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绣摸摸微微凸起的小腹, 笑道:“这倒是个安生不闹人的,我也不觉得多热。舅舅也够忙的了, 半个月内务府都传叫几回了, 若是咱们去了妙峰山, 舅舅岂不得隔三差五盯着大日头来回奔波。况且还有我公爹那头, 裘管事跟着我在咱们家里,就是为了我这边有事情好传话回去,我丢手走了不打紧, 得劳动多少人为我费心神。”
朱绣也不剥葡萄皮,捏一个吸溜就到了嘴里, 随手把皮子放在旁边瓷碟里。心道,这时代的房顶都极高,居室又大,外头花树参天,檐廊曲折,再热能热到哪儿去呢。
“往年暑月里我还时不时用些冰,今却真没觉察多燥热的慌,姆妈,我揣的这个,倒是个会疼人的,只怕是个小囡囡。”朱绣边吃边笑道。
“越发没个样儿了,剥了再吃,仔细呛着。”
“什么揣不揣的,多难听。”朱嬷嬷顿了一下,又笑道:“不管男女,咱们都喜欢。只是如今姑爷在外头,亲家老爷只怕盼着你肚子里是个男娃娃,你心里得清楚,这并非是不喜欢孙女儿,只是人老了,多是个慰藉寄托的想头。”湛家待自家女儿如何,这几个月朱嬷嬷看的很清楚,虽想着湛冬仍旧不安心,可心里也着实感激,觉着没把闺女许错人家。
“还有半年呢,这话不许再说了,只当替姑爷体谅你公爹罢。”朱嬷嬷嘱咐道。
朱绣笑道:“他家向来儿孙多,女孩儿少,倒不大计较。”见她姆妈的眉毛立起来,朱绣忙讨饶道:“好好好,听姆妈的,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不说了还不成?”反正受精卵时候男女就定下来了,不说也没用。
另一头,裘管事一大早趁着凉快就回去湛家回禀:“大奶奶身子骨康健,亲家太太也养的精细,两个收生姥姥轮流陪着,就连大夫都说咱家大奶奶这胎养的好。老爷尽管放心。”
湛大连茶都顾不得吃,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一旁的高姨娘笑问:“孩子可闹人?大奶奶吐得厉害吗?”
湛大赞许的看一眼高姨娘,他是公爹,有些话不好问,到底是女人家心细。
裘管事余光看到另一边偷偷撇嘴的胡姨娘,心道,这位胡姨娘虽更年轻标致些,可实在是没甚眼色。这想头一晃而过,裘管事满面是笑:“小主子是个孝顺、可人疼的,大奶奶并不没有这些症候。我家那婆娘日日陪在大奶奶身边儿,还说奇呢,大奶奶吃得香睡得好,气色精神都好。”
闻言,湛大更喜了,笑道:“跟冬子一样,那臭小子也不是个闹得,他娘有他的时候都以为是个姑娘呢。”说着,就感慨长叹了一声。
胡姨娘嘻嘻的笑道:“老爷这是更喜欢孙儿了?”话说着,眼睛还悄悄一勾湛大。
湛大如今才四十许年纪,生的高大豪气,比起胡姨娘病秧子先夫,简直云泥。胡姨娘也才二十六七,日久天长的,又觉同时纳进门的高氏颜色平常,性子沉闷,哪哪儿都比不上她,渐渐倒真个把湛大当做良人了,心里巴望着能替他生下个一男半女。
湛大却全没那些花花心思、男女情长,心里只觉得胡氏蠢笨,理也不理,只命裘管事:“告诉冬子媳妇,叫她安心养着。府里的事,撒手叫家下人管着就罢了,万不可忒操心了。”
朱绣人在娘家,可湛家中馈仍得管着,幸而湛冬不在家,人口少事就少,并不费功夫。
胡氏听说这话,又赶忙插话道:“我虽没生养过,也知道里头厉害。大奶奶月份再大些,只怕就更顾不过来了,还不如叫别人先管着,省的累着大奶奶。”
湛大哼笑一声:“叫你管?送你去陪赵氏两日,醒醒脑子如何。”
胡氏吓得一激灵,再不敢说三道四了,就连高姨娘也瑟缩了一下。先头的赵氏她们都见过,听说原来老爷好些年独她一个,只是后来心大了,折腾的家宅不宁,就被圈到庄子上去了。胡姨娘和高姨娘被纳进门的第二日,就送去庄上拜会这位“赵姐姐”,很是经看了一番赵氏松了头发,在泥地上叫皇天、骂厚土,又打滚、碰头,上吊寻死的撒泼的做派。可就是费劲百般功夫,庄上的人眼睛都不夹她一下,老爷也说粗茶淡饭的供着,养老就完了。
高姨娘两个都知道这拜见,是杀鸡给猴看的意思,那赵氏还是良家呢,她们二人自愿再嫁时,没入门就先签了身契。老爷也有言在先,若是胆敢挑拨是非,要么与赵氏作伴儿,要么就远远卖了。这跟一根套在脖颈里的缰绳似的,湛大从不乱吓唬人,显见胡氏的话真惹恼了他。
裘管事跟没看见似的,只笑问:“还有一事,亲家舅老爷说原与老爷商议的是叫大奶奶在娘家住一段时日,如今问咱家可要接大奶奶回来?”
湛大都气笑了,这程老儿,不舍得他甥女就直说呗,还弄这鬼儿,“冬子他娘走得早,有亲家太太照顾,那再好不过。冬子媳妇喜欢住多久就随她的意。只麻烦亲家舅老爷了,改日我治席亲自敬他。”
裘管事一晒,见无别话吩咐,方才退出去。
湛大整整衣服,命管家:“我到老二家住几日,若有事,往那边去回话。”说罢,看都不看堂上站着的两位姨娘,拿起脚便走人。
管家忙应下,送走了老爷才叫过阖府留守的家人,笑道:“老爷往二老爷那头去了,如今府里没主子,把其余院落的门都锁上。不当值的躺尸去罢,当值的都把皮给我绷紧喽,大奶奶安排下的各差事可都有详记,哪个敢偷懒耍滑,一查簿子就清楚。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这么好的主家,可不多,若是出了岔子叫提脚卖了,诸位也别喊冤!”
湛家大宅除了两个姨娘所在的偏院,其余都上了大铜锁。长随小厮为一班,大力嬷嬷为一班,两班日夜巡逻,都唯恐对方巡视不利,赖到自己头上。更有内外管家掌着,每日都要勾画记录差事。端的是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两个姨娘依附湛大,他不在,分派的嬷嬷和丫头虽还尽心,却也不得迈出院门去——守房的大嬷嬷唯恐俩姨娘年轻心不静闹出丑事,看的再严不过了。高姨娘怨怪胡姨娘不会说话,惹恼了老爷;胡姨娘又怕又委屈,嫌弃高姨娘心里藏奸拿她作鼎。两个姨娘心里都尽灰了,鹌鹑似的,全不敢再惹事。
“爹去了二叔家?”朱绣问裘妈妈。
裘妈妈笑道:“老爷跟二老爷亲厚,往年也时常去小住。二老爷家在卢宝街上,并不远,奶奶若有事,打发人往那边去就是。”
朱绣笑道:“既这么着,庄上每日给家里送的新鲜吃食,另外再添一份,都送到二叔那里去罢。花庄上的月季今年开的甚好,叫人搬几缸给大嫂和小妹送去。”不知怎的,这湛二叔亦是个鳏夫,只是先二婶颇能生养,如今已过上了含饴弄孙的日子,叫湛大眼红的很。湛二叔的长子就是湛冬大堂哥,除了几个儿子,他膝下还有一掌珠,是湛冬六个堂姊妹里头最小的那个。
一语未了,外面来报:“荣国府的琏二奶奶来了,正在二门外下轿。”
朱绣一愣,这大热的天儿,又没先送给帖子,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一面起身:“春柳快请进来。”一面叫秋桂:“去告诉太太知道。”
须臾,春柳扶着凤姐进月洞门,朱绣忙迎出来,凤姐笑道:“快别,快别!你这会子金贵着呢,可当心些。”
两个叙了别后寒暑,凤姐仔细打量一番朱绣的气色,笑道:“你是个有福气的,看着小脸儿,粉骨朵似的。娘家疼婆家宠着,等这一胎下来,更是全然享福的命了。”
朱绣便笑道:“二奶奶这话说的,难道二奶奶的福气还小了?只照别人照不见自己。我前几日还听林妹妹说琏二爷如今投了顺天府尹的眼,如今办正经的差事了,这还不好?”
凤姐苦笑道:“不是什么正经官身,只是长些见识罢了。”
朱绣因道:“总归是好事,琏二爷熟惯庶务钱粮,日后有府尹保举,谋个经历、照磨应不在话下。”
凤姐听了,脸上方有些光彩,忙问:“外头的事,你倒清楚的很。你又说这话,我心里知道你从不肯信口胡说的,可是听到什么音信了不成?好妹子,果真知道些什么,你告诉我,我不说出去。千万别瞒我。”
朱绣笑道:“原也要说的,只是二奶奶千万别声张,琏二爷正关键的时候,若是旁人生了坏心搅和了可后悔也来不及。”见凤姐殷殷切切的,忙和盘托出:“天气炎热,林妹妹不好叨扰老太太避暑,前儿来我这里坐了坐,说了一会子话。林老爷与顺天府尹为姑苏同乡,府尹老爷言说琏二爷于磨勘、粮运、家田等事上有长才,林老爷便道愿为内侄捐纳个出身。府尹老爷闻言,便说若果有出身,愿保举琏二爷作府衙照磨。”
凤姐眼睛一亮,忙拉住朱绣的手道:“果真,林姑父真如此说,府尹老爷也诺允了?”
朱绣点点头,怕她日后嫌弃照磨是个八品小官儿,又解释道:“虽品阶小些,可有府尹老爷青眼,日后徐徐图之便罢了。”
凤姐擦擦眼角,笑道:“妹妹放心,我明白着呢,有正经差事的,低些怕什么!东府里蓉小子的那劳什子五品龙禁尉,担一个虚名头,全不顶用,有什么意思。琏二若果真当了差……阿弥陀佛!”
朱绣笑道:“二奶奶心明眼亮。只一件,千万别张扬。林老爷怕是不愿叫旁人说嘴。”林如海拐着弯儿提携贾琏,一则堵了世人的嘴,二则也不愿叫贾母等再顺势黏上来。不然依林如海此时此刻的权位,何须如此麻烦。
凤姐心知肚明,什么不好叨扰老太太避暑,不过是林姑父那边真厌恶了老太太和二房。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老太太竟然有脸面在林姑父面前为宝玉求娶林妹妹。更在林姑父回京后头一次登门就叫撞见了宝玉的丑事儿。别说林姑父半百的人只林妹妹一个掌珠,就是不疼女儿的人家,也不会狠心叫闺女守活寡罢。
凤姐忙笑应。
朱绣一笑,林家自然不会巴巴的去表功,只是陈嬷嬷那日却特地起了这话头,叫自家知道,这意思可就明白了。况且……
“听说迎姑娘的亲事定在八月?可是巧了,定的那家原与我家也相识,二奶奶今日即便不来,过几日我们也要打发人去拜见您了。”林老爷分明只想递话叫贾琏两口子知道,只怕荣府的事情再没有瞒过他的。扶持贾琏,也是想叫贾家有个顶梁柱,省的走投无路了再不顾体面的粘上林家。
凤姐笑道:“正是呢。家下如今都备齐全了,邓家太太我见过,二妹妹嫁过去日子也差不了。”
朱绣便笑道:“到时我给迎姑娘添妆。”又问:“咱们说了一会子话,二奶奶还没说,您这大热的日头亲自过来,可是有事?”
凤姐收了喜色,有些讪讪的:“我这来,一则听说你有孕,瞧瞧你;二则也是老太太催的紧,说是有句要紧的话特地请你去府里商议。”
凤姐心里腹诽,老太太不知发了什么癔症,非要她跑一趟,必要请朱绣过去说话,问是什么缘故,只说什么苦夏,只想着朱绣丫头的手艺。王凤姐满心不愿意来,只是推拒,偏生老太太作恼,强逼着她来:“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十分说不通,你又是双身子的人,若是不便,我回去替你推脱了就是。”
凤姐看向朱绣,如今这也是朝廷诰命、五品宜人,和二太太都平起平坐,老太太多大的心,还指望使唤人家做东做西的伺候她不成?
朱绣一愣,没想着竟是这缘故,奇道:“老太太可说什么事了?”
凤姐讪笑:“这倒没有。我来这一遭儿,就算完了老太太给的差使,你别多心,老人家想一出是一出,去不去的都无妨。”
话是如此,可贾母来请,自家不去,一是落人口实;二嘛,她伺候了这老太太几年,很知道些贾母的脾性,只怕一请不来,这二请三请可真就不远了,见天儿使人来传话,自家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朱绣心道,好不容易这位凤奶奶脚踏实地了,可旁的人还飘着呢。就好比荣府抄家后看那赖尚荣,虽做了知县,可在落败了的、白身的贾家眼里,仍是个挥之即来招之既去的奴才。这赖尚荣忘恩负义不是甚么好人,可贾家也奇葩极了。
“劳烦二奶奶来看我,老太太又说有要紧的话,我也有些时日没见过她老人家了,也该去瞧瞧。”朱绣便笑说,“只是要迟上几日,到时先给二奶奶送帖子。”答应是答应了,该端的还是要端着。抻上几日,得了姆妈的同意再说罢。
凤姐知机,忙笑道:“这有什么,我正忧心这热浪袭袭,你受不住呢,迟几日最好了。”
两人绕过去这一茬,朱绣因问:“怎不见平儿?”
凤姐因笑道:“多谢你还惦记着,平儿前段日子坏了肠胃,这会儿经不住热也受不了凉,且还得养一阵呢。先时我们都以为她有了身子,高兴什么似的,谁知又是空欢喜一场。”
朱绣细看凤姐模样,许是天热,脸上的香粉搁不住,有些蜡黄的脸色变露了出来,合着嫣红的口唇,反叫人觉得没精神。
“二奶奶这是苦夏了不成,瞧着比先前消瘦了些。”朱绣说着,轻拉凤姐的手腕子,拧眉道:“细了好多,这累丝手钏儿都快挂不住了。”
凤姐并不提以为平儿有孕时悲喜交加、心无着落的纠结心思,只道:“可不就是苦夏。平儿病了不说,就连大姐儿身上也不爽利,忧心这个操心那个,可恨我是个劳碌命,越发懒怠的吃东西。一桌子菜摆上来什么样撤下去还是什么样儿,精神也短的很,若不是老太太执意,这时候我真不爱出门。”
朱绣已摸到了凤姐的脉相,流利快速,滑如圆珠。心下一动:虽不大明显,可的确是喜脉。
朱绣有数了,却不好直说,便先暗暗隐下,劝道:“眼看琏二爷就出息了,你若不保重身子,倒怎么作贤助呢。虽说是苦夏,可也别大意了,请个大夫看一回能费多大功夫?求个安心不是。”
凤姐就笑道:“果然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好,你的话我记着了,回去就打发人去请。”
叙了一会闲话,凤姐方道:“你琏二哥的差事,我们揣度着,原以为是宝丫头的缘故,私底下平儿还道,说宝丫头看着冷,心里倒也有口热乎气儿,如今还想着咱们。谁知却是偏了林姑父的情分,亏得我们知道了,若不然,记错了恩还不省的呢。”
又说:“你还不知道呢,你琏二哥才往顺天府做事的时候,我们打发人送了好些物件给这薛大妹妹,饶是平儿病着,也硬是做了好几双虎头鞋添在里头。倒不为东西,只是咱们这心里呀过不去,这薛大妹妹明知咱们领错了情,倒是一声不言语,理所当受似的。我还说呢,怎的送去了也没个话说?端阳节也是,咱们走了礼,那边却跟断了亲似的并不回礼,原是我们拜错了庙门。罢,领了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