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安慰宝玉:“等闲了,我打发人接她过来就是。别作这样子了,方才你云妹妹还说寻你打双陆,你去看看她们玩上不曾。”
朱绣抱着暖炉,脚踩着脚炉,身上围着豆绿缎子灰鼠里的大披风,披风用白兔毛滚着边儿,毛绒绒的领口衬地小脸越发晶莹粉嫩。
马车里还坐着两个丫头,是程舅舅特意送来贴身使唤的,比朱绣还大上一二岁,一个叫春柳一个叫秋桂。朱绣家来,九秋分外舍不得,说要跟着服侍她。只是朱嬷嬷说的有理,赠银赠物皆使得,只是叫她侍候却不能,从前两人都是丫头,纵然朱绣地位高点儿,可跟九秋也从不是主仆的处法,况且说白了,两人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但若是叫九秋跟去程家,是按先前小姐妹的处法呢,还是主子奴婢的相处,这哪个都不妥,况且九秋还有家人在林家,宽慰赠送些物件留念,九秋也被劝服了。
朱绣此时正挂念着青锦呢,青锦比自己还大一岁呢,十六好年华,正谋划着叫她‘叔母’赎人的事情。这厢盘算着,耳根子就发热发烫起来。
朱绣捏捏耳珠,谁念叨自己来着?
“什么人?”车外一声断喝,马车就停了下来。
春柳秋桂吓了一跳,春柳侧身挡在前面,秋桂握住朱绣的胳膊。
外面可是有程六叔赶车呢,还有一个大力嬷嬷压车。朱绣摇摇头,示意秋桂她不怕,扬声问:“六叔爷,怎的了?”
程六叔道:“姑娘别怕,是五城兵马司的军爷正巡察呢,问清楚咱们就过去了。”
两个年岁不大的五城兵就红了脸,他们正奉命在荣宁二府西街门净街,看行过来一辆青帷子马车,这马车不大,装饰也简单,并不像荣国府常用的大青帷子朱轮车。走进了仔细一看,又见这马车车厢上挂着的黑漆木牌子上刻的既不是“荣”也不是“宁”,连“贾”都不是,反而是个“程”字。他们来前上官早说了,这一片都是贾家的地方,况且什么‘贾史王薛四大家’他们也听说过,哪里冒出来的程家呢。
这才赶上来喝住,要问清楚,谁知里头娇声脆语的竟是位年轻姑娘。
都说当兵有三年,母猪赛貂蝉。他们五城兵虽都是附近郊县的子弟,可司中上官管的极严,除了十日休沐时能家去看一眼,平日不是巡逻就是训练,他俩人还未成亲,哪儿和姑娘近前说过话呢。
此次抽调五司兵丁为宫妃省亲净道卫护,兵马司的小儿郎们都挣破了头,就是指望好不容固定扎在这街上好几日,好好表现,叫街巷的父老乡亲们看看自个,兴许就有家里有女儿的看上咱呢。就算大冷的天也浇不灭这些小儿郎们火热的心,个个精神抖擞,巡察清扫可有劲呢。
这两个小兵声音就小了,连气势也一降再降,红着脸笑道:“按例询问一句,询问一句。”
“对对对,别别怕。咱们奉命净街,老丈,这是谁家府上的马车?哪里去,怎么走这街上?”奇怪,怎么绕到这西街来的,别的路口子都有人守着呀。
邓继在街口临时班房的窗户看见,嘴里“哼”一声,笑骂道:“这些个小子,真没出息!听见是个姑娘,就软脚虾成这样。咱们奉命净道,谁说不能有女刺客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徐海在他身后,瓮声瓮气的道:“呸!还女刺客,谁家刺客这时候走这个道。”况且还是个无宠的宫妃,五城兵马司称得上都中耳报神,这些太监们的弯绕可瞒不过他们去,显见的这位贵人不大受重视,才敢盘剥这么狠。
只不过这是圣上下旨允宫妃归省的头一桩,五城兵马司格外看重些,因北城多是达官贵人的府邸,北城指挥使担着拱卫巡察各府的要职,总指挥使大人就命南城指挥使湛冬先照管这省亲护卫净道的事。初十到十五,这几日,湛冬都驻在宁荣大街上。本只带了一个副指挥使邓继,徐海和其余二位副指挥仍旧值守南城,只不过徐海操心惯了,这头一日正赶上他休沐,便也跟过来瞧一瞧。
见两个小兵嘴都瓢了,邓继嘴里暗骂一声“瘪犊子”,自己走近前大声问:“谁家的马车?里面有什么人?因何在这路上?从哪处进来的?老丈,咱们奉命巡查,还请见谅。”
程六叔忙道:“鼓楼后街程宅,前面西大街锦绣绸缎行就是我家老爷的铺子。原是来接我家姑娘的,我家姑娘跟荣国府表小姐有旧,被留下做客几日……方才咱们马车进这西街前,已有军爷登记在册的。”
邓继就明白了,因天气忒冷,这些兵丁们都一个时辰一轮换,方才刚换过防。他笑道:“原来是程家的,咱们原来就是戍守南城的,那一片儿,我们都熟悉。只是有令在身,这马车里……”
两个小兵士眼睛灼灼的盯着车帘,来往马车必然是查检的,不过这是女眷的车,只需掀帘叫看一眼,没有夹带危险人物就成了。
湛冬听见邓继的大嗓门说“程家”的时候,就已起身来,徐海一头雾水呢,这位冷冰冰的南城指挥使就已出去了。
两个小兵士一凛,“指挥使!”立刻挺胸抬头的站好,一手放在雁翎刀上,眼睛仍旧热切的瞟车帘。
程六叔脸上就掉下来,若只两个小兵士还罢了,掀帘看一眼,按规矩走谁也不能置喙,可前头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军爷,紧跟着又一个板着脸的指挥使,四个大男人围着,难道程家的姑娘任你们看不成!
程六叔赶忙拦住,强笑道:“军爷,咱们也不是拦着军爷公务。只是我家姑娘胆小,请当值的一位近前看一眼罢了。”说着就要塞银子。
邓继忙道:“职责所在,老丈可不敢这样。”方推脱回去好处,余光就瞟见那两个小兵你一肘子我一胳膊的较上劲了,都想拿这差事。
邓继脸都黑了,湛冬已道:“罚!”
两个兵丁吓得一跳,忙站好,听这声,只得垂头丧气的到街口班房领罚。这屋子,除了徐海,还有位老文书,老文书笑眯眯的:“来,我看看犯了几条……”
这里湛冬手提雁翎刀,用刀鞘掀起车帘,往里面一瞧,正看见扒着春柳膀子听外面动静的朱绣。两人相视,朱绣一怔,轻轻对外面湛冬点头示意。
“哎唷,好俊秀的姑娘!”邓继个厚脸皮的,见湛冬挑帘,扒着人家的车辕子就往里面瞅,直到回去班房还在念叨:“杏子眼亮晶晶的,鼻子秀气,嘴巴红润润的,脖子里一圈白毛,更显得标致。哎唷,不行不行,程家的,程家的,看来我得多巡逻巡逻那处,谁家有这么个漂亮姑娘,不得注意着呢。”
他叽里咕噜个没完,湛冬的脸已黑沉一片。
邓继大咧咧的拍他肩膀:“听说伯父给你相看的快要定下来了?那朱家姑娘没这姑娘好看罢,看把你气成这样。听兄弟的劝,别耽搁人家姑娘,尽早拦着伯父,你只寻你那镇宅神虎荷包的心上人去呗。”
又涎着脸凑近了:“好兄弟,鼓楼西大街这一片向来是你亲自管的,你换给兄弟呗。兄弟保证,绝对管制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别说着火缉盗,一点火星子都给他灭喽!”
徐海扬眉疑惑道:“也巧了,给冬子说合的那家也在鼓楼街上。鼓楼街上有姓朱的宅子吗?”
湛冬握紧雁翎刀,看着邓继道:“本月其他三人负责巡逻,你跟我值守操练场。”
邓继张大了嘴巴,哀嚎道:“好冬子,好兄弟,饶了兄弟罢!”百般好话千般奉承,也没叫改了心思。
徐海眼观鼻鼻观心,暗自咽一口唾沫一言不发,死道友不死贫道啊,兄弟好走!
第65章 众里寻他
那位军爷好眼熟……不是眼熟, 这就是那个有过两面之缘的小军爷呀,一次在几年前万寿节灯会上,一次在扬州林府。朱绣心道,这交通道路如此不方便的时代, 又有男女大防, 陌生男女, 能遇见三次真算的上稀罕了。若是搁在戏文里, 可不就是‘唐伯虎三笑点秋香’的桥段了。
这什么跟什么,不过这位小军爷倒是风姿飒爽,英气勃勃的, 若是姆妈和舅舅相中的小郎君也是这样的, 那可真就赚大发了。朱绣想着便“噗嗤”一笑, 若是姆妈知道了, 必定得抱怨“不知羞!”。这念头在她脑子里转了一转, 须臾便风吹云散了, 等到了程家, 和程舅舅说生意经还说不完呢, 更是一丁点也不记得了。
倒是湛冬,把鬼哭狼嚎忘了“程家”的邓继打发走了, 处理完公务, 一个人时又摸索出那只黑底朱绣的荷包端详片刻,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说, 儿啊,今儿好歹把你这脸上鼓捣软和些,不为别的, 正月十五的好日子,满街大姑娘小孩子, 给人吓着就不好看了。”湛大五更起来就挑剔儿子。
“我跟人家舅爷说好了的,趁着灯会远远的叫你们看看。原本今天是你的休沐日,谁知道又有差事,这可什么都没定下呢,就把人撂空地里了。你小子还想不想娶媳妇?”说到底,湛大不满的还是这个,孩子娘去得早,幸好儿子自小上进懂事,可偏偏婚事上作了难,好不容易相看的这桩亲事是这小子点了头的,他恨不得立时定下来,偏生这么多波折。
湛冬给他爹倒了一碗热茶,道:“不耽搁,灯会在南城。”这意思,是元宵节灯会人多易出事,他做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定然得亲自带人巡视一番。
湛大就瞪眼,他是这意思么?你穿着公服,挎着腰刀,再板着一张脸,别把人家姑娘吓着了。依着湛大原先的打算,是叫儿子一身窄袖锦袍,白狐狸毛领子的斗篷一披,好身板全给衬出来了。
老话说得好,女要俏三分孝,男要俊一身皂,但湛大想着大晚上的,纵然灯火辉煌,乌漆嘛黑的衣裳也不好看,就叫家里人拿着湛冬的尺寸请绣铺照着都中少年郎最时兴的款式做了一身,都是好料子。昨儿就叫人给搁在湛冬房里了,湛冬下值家来一看,月白云纹箭袖,团花纹朱红锦缎排须褂,还有一件石青斗篷。这花里胡哨的,岂不正是那些跨马游街的纨绔少爷的打扮。
甭说今日差事繁冗,就是不当值他也不会穿这个出门。湛冬的视线在石青斗篷的白毛立领上停顿了片刻,脑子里又浮现出惊鸿一瞥里兔毛领子围着的那张有些诧异的小脸。
侍候湛大的赵氏从后面院子到厅里来,笑道:“大爷有自己的想头呢,许是大爷看不中也说不准,趁着这时节都在,老爷何不问问大爷的心思?”
湛冬捞起玄色制式披风,跟湛大作辞,大步就出了门。
等看不见儿子的背影了,湛大阴沉着一张脸骂道:“我和我儿子说话,有你什么事!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打的那些主意,劝你早作罢了,不然惹急了老子,散伙了事!”
赵氏本是孀居之人,有两分姿色,早年在城门处支了一处茶摊子,与湛大混了个脸熟。到湛冬七八岁上,湛家大房孤零零的一对父子,时人多有劝湛大再娶一房继室的。偏湛大不愿意续娶,怕日后继妻仗着长辈的名份,辖制儿子,便托人说个二房。
这二房是个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就是小老婆,是妾,只不过本朝良妾一般都称呼个二房。此时湛大立功,湛家已起来了的,小门小户的多愿意把自家黄花大闺女送来做二房呢。湛大面上虽粗汉子一个,心里头明白着呢,这是看自家只冬子一个,打着生子扶正的目的呢,更何况拉拉杂杂的一堆擎等着扶持的亲戚,纳回来就是自找麻烦的。故此,倒中意了这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赵寡妇,纳回家里做了二房。
赵氏不知是年岁大些,还是她自个身子有问题,稀里麻里这些年,不管丫头小子一个也没生下甚。
赵氏淌眼抹泪的哭道:“我一片心为着老爷大爷哩,我打什么主意了?如今合家里的中馈一丝儿都不叫我沾一沾,等儿媳妇进门,她一个新媳妇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儿倒掌了家,越发显得我是外人了!老爷,我侍候你这么多年,你不能这么绝情呐!”
湛大冷眼瞧着,等她唱念做打诉完委屈,才垂着眼皮道:“既这么着,好哇。”
赵氏眼睛一亮,却听湛大道:“当日我纳你花了一百两,五十两给了你前头夫家,五十两你自个拿着压箱子。你前头夫家要给你签卖身契,我没答应,你虽是妾,却也是良家的。那一百两我也不要了,还有历年的月例也没少过你的,那些衣裳首饰你尽带着。你跟我一场,我也不为难你,你不是一心跟你娘家好么,今日你收拾了我打发人送你回你娘家,日后你再嫁也好、叫你娘家侄子给你养老也罢,都自便就是,跟湛家跟我不相干。”
赵氏连泪都不敢擦,已是吓傻了的,忙哭天喊地的央求。
湛大冷笑:“你是什么牌面上的人,自己心里没数儿?还和我儿媳妇比,若是你窝在自己屋里不出来也罢了,但凡出来在她跟前,她坐着、你站着,她进屋子、你打帘……别说中馈,谁家中馈叫个妾去管,不够丢人的!想是我屋里只你一个,小事情我不愿同你理论,纵的你和你家越发心大了。我往日敬你二分,不过是安生过日子的意愿,倒作兴起你们来了。你也不用求,话我只说这一回,但凡再有丁点不安分,一个妾,撵出去就是。”
说着就命大管事:“什么赵家亲戚,哪门子的亲戚!再上门都给我打出去!还有后头那个赵氏的侄女儿,若是家里当真活不下去,就给她家五两银子买下来,族里九堂婶子孤寡一个,正好把这丫头送去侍候老人。若是她家没打算卖人,赶紧把人给我撵出去。”
看一眼呆若木鸡的赵氏,又道:“带几个人去赵家,告诉他家堂屋里摆着的那银枝梅花盆景,盆底下可大辣辣打着我湛家的印记,这就是偷盗的贼赃!写了状子叫他家摁手印,他家不肯就告到衙门里去。告诉他家以后安安分分的还罢了,再给我眼皮底下耍心眼子,这状子呈递上去,打板子流放叫他家掂量着!”
赵氏已软作一团,须臾间赵氏的侄女就哭哭啼啼的被撵出湛家去,湛家门子还呸呸两声,道:“一个姨娘家的侄女,还跟咱们充主子姑娘,谁给的脸呢。”
大元宵节里,湛大快刀斩乱麻的把家里生出小心思的赵氏和其娘家连削带打,处理的一干二净。赵氏虽死求着没被休回娘家,但这些年她小心笼络的人手全被连根挖起,都打发走了,好一似竹篮打水一场空。
湛大浑发作一场,他未必就对赵氏没有情分,若果真丝毫都没,也不会纵大了赵氏的心。只是这男人的心里头,儿子是头一位的,是底线,同赵氏那点子情分,一对上湛冬,可不就什么都不是了么。
比起湛家一大早的不安生,荣国府的阵势就更大上百倍。
十四晚上,上下通不曾睡得,十五日还未到五更,就有婆子到罗翠坞来叫门。因今年冷的异常,黛玉的确有些咳嗽,这几日都是朱嬷嬷和陈嬷嬷轮换着和她睡一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