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不清楚,朱绣还不知道嘛,虽细情难猜,可荣国府那朵大红的石榴花,好看却难以结果子。这时候掺和这个,得是多舍己为人,才能替个生人去担这个风险?
朱绣只不答言,荣国府是对自己有恩,可却跟母亲、舅舅和外公无尤,更何况,这恩还未大到叫人用命填的地步。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费这么大的周折,怎可能只塞进去两个无关紧要的守喜嬷嬷,天知道后头有什么谋算。
朱绣恍惚想起来舅舅上个月曾提过一句“平安州”,心里一跳,只半闭目阖眼,一个字都接茬。
跟着的收生姥姥是个八面玲珑的,笑道:“唉哟,我的小祖宗,说话呢,您怎的又瞌睡了。”
朱绣顺势惊醒一般,笑道:“又乏了,方才都迷糊住了。”又向贾母道:“老太太见谅,实在是禁不住久坐。方才老太太的话,我听了。只是像老太太说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娘家的事我不插手,更何况是指派长辈。不过您放心,跟着我的人,我都能作保,嘴巴紧的很,必不敢把您要瞒的这事透只字片语出去。至于守喜嬷嬷,娘娘有喜,这当头,内务府还敢跟您府上掰腕子,您为着娘娘好,自然挑的都是妥当人,直接送去内务府,只怕内官们也觉得省心遂意呢。”
这话说的,若是挑的人有猫腻,自然是你们不为娘娘好了,与旁人无干。
朱绣说过,就起身告辞。
贾母也未料到这朱绣竟这般刚性儿,丝毫不拖泥带水,说完就走。她想拦着,可下头足有十来个仆妇丫头围着,更有两个壮硕有力的,虽是女子,可那眼神也唬人的很。两个女镖师直直看过来,贾母脸铁青,也不言语。
她心里懊恼,本来故意不叫摒退跟着朱绣丫头的人,是为了逼她答应:一则年轻奶奶都喜欢揽事,显自己的能为,这种小事,又能叫她跟宫里的外祖联系上,朱丫头不会看不到里头的好处;二则若朱绣丫头方才迟疑担心了,那些人看在眼里,必然会回禀朱嬷嬷。朱嬷嬷疼这丫头是入了心的,为了不叫母女间生出嫌隙,也得捏着鼻子给宫里程太监递话。况且一次不成也不怕,明儿她老太太亲自走一趟也就是了。可谁知道这朱丫头变了个人似的,全不像往常乖巧听话,竟然直直顶撞回来,还担保她的人不会泄露。
贾母恼火的很,娘娘瞒道现在已是不易,至多十日,就再瞒不住了。谁管她露不露的。
凤姐扶住朱绣的手,浑然不觉似的笑说:“叙了一会子,只怕老祖宗也乏了。我送妹妹出去。”
离了荣庆堂,凤姐眼里就滴下泪来,胡乱抹了抹,苦笑道:“我们竟都是外人了,家里大小事一点消息都不知道。怪道二老爷又出来见客了呢,原为着这个。只怕云丫头心里都有数儿,只瞒着我和琏二呢。”
朱绣向后头伸伸手,丫头忙将一个红木匣子捧过来。朱绣道:“宫里外头的事,你们不掺和,乐得松快呢。”说着,指着那匣子道:“迎姑娘出阁,怕是我到不了。今儿这情景,也不能与她说话,这匣子里头是我送的添妆,你悄悄给她罢。听我一句,姑娘们个个都好,外面的事也跟她们不相干,你操持了她们的事,她们心里都清楚。”
一句话提醒了凤姐,凤姐感激笑道:“是这话,与我们不相干。你琏二哥有差事,轻易不能回来,娘娘和府里的事自然有二老爷二太太操持,珠大嫂子也不得闲,我只顾好大姐儿,连带着看顾妹妹们也就罢了。”
凤姐亲手接那匣子,朱绣反叫给她身后的小红,一面又招过医婆来,笑道:“这是我家医嬷嬷,叫她给你把把脉息,你这脸色实在不好。”
凤姐笑道:“都说我是娇生惯养出来的,看你今日,比我还娇贵你。”说着自己也心酸,如今朱绣已是诰命,自然比自家金尊玉贵了。
那医婆上前来把了一会子,忽然笑着恭喜:“贺喜奶奶,您这是有喜了。只是最近劳累了些,幸而之前调养的好,只要不再累着,并不打紧。”
凤姐如闻天籁,怔愣了一会子才回过神来。小红忙扶她的手,主仆两个皆是喜之不尽。
把事情交代了,朱绣并不停留,十几个人簇拥着,不一时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凤姐扶着小红的手,一径走一径笑,如同踩在云朵上似的。
回到家里,才有了实感,倚在榻上,对小红道:“先别声张,只咱们屋里这几个知道。等你们二爷家来,商议后再说。”
一会子又哭道:“果然是恩德报应,这话我如今才悟了。”小红忙上前笑劝,凤姐摇摇头,心里却道,往常只顾显摆本事,恨不能压到众人头上,可唯有子嗣一事,叫她挺不直腰来,费了多少香油烟火拜佛求神,皆不中用。可歇了心思,做了几件子好事,这孩子就怀上了。更别提近来过的实在糟心劳累,可这胎竟比怀大姐儿的时候还稳当,怀大姐儿的时候,前三个月几乎全躺着保胎。可见是神佛有眼,这是福报。
一时平儿和琥珀一起进来,凤姐收了脸上的喜色,只问平儿:“走起来都晃,不在床上躺尸,又起来做什么?”
平儿只一笑,倒是琥珀尴尬的很,赔笑道:“正要请二奶奶去劝一劝呢。方才咱们都不在里头,见二奶奶送绣儿出去,才进去服侍。谁知院里的傻大姐不懂事儿,把老太太最喜欢的紫薇盆景给打了,气的老太太跟什么似的。我们劝不住,打发人来请二奶奶。偏请人的是个不知事的,不知你往前头送客去了,只往家里找,倒把平儿叫去了。”
凤姐笑道:“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总有些小孩儿的脾气了。方才还叫朱绣丫头做吃食呢,她挺着肚子,精神短的很,灶上又闷热的很,如何能做,我还劝呢,谁知老太太连我也恼了。这会子我去了,不光劝不住,还更招她生气。”
琥珀吃一惊,不禁也觉得老太太忒自行其是了,绣儿又不是她们一样的丫头了,如今也是正经官家奶奶,若还总依着她的性子,可叫绣儿怎么做人呢。
凤姐笑道:“你别忙,朱绣丫头来一回,倒有半车的东西是给你们姊妹带的。都搁在我这儿了,一会子掌灯的时候悄悄给你们送去。她和你们要好,本还想说说话呢,谁知老太太见她不能做吃食,脸上带了出来,倒叫她不好意思的,生怕惹得老太太生气,只得匆匆家去了。”
第89章 烂裆
朱绣才回到府中, 程舅舅已等候多时。朱绣方拜见过姆妈,朱嬷嬷就道:“春柳秋桂服侍你们奶奶漱洗,换过家常衣裳再到凉厅里来。”
朱绣把头上钗环歇下,换上柔软吸汗的细棉广袖衫裙, 收拾停妥了, 医婆又上来诊过一回脉, 才簇拥着往凉厅去。
这一会子, 足够朱绣身边的嬷嬷把荣府情形尽数向朱嬷嬷二人回明了。朱嬷嬷气道:“这老太太以为别人都是她呢,一心里只有她自己,只要能安荣享贵, 子孙后代一概不要!”明晃晃调拨旁人家母女、舅甥不和, 年纪越大越发昏聩。
程舅舅倒神色平静, 还笑道:“义父都说了, 绣儿合该是咱们家的人, 合该是他孙女。咱们家老的小的都是如初的人, 绣儿都没将她们的话放心上, 咱们犯不上为这些日暮途穷的人生气。”
程舅舅说着, 想着老父,心道, 谁说没了根的人就没良心不是人了, 义父若不是始终守着底线, 且没如今呢。大内的宫女们尚且有一丝承恩做主的冀妄, 或是熬得出宫,可内监们却是一入宫门低贱一辈子,就是做到了权宦, 古往今来,也是善终者寥寥无几。像义父这般, 那都是比猴精比狗忠的人物,非是贬言,这原是他老人家的原话。程老太监旧日还曾教导儿子,说为何上了年纪,做到高位的大人,不管是阁老还是内相,都爱眯着眼睛?不是老眼昏花,而是一双眸子忒毒忒利,几乎能把人心看透,半阖着眼,不过是给别人留活路,给自己留余地罢了。
朱嬷嬷摇摇头,叹道:“咱们要跟绣绣说的那些事,若说没有这位老太太掺和,是万不可能的。都这个境地了,她又是同先国公一起经历过大事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后果,不过是舍不得尊崇富贵罢了。”
朱嬷嬷扪心自问,若易地而处,她是宁愿俯首退步的,就算是削爵荡产,可只要人还在,安贫乐道地好生教导子孙,未必没有出头之日。结果荣府贾老太太呢,拉着一大家子的命一起作耗,她以为人多势众,龙椅上的万岁就会让步?蠢!这些年窝在小小后宅里说一不二把这老太太的眼界都挤死了,当今可不是古稀之年求稳求名的太上皇,当今能忍,对自己狠对旁人更甚!况且煊赫一时的旧京勋贵早已不是早年的权势煌煌,一群酒囊饭袋,怎么成事?只怕做梦还快些。
“姆妈和舅舅要说什么事?”朱绣扶着春柳的手,笑盈盈的问。
程舅舅一见外甥女,就乐成了一尊弥勒佛,笑呵呵的道:“今儿你来了个新厨子,倒做了一手好点心吃食,你尝尝,若喜欢这手艺,来日给你带家去。”
下人忙端上一碗糖蒸酥酪,朱绣一看,果然与往常家下吃的不大一样,上头盖了一层时鲜果碎和坚果。用银匙挖了一勺,颊润于酥,朱绣笑道:“可是御厨?”
程舅舅抚掌大笑:“还是我家小姑奶奶的嘴刁,一尝便知!这厨子原是御茶膳房的白案师傅,谁知不慎右手被重物砸了,只得告老。偏生他是个内监出身的,不比别的御厨师傅,竟是要流离的结局,你外祖与他早年认得爷爷有一分情面,就索性给送来府里了。这大师傅手还未好全,据他自己说,这点心做的还差些意思。”
朱绣一碗酥酪下肚,只觉暑气全消,因笑道:“舅舅要说的事,是祖父打发这位大师傅告诉的?”若不然,昨儿还好好的,今日这御厨师傅来了,舅舅和姆妈这样当成正事的叫她来这厅上说。
程舅舅眯着眼睛笑,看向朱嬷嬷,朱嬷嬷笑道:“我儿聪慧。也是不巧,若是早一会子,也不必你往那边去了,白白累一场。”
程舅舅就笑:“细处咱们也不管,只事情知道就可。”
侍候的家下人早在端上酥酪时,就都远远避到外头游廊下头去了,四面开阔的凉厅里只听程舅舅的声音。
“安南国挑衅犯境早有,只是南安郡王一直压着不表……我朝四个异性郡王,东平、西宁早已没落,连王爵都丢了,就如同宁荣二府,若不是老诰命还活着,早摘了王府的匾额。北静王嘛,名为异姓,实则从上代起就是宗室出继的嗣孙,唯有这南安郡王,祖上出身南疆,因安南国不稳,不仅还保有郡王爵位,手底还掌有兵权。这南安郡王也知情由,故而宁可放纵安南国进犯做大,也要南境不稳,好保享他家地位。”
“太上皇寿高,这般算计博弈也还使得,只是谁叫太上皇禅位了呢,当今年富力强,怎肯忍卧榻侧他人眠。你外祖说,从圣上继位起,就已开始筹谋。如今吏治渐清明,国库也填满了,正是时候。”程舅舅看向甥女,笑道:“对安南国用兵的甲胄兵器、粮草药材皆是早已备足的。”
这意思,是叫朱绣放宽心。历来战事,六分靠兵将,四分靠后方,后方不稳供给不足,战神白起复生也无用;反之,则五分胜算便九分。
朱绣弯起眉目,“可是南安郡王不意?舅舅往常说过四王八公,同气连枝,可是这些勋贵要弄什么摺子?”朝廷一旦扫平安南国,南安郡王维持多年的超然地位不保,如东平西宁一般,没落就在眼前。
程舅舅冷笑一声:“这南安郡王当然不属意这局势,如今上蹿下跳的联络勋贵们,要朝廷与安南国说和呢。”顿了顿,像是怕吓着甥女,只避重就轻道:“南安郡王麾下皆优容安南国,致使安南国上下皆不把大庆放在眼中,区区小国愚民,都敢称呼咱们大庆子民作‘两脚矮马’。安南国上下皆已掳掠大庆百姓作奴隶为活,耕种劳役、探路狩猎皆是劫掠的我朝百姓,百越、滇南民愤极大,若朝廷不先用兵,只怕就民反了。所以,说和,是万万不能的。”
朱绣一听,就知只怕南疆百姓遭害极深,这两脚矮马如同北地匈奴兴盛时称呼汉人为两脚羊一般,皆是把人命看的比牛羊还低。北地放牧牛羊,南疆多矮马,才会传出这样的贱称。只是这说和,朱绣想起原书里的探春远嫁后,荣国府还是败落了,只怕这里头很有些猫腻,仇恨刻骨,这和谈难成。
“舅舅是说,南安郡王联络了四王八公这些勋贵们,要逼圣上同意?”
程舅舅一晒:“南安王府献女,请封郡主,为和亲之用。另有平安州总督上书平安州有前朝余孽作乱,请求剿镇。”
朱绣心下一动,只怕作乱是假,慑逼是真。怪不得老太太又抖了起来,平安州是贾史王薛四家旧日根基,这里头少不了贾家的掺和。
“那为何要借外祖的手塞人,如今这情势相持,贾妃又有了身孕,内务府僧面佛面都要看,他家塞进去个把人,还不是极简单的事情?”
朱嬷嬷在旁边道:“若是要塞进去的是这位请求和亲的南安王府嫡出孙女呢?”
朱绣瞪大了眼睛,这家人脑子有坑吗!都说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这孩子是你家非要舍的,狼还没套着,已经舍出去的孩子又要反悔,到底图什么呢?
朱嬷嬷摇摇头,笑道:“像你舅舅说的,若是明白事理有能为的,南疆的局势也不会如此。”南安郡王祖上是百越滇南一地最大的土司,根基如此雄厚,保持安南国和南疆的平衡很难吗?祖辈里做的都还好,叫朝廷也挑不出大毛病,可自从近二十年来,几乎官逼民反,生生把根基毁尽了。如今箭在弦上,还贪心不足也不为奇了。
“不是,那姑娘有什么特别?”
朱嬷嬷就笑:“南安王府祖籍南疆,不比中原规矩,枝蔓虽多,却早已离心。况且他家子嗣不丰,挑拣出来,未出阁的只有这一位女孩儿了。这女孩儿生的貌美,早年有道人批命说是鸾凤命,他家里既想说和安南国、保有王爵地位,又不舍得这只鸾凤飞到那南疆小国去,指望着能像贾家一样出一位贵妃甚至皇后,可不就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么。”
朱绣拧起眉头:“若是顺利,姆妈和舅舅也不会知道了。如今这样大喇喇的说出来,可是他家走漏了消息?”
程舅舅笑道:“朝廷多年备战的消息是从大朝会上透出来的。这等消息传扬出来,一者是安抚百姓,二者更透出南安王无能,与朝廷背道而行。只这一条就生生搅乱了人家的如意算盘。至于挖出这鸾女伎俩,怕不是万岁的意思,倒像是宫里头主子娘娘的手笔——这消息还在内廷压着呢,外臣少有知道的,倒是掌权的老内相们,心里都有了数儿。”
朱绣听了这话,就知这南安王府鸾女筹谋入宫才是外祖父要告诉自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