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大说话的老实人徐海听邓继各种嘚吧,也不免艳羡道:“这么说,相看的那家没有老丈人?只有舅舅和寡母?”
邓继啧啧嘴,笑道:“哎哟,这是吃了老丈人多少苦头呢,怕成这样。侄子都这么大了,还战战兢兢地,改明儿给嫂子请安,我得念叨念叨这事儿。”
这话戳人痛处,徐海就冷了脸,“冬子眼看就有着落了,你……还早呢,且有的等!”
湛冬难得理会这二人,抬眼看一眼,心道,没有难缠的老丈人,却有比老丈人还难缠百倍的舅爷。他想着程家来人叫把籍贯家事都做条陈写清楚的作风,还有那这半个多月就没少过的各种寻根究底的打探,也不由得沉默。偏生程家根本没想遮掩,人家故意摆出这种态势,就是想叫自家清楚。
这做亲的会相互探底,此为人之常情。自家求娶,人家坦荡荡的探看,谁都说不出一句孬话来。
程舅舅把这些掩下一个字未跟姐姐提,若只这点儿湛家就恼了,这求亲也不见得多诚挚,作废了也罢。更何况,湛家露出很看重自家外甥女的意思,叫程舅舅心里也纳罕,必然得试探一番才放心。
五城兵马司公房里,邓继气的咬牙切齿,忽然眼珠子轱辘轱辘一转,凑到大案上嬉皮笑脸地问:“冬子,你那个荷包还在不在?”
徐海也看过来,湛冬道:“在。”
邓继本是说笑的,谁知道这人正儿八经的真留着呢。这下,不正经的邓继也拧眉正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听伯父说已找好了官媒人了,就差人家那头递过来意思,这亲事就走起来了!”你心里有人,这不是坑人家闺女么。
徐海也道:“不妥。”
湛冬看一眼,依他的性子,实在说不出就是心里那人的话来。到底一拎雁翎刀,沉声道:“走。去巡查。”
徐海和邓继就看见眼前一晃,一个荷包样式的东西被湛冬塞到怀里,大步当先的走将出去。
两人相视一眼,邓继嘬嘬牙花子,找不着那心上人,娶谁都是娶了?这算什么事!还是得劝。
第63章 不知羞
“那家的儿郎是个好的, 家里也清静,没多少糟心事。头上老辈就有一个亲爹,他娘难产没了,他爹也没叙娶, 纳了个寡妇在屋里作二房。进门头顶上没婆婆掣肘着, 也用不着立规矩, 况且这老爷子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家底子都是留给儿孙的。依我和你舅舅看着,家里简单,你能摆布的开, 这日子过起来就很敞快了。”朱嬷嬷回家就跟朱绣说。
朱绣听了一车轱辘话, 好家伙, 都是这家子长辈族人亲戚的事情, 说到那家小军爷就一句“是个好的”带过去了。这时代才真是嫁娶两家族之事, 大头的先是门当户对, 两个家族如何匹配, 亲眷关系一大通, 最末了才是小夫妻两个人的事。
况且看姆妈这样,对于自己头顶上没有婆婆压着这事分外满意, 简直成了这桩亲事的闪光点。不过想想也是, 这时候女孩儿养到十四五就要说亲事, 十六七嫁过去, 这头顶上大都是夫家祖母、母亲两重婆婆,还有那曾祖母也健在的,这可真是三座大山也不夸张, 若是再添上几个大姑姐、小姑子的,新嫁娘想在后宅里头站稳脚跟也非得两三年的功夫才可能。这还是百姓家的姑娘, 换成官家小姐,大多十一二就开始寻摸婚事了,一及笄就出阁的也大有人在。
朱绣能说什么,只得道:“有舅舅和姆妈看中了,那就成,我都听您二位的。”反正也从来没指望过寻找什么‘真爱’,尤其是这小三四五六合法的年代,还是烘热锦被踏实睡吧,少说梦话的好。
听闺女这话,朱嬷嬷倒不忍心了:“我儿在这大宅里过了这么些年,没被热闹繁华迷了眼,是好样的。只是你放心,不说这家很有些家资,就是我和你舅舅给你置办下的,养三辈子都尽够得,这是你的底气,日后有个什么,咱们也不犯怵,有娘家给你撑腰呢!”孩子拧着来,糟心;可孩子忒乖巧了,也怪不是滋味的。
朱嬷嬷心里清楚,这荣国府从上到下都爱享受,尤其是贾封君,那真是个再奢华享福的人,嘴里惯常说的就是什么‘库里只怕还有,白放着霉烂了’,好似她家的府库通着国库一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话儿丢出来极轻巧,却把合家的主子下人都养的娇贵无比。尤其是荣庆堂里的,一个人的差事足有四五个人分担,体面写的更是吃穿用度比主子也差不哪儿去,这样下来个个身骄肉贵,怪不得只要说一句“撵出去”就跟死了半截一样。绣丫头嫁出去,落差定然有,朱嬷嬷先前还怕自家姑娘心里失落,可见孩子一句不多问应承下来,她心里又不好受了。
其实依着自家身家,不说兄弟赶着这巧宗顺理成章领了皇差,就说靠省亲这档事赚下的银子都能成丘成山,因着绣丫头的主意出彩,她又给画了好几本子的样子,这些净利里头有一成要给她压箱子的。只这一成的利就能教自家孩子过得比这荣国府里还奢侈自在,可能这么干嘛?不能呀,过日子不是这么来的,擎等着扎眼惹事呢。
朱绣见她姆妈那纠结的模样儿,倒忍不住笑了:“我跟人家比私房去呢?姆妈知道,纵然没有银子傍身又如何,有姆妈教的手艺,白手起家也起的来,更何况咱们手里还有别的倚仗呢。姆妈只觉着这府里花团锦簇、富贵无双,可实际上都是虚的,碧粳米胭脂红稻吃着,难道粳米白面我就吃不得了?云锦貂裘穿着,细棉兔皮就上不了身了?出去了,是没那些什么官用、上用的好东西天天供着,但说实在的,又能差的了多少?如今咱们家又添了两个庄子,不提咱们娘儿们,就是林姑娘这罗翠坞里也多是愿用咱们庄子上的出息,更何况,还不用穿人家赏下来的旧衣裳,我才愿意呢。”
这话说的跟倒核桃车子似的,极清楚在理。朱嬷嬷就笑道:“我闺女明白,老话说的好,良田千顷不过一日三餐,广厦万千只睡卧榻五尺。不管是过日子,还是做人做事,这理都不错的。你若是以后都能守得住心,那我也没甚不放心的了。”说着眼里就泛了泪光。
朱绣握着她姆妈的手,正色道:“女儿到谁家都能叫自己过得好,姆妈很不必忧心。还有两句话,还得请舅舅先跟人家说明白:一是不管舅舅日后有无儿女,咱们家里,这奉养送老我必得承管担办;二是姆妈传给我的朱门绣,我是要传下去的,不管是我生的也好,还是另外寻来从小养起来的,这个女孩儿都得姓朱,才不枉这传承技艺。他们家若愿意呢,我也没二话,亲事按步序走起来便是,若是有异议,不必跟咱家讨价还价,亲事作罢就完了。这话搁在这里,不管哪家都一样。我先前与舅舅说过,只怕舅舅没跟人家提,还得姆妈亲自嘱咐一回,不然我是不应承的。”
这话叫朱嬷嬷泪水涟涟,拍着女儿的手就道:“不成,谁家愿意这么大主意的媳妇呢。我和舅舅不用你操心,至于……这绣法,只要传下去,就已不负仙人了,其余的,不必在意……”
朱绣就笑道:“我说的这两件,可都不是什么难事。您和我舅舅,家下婆子丫头尽有,并不是要我时时侍奉着,我不过就是多走动,凡事上心些也就罢了,至于祭祀送老,这都中独生女儿的家里都是先例,不止我一个,况且那些陪嫁是假的,但凡明白些事理的也都允的。至于后一件,那更容易了,也不是非得他家女孩儿,他家若不愿意,慈幼局里多着呢,我挑个好的收做义女从小教养着也就是了。”
朱嬷嬷听说,就不言语了。闺女说的在理,孩子有心,她又熨帖又生怕因这个叫孩子不好做。
只听朱绣又笑道:“舅舅是一门心思都钻到生意经里去了。前两年顾忌多,不好提,如今外祖都要脱身了,很该劝舅舅在慈幼局或是善堂挑个合心意眼缘的孩子,打小儿教养着,跟亲生的也没两样儿。”
如今荣国府里都有嚼舌根的说朱、程两家只她一根独苗,这家财都是要传给她的,谁家娶了她就是娶回去一尊金子打造的媳妇儿。姆妈和舅舅给的已经太多了,她可没有一丁点这想头。故此才养老送终连祭祀都说了,唯独没说这“摔盆”之礼,摔盆的是要承继家产、宗祧的。
朱嬷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绣绣继承她的私产是应当应分,可兄弟家的,别说绣绣自己不愿意,就是她也从未想过。
“可是有谁在你跟前说三道四了?”见朱绣不语,朱嬷嬷道:“罢,不提这些。咱们娘俩想一块去了,我寻空再劝你舅舅。”
越是没了家的人越是想有个家,程舅舅早年不仅说过亲事,还准备过继女方家族里的孤儿养到膝下。这说的女子是个寡妇,她亡夫家不放人,只想把人留家里伺候做活用,程舅舅偶然碰见,觉得都是可怜人,嫁过来就算守活寡也比被磋磨强。可当间出了变故,被人撞破这寡妇早和夫家的堂伯子好上了,更可恨这女子娘家婆家又淫妇忘八一条藤儿,正谋算程舅舅的家财呢。当时就连朱嬷嬷还陷在宫里,程舅舅伤了心,又惊觉自己独身子一个,搁有心人眼里实在是块大肥肉。这才慢慢变成了今日这个亲朋遍地,交游广阔,颇有来历的‘鳏夫’。
朱嬷嬷话锋一转,忽笑道:“我瞧着,你考量那么多,怎么就不多问一句湛家小郎君的事情?”
朱绣抿嘴直笑,小声道:“姆妈见过人没,俊不?”
“不知羞!”气的朱嬷嬷用指头直点她脑袋,“叫我说什么好,不问的时候一句都不说,问的时候吐口吓死人!”
朱绣可冤枉,笑道:“您叫我问的,我问了,又不肯说了。”
朱嬷嬷没忍住,也乐了:“俊不俊的,我这老眼说了不算,你自己瞧瞧就知道了。”要她说,湛家小爷一表人才,风姿俊朗,就是脸上有些冷,可若不是这冷性子,这么个香饽饽早教人捷足先登了。偏生如今的小姑娘,都喜欢那些白面文弱的斯文人,就跟这府里的宝二爷似的,朱嬷嬷还真有些担心。
听这话,就知道人材差不了,朱绣清拉她姆妈袖子,凑上来笑道:“还能见呢?”姆妈和舅舅怪开明的。
“呸!你以为是像你和姑娘逛花园似的,正儿八经摆一起叫你们看呐。”朱嬷嬷白一眼,没出阁的姑娘家,矜持点儿,“这不都进腊月了么,正月十五上元灯会,咱们也去逛逛。那日各家的姑娘小子都解了禁的,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看见了。”
虽说男女大防,可直到掀盖头才见第一面的也是少数,疼爱子女的人家,总会借着灯会或者各家宴席、赏花会什么的由头叫小儿女远远地看上几眼。
朱绣心道,这也行啊,总比盲婚哑嫁的好。何况她心里还有一个想头:依姆妈的脾性,不像愿意在舅舅家久住的,自家文胜街附近的宅子是好,可一个妇人住着,总归寂寥。自己手里有银子,若是能在临近的巷子胡同,置下座宅院,权作别院就是,姆妈这里住一时舅舅那里住一阵的,近便又安全。况且一二年有了孩子,那家又没婆母搭把手,陪伴姆妈就更有道理了。
朱嬷嬷这边却盘算着,等闺女见过了,这亲事就走起来,绣儿在这荣府也不能待了,在程家闭门绣嫁妆是正经。少不得先和闺女分开些时日,幸而也能时不时家去看一眼。等林老爷上京,一切就都顺畅了。
谁知还未等进正月,省亲别院各处刚准备就绪,贾政赶着就题本上奏,宫中朱批准奏,于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贤德妃省亲。
王熙凤昼夜不闲,忙的起来一嘴的燎泡,奉王夫人之命来说告诉林家诸人时,向朱嬷嬷抱怨道:“这算什么!老爷也忒心急,园子方才妥当,就急着上本,谁知上头竟准了,日子还定在十五。说是明年,可算算,满手里盘点也不过二十几日,又是元宵,那些花灯烟火不等现扎,还有里外上下帷幕道路,生生忙死个人!”
茶还没喝半盏,外面就有荣庆堂婆子来叫:“老太太使人请二奶奶过去议事呢。”
熙凤咽下茶水,没好气道:“有什么事?”
婆子进来回道:“园中诸事悉赖二奶奶照理,老太太想起来一处缺漏,可不得赶着告诉二奶奶知道么。”
这婆子倒会说话,朱嬷嬷就笑道:“话是如此,可也没个不让人喘口气的理儿。二奶奶累得脸苍人瘦,若是一个不慎添些病症,没了头把式,岂不乱套了?老太太一想疼惜孙媳妇,定然没有使唤人来回跑个不停的事,你说的那缺漏,定然已告诉了你们,叫你们来传话给二奶奶知道的。偏生老姐姐们怕说不清楚,误会主子的意思,宁肯请二奶奶跑一趟,也不自己叙说明白了,我说的,可对不对?”
那婆子就讪讪的,熙凤抚掌笑道:“可算有个明白人了,又肯疼我,替我说一句。这些事情都是小事儿,我展眼就办了的,下头的人非得弄的复杂了,遛着我来回的跑,老太太、太太一刻不停,再没你们这么办事的!”
朱嬷嬷笑道:“您也别怪罪,不是谁都跟你家里平儿姑娘似的,口齿伶俐,传话说的齐全明白。她们这些人没受过调理,老太太吩咐的话未必说的到位,若是这样,传错了意思二奶奶这里照办了,既叫老太太不喜欢又耽误事,反不如请您过去一次,亲耳听说来的好。况且二奶奶能干有巧思,有些个地方,你想的好,当面就回给老太太,也便宜。”
凤姐儿就笑:“也罢了,老太太吩咐什么,直说了罢。若有那不分明的,我再去问也一样。”
那婆子自觉想辩解的人家都替自家说了,二奶奶亦没有怪罪的样子,也放松笑道:“就是街头巷口,需用帷幕挡严实了,这帷幕需要多长多大,家里还没备下呢。还有一则,园子里有一只孔雀,一笼子白兔,许是因天寒,有些蔫蔫的,不大精神,请奶奶的示下。”
凤姐心道,怪道老太太要赶着在罗翠坞叫婆子来说呢,原来打着叫程家出帷幕的主意,这婆子吞吞吐吐差点坏事。只是朱嬷嬷才帮着自家说了话,就算计人家兄弟,做出来怪不讲究的。
朱嬷嬷笑道:“我说什么事呢,你们也忒没成算。这关防帷幕设在何处,多高多宽这都是有讲究的,得人家宫里的内官出来看了才作数。就是此时备下了,那高度不合宜,布匹颜色乃至花纹不合适都是白做工。”
凤姐眼前一亮,忙笑道:“嬷嬷有见识,快与我们说说,谁知什么时候来看,到时候再准备可来不来得及?”
朱嬷嬷笑道:“这妃嫔省亲之事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儿,我也说不准。只是宫里种种仪注规矩不一,我劝二奶奶先多多备下布匹,反正这帷幕简单的很,不过就看规制如何了,到时候现剪裁也来得及。”
凤姐想一想,笑道:“因着娘娘省亲,库里各色绸缎布匹堆山成海的,倒是不必另备下。只是要多早晚那些内相大人才出来相看?这些内官行事多有条例的,嬷嬷只帮我猜度大致日子,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