怕那些读书人弯绕多,心思杂,可也没说叫孩子去平头百姓家。况且这寒门书生就是有前途,可咱们担心的那些个事情也都在,不仅要靠着妻子的嫁妆,还一样护不住人……”朱嬷嬷捏捏眉心,道:“商户就不错,规矩松些,咱们也压服的住,不怕他对孩子不好。”
  朱嬷嬷早想过千百回了,比来比去,还是有家财的商户比较妥当。
  程舅舅摇头道:“不妥,差不多的商家,我私底下看了几家。哼!那些个子弟什么模样,也配得上我家小姑奶奶!”没成亲呢有的身边庶子庶女就有了,或者是勾栏常客,或者不学无术只会胡闹。若不是连看几家这样的,程舅舅也不会一门心思奔着读书人去,依他想,这读书人家总该正派规矩些。
  天底下的父母都想给自家的孩子求个四角齐全的好亲事,又要家资配得上,又要亲家脾性好,最重要的还想要孩子心性品德好,合得来。
  可这何其艰难。
  “老爷,花厅那二位等的时候不短了。”内管家见始终没吩咐,只得在外头提醒道。
  程舅舅才想起来,起身道:“待我打发走他们,姐姐等我回来再分说思量。”
  走进花厅时,程舅舅早就是一副笑呵呵的温厚良善模样了:“哎哟,久等久等。”
  程老爷这模样内管家是看惯了的,可这姓费的妇人变脸的功力分毫不弱于他们家老爷。原先一张拉着的刻薄脸,满脸堆笑起来竟也有几分慈和的意思。
  费妇人吃过果子喝过茶,品度过这富贵的宅子,心下很愿意了七八分,见到程舅舅就直奔亲事,“听闻程老爷有个外甥女儿,模样性情都好……”
  程舅舅素日来往的就算不是绅宦富商,也是高门大户里有体面的大管家,真是少见这种大咧咧猴急的,忙用话截住话音,笑道:“费老兄说打发侄子送办善堂的请帖来,这善堂是积福积德的好事,我这绸缎铺子蒙他看的起,必要出一份力的。”
  费书生从怀里掏出帖子送上,程舅舅看一看,费妇人还要张嘴说时。程舅舅道:“家中长姐是皇宫里放出的有品级的嬷嬷,我那外甥女跟着我姐姐,又是在公侯府老封君膝前长大的。有家姐在,况且年岁还小,且不急呢。”
  这些都是费妇人不知的底细,一听这话,天生下撇的嘴角都高高扬起,忙道:“娘舅大过天!程老爷发话,还有什么不成的呢。”
  程舅舅见她这般不知趣儿,心下恼怒,可嘴里却道:“可不敢这么说。”只这一句,就不答言费妇人,只对费书生道:“你回去告诉你族叔,就说善堂落成那日,我必然要去的。”
  又命管家:“送两位回去,封一百银子做修缮善堂之用。”
  这出手就是一百两纹银,费妇人既心热又心疼,好似用了她的银子似的,回去路上不免嘀咕,说抛费之语。
  可这费掌柜却和程家不同,他只是掌柜,背后还有东家呢,这帖子亦是东家给程氏绸缎绣行下的,不过是正有这由头叫族侄走一趟罢了。
  程家的管家把费书生母子送回来时,费掌柜脸都裂了,他再没想到父亲糊涂成这样,竟伙同这母子俩瞒着他叫寡母带着儿子登上程家的门。又见那可怜巴巴的一百两,更是心凉了半截。程家对各行当善举向来大方,别看费家母子见这白花花百两纹银就觉得是很大一笔,可在程家和费掌柜背后的东家看来,这就是打脸上来了。
  费掌柜盘算着怎么跟东家解释,就听到东家的长随来叫,那长随似笑非笑:“费掌柜好威风,咱们老爷还说四少爷的亲事难办,恐怕攀不上程家的门槛儿,他家……”故意顿一顿才又道:“内务府点了名,叫贡进去他家新有的图册子,以备内务府采选。这意思,费大掌柜明白罢?”
  程家最近生意极好,推出来的成套的帐幔、围搭、绣套,连同绣屏摆件十分受欢迎。若不是为这,费掌柜也不会动了心思,把费氏族里子侄辈中最会读书的一位族侄从老家叫过来,巴巴送过去给人相看挑拣。可再料不到程家竟是走通了内务府的路子,就要成皇商了。
  原本,族侄的样貌不错,若被看重了,等他考中了秀才,再去请官媒说和,看在日后的前途上,也大抵配得上。可若真是皇商了,那可真是门不当户不对了,就连东家,拿四少爷这个庶子的亲事做配,也难成的很。
  从东家府里出来,费掌柜额上满是豆大的汗,再顾不得别的,立刻连夜命家人送费书生母子回乡。
  费书生一头雾水,回到老家,母子俩左等右等喜信不到,却等来了费氏最有家底子的六族爷不再资助费书生的晴天霹雳,改资助整个费氏的蒙童,若果真有好苗子,也只管书塾束脩。再不肯像助费书生一样包揽她们母子所有开销那样了。费书生母子各种不平愤恨且不提,可费氏宗族却都交口称赞。
  朱绣何尝不知她自己的亲事上不上下不下,门第高些的介意她做过丫头,小门小户家又有诸多顾虑。她也没奢望能找到一心一意的良人,上辈子且还没找到呢,这一世更不用奢望。依她所想,若是能立个女户,招赘个赘夫就挺好,只要这赘夫老实本分,她也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奉养母亲、舅舅,如何过不得一辈子呢。
  “就算是骤然发笔小财的农夫,还想纳个小呢。姆妈和舅舅若是按自己的想头,正好不必嫁出去了,那可合我的意,姆妈……”
  回到罗翠坞,朱嬷嬷仍旧心事重重、眉间不展的,朱绣忙过来笑道。
  朱绣心里的想头,也透给朱嬷嬷过,只是被朱嬷嬷严厉训回去。她还没见过姆妈发那么大的火呢,再不敢说起。
  听闺女这话,朱嬷嬷先是啐一口:“不知羞,女孩儿家的,不许这么胡说。”到底怕她左了性子,又苦口婆心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混账话,别说农户,就是乡间的小财主,地主,纳妾的也少的很,乡户人家,哪儿来这些花花心肠。只可惜这样乡绅富户重乡性,往往一个宗族抱紧做一团,这媳妇儿若是没有宗族作靠山,只怕难保身家嫁私,若不然,倒是好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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