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峥一怔:“为什么?”她既干了,还不怕承认?
.
已是初夏,天气越发闷热焦灼了。顾峥给男人的那一剑,虽不深,到底捅了个口子。又流那么多血,染红了衣襟,血的腥味儿隐隐飘散在屋子。顾峥也是用自己往常家里珍藏的一些损伤药给他小心涂抹,再用纱布轻轻给他缠裹着。男人赤露着上半身,她的手拿着长长的白纱布穿过男人的腋下又在胸前给他缠住,一圈又一圈。周牧禹道,这衣服也是不能穿了,便麻烦她去他隔壁的西厢房拿两件来换,并再三嘱咐,千万不要告诉他娘周氏。
顾峥便去了,周氏问:“禹儿要换衣服?这青白天日的……真是奇了,怎么他不回来换?”
顾峥脸绯红。周氏一瞬间便脑补,明白过来,八成是小两口和好了,方才准在顾峥厢房干那种事儿,喜欢得什么似的,赶紧打开箱笼,一件一件给顾峥挑:“去吧,你把这件拿给他换!以后啊,不用那么麻烦了,你两住一房里多好多省事儿,他要喜欢住你那儿,这箱子也是可以顺便搬走了……”
顾峥脸越发红得像虾米。她对周氏感到一万分的抱歉。“娘,其实我是……”
好几次想说,终没那个勇气。周牧禹顾虑得也许是对的,婆媳关系再好,那是建立在自己这儿媳对他儿子忠诚贴心之上,若是真知道她的儿子刚才命悬一线,差点就葬送在自己手上了,还会如此吗?……她感到一阵胆寒,背皮发麻起鸡栗子。
而最最让顾峥愧疚难堪、过意不去、心情骤然变得十分复杂的是,这厢,她将衣服帮周牧禹换好了,两人正齐齐走出房门步下阶沿,周氏笑嘻嘻招呼儿子:“来!牧禹,帮老娘扯一桶水去,今天晚上给你们俩做麻油鸡吃……”
顾峥和周牧禹相视一眼,张嘴,刚想说:“你别——”
男人却已经挽起了袖子,虚躬着身子,笑道:“好啊,我帮你扯!”
径直走到那井水边,将水桶往井里一投,然后拉起绳子,吃力而艰难扯起来……
.
顾峥从这一刻起,整个人都不好了。她站定在那里,像个木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上前一步不是,停在原地不动也不是……那抹恐惧,害怕,像阴影再一次袭上头顶。昔日的曾经种种,对这个男人的迷恋、所消耗的整个青春热忱……统统扑面而来。
男人还在拉着绳子扯井水,他胸口上的那伤此刻有多痛,会不会裂开……
老娘周氏甚至还操起一根扁担在背后催,“哎呀!你能不能快点儿,动作麻利些,你这么慢,等你水提上来了,估计我厨房里的饭都烧糊了!”
“伯母!”顾峥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来帮你吧!你别让他……”
周氏啐:“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么能让女人做这些?你心疼他什么?……去去去,你一边儿呆着去……”
男人回头,冲她淡淡勾唇一笑:“是啊,男子汉大丈夫的,这点子小事,算什么?”
意思是,这点子小伤,算什么?又盯她,给她使眼色,千万别让他老娘看出破绽。
※※※
皇帝赵宗泽来时,正是一家子这样其乐融融的气氛。
“娘亲,娘亲,我要爹爹抱我,你为什么不让他抱我呀,我要骑马,人家要骑他脖子……”
一个小女娃儿奶声奶气的稚音,从院子的紫藤花架下传来。
周牧禹方才自然帮老娘把水提扯上来,并且,提一桶不够,还要提第二桶,第三桶,提了差不多四五桶,又让他把水倒进大缸里。接着,还让他帮着劈柴砍木头,做了好些零零碎碎气力活。周牧禹自小就是被周氏狠狠搓磨着教养长大,周氏是读过书的,当过闺秀,见识也自然不同于一般市井粗妇,她知道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所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道理……周牧禹自小就没有一般市井家长大孩子的娇气浅薄。仗着是个男孩儿便在母亲面前放纵横行撒泼,从三岁起,就开始学着搭起板凳上灶做饭,他老娘为了治他的犟气,更是忍心能让他不吃不喝、在烂瓦片堆里跪一天。
关承宣后来在书院,对于周牧禹的嫉妒与仇恨不止在顾峥那一桩,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论意志力,忍耐力,男人的刚性,韧劲……他总觉矮了这姓周的木头不止三截。书院的院长女儿曲小姐,对这男人也是一见钟情,何止只有顾峥啊……也是因为这些原因,甚至包括那徐茜梅。刚开始,被男人皮囊所吸引,觉得长得俊被其迷恋,后来,见怎么也驯服不了,便由爱生恨,唆使起顾峥来……当然,这些话题扯得远了。
顾峥生怕他伤口会裂开,时不时去他身边提醒:“你别干了!你就说你不舒服,要不,我去跟你娘说,你身上有伤,是我弄的……”
周牧禹挑挑眉,一脸不在乎,笑问:“哦?看来,你是在关心我?心疼我?”
若真如此,能得一句女人的心疼关心,受这点皮肉之苦,也是相当值了。
女人把脚一跺,干脆转身,不理他了。
一个女人的心,到底会有多硬呢?顾峥陷入迷惑彷徨里,周牧禹仿佛也在等。
.
苗苗这天居然非要吵着让男人抱,甚至还要坐在他脖子上骑马,终于终于,女人走上前,拉起的女儿手就走:“回屋里去!你给我乖乖的,不准胡闹!!”
苗苗被训了,故意抽抽噎噎:“娘,你凶我!哼!爹爹都不凶我!你不好!还是爹爹对我好!”
……
皇帝赵宗泽站在院子里嗯咳一声,倒背着两手,“——那么,小娃儿,你告诉朕,你是喜欢你爹爹多一点,还是喜欢你娘亲多一点儿?”
顾峥一回身,扭头,瞬间,就怔了。
苗苗歪着脖子小脑袋瓜,一双水汪汪如同黑葡萄明亮大眼睛,迷惑不解,打量着眼前老人。
像是在说,“你是谁?又是从哪儿来的?我可不认识你!”
第54章 问心有愧[
顾峥自然不知眼前这身着便服、看着约莫六十岁的老人是谁。
她问:“请问,您是找?”
苗苗看看她,又看看皇帝赵宗泽,粉嫩嫩的小脸,越发写满好奇。“娘亲,娘亲——”
苗苗说道:“他是坏人吗?他的脸看起来好凶好吓人呀!”
顾峥呵斥:“苗苗,不准胡说!”又微笑着续问,“请问,您是找?”
老皇帝被小女娃儿的话气哽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道向来表情严肃、不苟言笑,但是,把个小女娃吓得躲在她母亲身后,委实尴尬。
周氏正在厨房切菜,声音咄咄咄地,正要问,“顾峥?顾峥?谁在外面说话?”
抬头一望,瞬间菜刀哐啷一声,从手中滑落,差点砍到她手。
周牧禹则把眉头一皱,赶紧走过来,下意识地,一个保护性动作,轻轻挡在顾峥身侧。“草民拜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老爷子以及萱草等也各有反应。顾峥这才明白过来,这人,正是当今的天子圣尊,隆宗皇帝。
.
顾峥也绝想不到,她和晋王周牧禹的事——周牧禹对她说得是云淡风轻,仿佛复婚,给予她正妻的名分是何其理所当然,仿佛举手可得,可是这背后牵扯的诸多朝堂之事,关于皇帝的,还有种种,已经上升到多么严重的地步!皇帝居然亲自到这儿来了!
小四合院,瞬间变得拥挤狭小起来。
顾峥一直在打量老皇帝,当然,老皇帝眼眸锐利,同样也在观察她。
顾峥跪在老皇帝跟前,磕头,行礼,模样庄重,举止坦然大方,教养规矩,一丝不落,不输丝毫宫廷女子:“民妇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清澈,掷地有声。
老皇帝朝她点点头,没有说话。像在寻思什么。其他的人也是跪的跪,拜的拜,皇帝是坐在小院正中堂屋的一把太师交椅上,那把椅子,平时是顾老爷子老坐在那里养神。太监冯玉书等忙立在身边伺候。
皇帝捻着胡须心忖:怪不得,怪不得他这儿子念念不忘,还说什么是此生唯一,看她这模样,容色标致,倾国倾城,竟是宫中都很难得的绝色佳丽。
皇帝忽然对顾峥道:“你平生吧!你的事情,我已听牧禹那孩子说了一些,他说,你们两的故事很长很长,有时间的话,你再好好仔细讲给朕听?”
顾峥忙谢恩,叩首,方才站起。
.
老皇帝此番前来,当然不仅仅是为了顾峥、为了儿子周牧禹,更多的,还有一个人,周思如,顾峥的婆婆周氏。
小耳房里,周氏和皇帝两个人独处一室,所有人都已退下了。
顾峥和周牧禹在房门外说着什么,顾老爷子也是一脸心事重重,神色复杂,圣驾突然来临,这个院子都不得安临起来,周牧禹也是虽然有万分把握,这皇帝会有求于他的,但,对于顾峥的事,还是忐忑疑虑。只站在房门外,把女人的手紧紧握着,“别害怕……”
他道:“一切都有为夫,你不用怕他的……”
顾峥只漠然不语,表情复杂。
当然,周牧禹这番话自然被里面的老皇帝赵宗泽听见了。
老皇帝冷笑着说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儿子,就跟我会吃了他那媳妇一样——”
周氏说:“哟,您可千万别怪他啊皇上!像民妇儿子这样重情重义的男子,居然出生在你们赵家,本来就十分难得稀奇了,你何苦要去责怪一个如此痴情重义气的孩子?”
皇帝把气是忍了又忍:“好啊,周思如,你胆敢挖苦朕!?”
周氏道:“民妇可不敢!民妇算什么东西玩意儿?说起来,陛下您三宫六院也多的是,上次,您不也说了,像民妇这样的半老徐娘,您看一眼都倒胃口得很,现在,又何苦来作贱您自个儿?”
“周思如!你——”
皇帝把牙一咬,方又笑了。“好!很好!你们母子,就是把着朕欠了你们的!怪不得人常说,人心不能惯,人情不要欠……思如啊思如!”
他又一顿,“你都还不肯原谅朕么?你打算呆在呆多久?”
周氏道:“呆一辈子!我一市井粗妇,本不适合皇宫里的生活,你看这里有多好,有个小院子,每天里种种花,喂喂鸡养养鹅,带带小孙女,便是神仙的日子了……”
皇帝又笑:“是啊,是神仙日子!”
他把龙眸轻地一眯:“还有个男人,陪着你成日里闹磕解闷的,打打叶子牌,打打马吊,多逍遥自在呵!”
周氏奇了:“陛下,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话?”
皇帝道:“你还装呢”
他轻蔑地把房门外瞟瞟,“那人到底是你亲家公,还是情人,这朕可不好说!”
周氏脸瞬间如同打了鸡血,“皇上,您这话,是不怕天打雷劈吗!”
她乌眉灶眼,下死里把皇帝盯着。
皇帝被他盯得很是别扭,只冷冷道:“朕不是在吃醋,又没审问你,你急什么急?莫不是心里有鬼!”
周氏感觉更是要气晕了!他老娘的,想操他赵家的祖宗,她和那姓顾的乌龟老王八都能脑补在一起,真是亏得这狗皇帝的丰富想象力!
皇帝叹息一声,忽然轻轻地,温柔地,伸出手搬着女人双肩,“思如,你就给朕一个面子,别气了,啊?你瞧,这次,名义我是因着禹儿的事来,实则,还不都是因为你!嗯?”
伸出拇指,又去托她的腮。周氏猛地背转过身去,把人轻轻往边上一推。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就从她眼睛里滚落出来。
她怅然抬眸,只觉人已经活到了这把岁数,该看开的都应该看开,该放下的也应该放下,然而偏偏心里的那股恨,对这男人深入骨髓的恨……
.
厢房内,夜里,老皇帝和周氏、周牧禹一家三口,最后又单独进行了一场细谈。
老皇帝觉得他是妥协了,让步了。“好!禹儿,上次那件事我不跟你计较,你要复婚,你要娶一个民间妇人做正室王妃也不是不行,但是,陈国公府上的徐姑娘,必须同时娶来做你的平妻!”
所谓平妻,又称对房,即没有大小之分,两个女人平起平坐,有点娥皇女英的意思。
皇帝觉得自己是真的让步妥协了!方才,对着顾峥仔仔细细打量一番,从容貌,谈吐,气质……只觉都无可挑剔,除了出身不好。
老皇帝神态倨傲地捻着胡须,坐在椅子上,他以为,这周牧禹肯定会感恩磕头,对他俯首谢恩叩拜。他把胡须就那么轻轻、慢慢捻着,只等儿子的反应。
周牧禹半天没有表情,过了好久,才说了一声道:“儿臣不要什么平妻!儿臣说过,此生此世,只要她一个女人就已够了!”
老皇帝额头青筋暴跳。“你还想要怎样?!”
他把手扶在椅子上,使劲地捏着把手,声音咬牙切齿,“朕已经做最大让步了!你知不知好歹?!”
“——思如!”又把眼睛盯向周氏,仿佛在质问,“你平时都是这么教他的?”不识进退,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周氏冷笑一声说道:“皇上,恕民妇也大个胆儿,我的儿媳妇,这辈子还只能姓顾的那丫头一个了!”
“你!”老皇帝恨声。
周氏续说:“民妇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好容易辛辛苦苦拉扯带大,最后,他又考上了状元,当了朝廷的官儿,这么些年,您没说出一个力也就罢了,他既最后又当了官,诚心诚意想要为你这朝廷国家效劳办事,结果呢,你昏聩失政,一道诏旨,就把人给抓起来了,还弄进了天牢大狱,差点把他凌迟处死——”
“那是你不肯让他来认我!怎么?你现在居然拿这事儿来赌咒我?!”
“民妇可不敢!”周氏又冷笑,“民妇不过是想要提醒皇上您一声,以前,那二十多年的时光里,您没有尽过一道为人父的职责,那么,现在,他的婚姻大事,他的终身大事,您自然也没资格来过问,来要求他、甚至捆绑他……”
周氏又叹了一叹:“再说一次、您那次把他抓进天牢的事儿吧?民妇可不是又要拿话要赌您,当时,我那儿媳妇,就是顾峥那孩子,您知道她当时有多惨多艰难吗?”
“怀着身孕,挺着个肚子,不辞冰雪艰辛,千里迢迢,从江南宣城去到汴京,为了去救他,吃的苦,所受的折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