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少年骨节颀长的手,湿透的衬衫衣袖,望向他满是雨水面容。
因为跑得太急,胸腔微微起伏着,气息也不紊。
明晞语塞,“你……为什么要给我买这个?”
“我没有忘记草莓圣代的事,下班的时候我想买,但已经卖完了。”顾霭沉说,“你看草莓甜筒你爱吃么?不爱吃我再去给你买别的。”
第4章
公交站能够挡雨的地方不大,少年半个身子落在雨幕里,雨水在他脸上肆意纵横。
路边轿车驶过,车灯划破雨夜,瞬间照亮少年清隽的面容。明晞望着面前不过今天才认识的陌生男生,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顾霭沉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四十五,你的生日还没过。”他说,“刚刚在餐厅里,你说这是你的生日愿望。”
深夜街道空旷无人,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世界静得只剩倾盆大雨。
明晞忽然没了一切玩笑的兴致,也没有伸手去接他手里的甜筒。
半晌,她低下头,前额滑落的碎发掩住了她的神情。
她声音很轻地说:“……我不爱吃草莓甜筒。”
顾霭沉说:“隔壁那条街还有一家肯德基,但过去要时间,你要是想吃草莓圣代……”
“我也不爱吃草莓圣代。”明晞说。
女孩子脑袋低垂着,只留给他发顶那一圈小小青白色的发旋。长发挡住了她的神情,无法辨别她此刻的情绪。
顾霭沉静静看着她,“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明晞不知在想什么,目光盯着男生脚下的黑色球鞋,已经湿透了,溅了泥泞。
持伞的指尖不自觉地抠了抠木质伞柄,心头有块地方发闷发堵,却说不清原由。
她低声开口,颇有点故意为难的意思:“……我想吃隔壁街刘大姐家的臭豆腐,只要刘大姐家的,王大姐张大姐李大姐杨大姐家的都不要;豆腐要黑皮的,四四方方长宽高大小满足2比2比1的黄金分割比例,多一毫米不要,少一毫米也不要;豆腐一定要是腌制三七二十一个小时零五十八分四十七秒的,下油锅大火炸三分钟,小火炸两分钟,捞起来冷却半小时再下油锅复炸一分钟的;哦对了,我还要葱花和辣椒,要葱花的味道但不要让我吃到葱花,辣椒要三个月的指天椒和四个月的甜柿椒,指天椒切丝,甜柿椒剁蓉,不要太辣,介乎于微辣和中辣之间四分之三的那个程度就好。”
明晞望向顾霭沉,目光注视,仿佛无声的打探。
“这样可以么?”她问。
少年眼眸清黑,安静,在夜里如同一汪无波无痕的深潭,映着路边灯光,清楚倒映出她纯真无害的模样。
顾霭沉听她说完全部要求,没有任何质疑,点了下头,说:“好,你等我回来。”
然后他脚下黑色球鞋面尖一转,重新跑进雨里。
明晞猛地一怔,心忽然乱了。
她着急喊:“顾霭沉!”
他没听见。
明晞一咬牙,举着伞追了过去。
“顾霭沉!不要去,我开玩笑的!我——”
顾霭沉脚步停了。
站在雨里,看着她慢吞吞又犹疑地朝他走来。
明晞在他跟前站定,神情复杂又有一丝难以启齿的歉疚。她把伞面朝他的方向挪过去一些,替他挡雨,因为她身高不够,和他撑伞时要稍稍踮起脚尖。
明晞指尖抠紧了伞柄,歉疚地开口:“隔壁街没有刘大姐家的臭豆腐,只有牛大叔的……我说要吃臭豆腐,是故意刁难你的。”
顾霭沉看着她,“我知道。”
明晞不敢同他对视,垂着脑袋,语速也慢吞吞的:“……今天不是我生日,在肯德基里说的那些话,也是我编来骗你的。”
顾霭沉没说话。
明晞心底发虚,悄悄抬眸偷看他,男生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眼底一丝波澜都没有。
明晞觉得顾霭沉大概是气疯掉了,所以反应机能都没有了。
她低眉垂目地说:“怎么办,我才和你认识不到六个小时,就骗了你三次,你是不是很生气,你会不会打我啊?”
明晞立正站好,一动不动,乖巧笔直得像等待大人处罚的小孩子。
她心里忐忑,总觉得顾霭沉的目光像悬在她天灵盖上的一把刀,不知何时会落下。随着时间推移,明晞心底愈发歉疚没底气。
忽地,头顶传来男生淡淡的嗓音:“眼睛闭上。”
明晞还没反应过来,脚下男生的黑色球鞋朝自己走近一步。湿透的衬衫裹着雨夜微凉的气息,颀长身姿投下的影将她笼罩其中。
顾霭沉屈起食指,很轻地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好了,打完了。”他说。
他已收回手,明晞还怔然着,没回过神来。
半晌,她呆呆地抬起手,揉了揉脑门刚才被他弹过的地方。
大脑好似有一瞬的停机空白,丧失了反应能力。
明晞低下头,唇角向上翘起一弯浅浅的弧度,说:“好了,你打也打完了,我们就算扯平了哦。”
回到小区外,雨势已小了许多,天空只剩零星鹅绒细雨飘落,拂在面上,有种轻软的温柔。
收了伞,两人并肩而走,男生肩宽腿长,一步等于她两步。明晞跟在他身边脚步轻快地走一下,跳一下,心情很好。
上楼前,明晞嘴里叼着甜筒,对他说:“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下回换我请你吃甜筒。”
深夜宁静,路灯光亮晕在少年清黑的眼里,水波一般浅浅漾开。
“快回去吧。”他说。
“诶!”明晞应着,转身往楼里走。
刚走出两步,听见他在身后喊:
“喂。”
明晞脚步顿住,奇怪回头,少年站在阑珊光影下,隔着细雨望向她。
“你今天真的没带伞吗?”顾霭沉问。
明晞一愣,旋即冲他做了个鬼脸,笑说:“也是骗你的!”
-
出了电梯,明晞一路小跑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背靠在门后面,一偏脑袋,看见镜中自己泛红的脸颊。
心跳莫名地加速,唇角也不自觉向上扬着。
她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换下鞋袜,明晞拉开书包链子,那场雨实在太大,书包也被淋湿了大半,中招的当然还包括那叠练习册和试卷。
她把练习册摊开放在架子上晾干,又去包里拿另外一本。最底下压着手机,布料被雨水浸得透湿,手机也半泡在水里。
明晞心底一凉,糟了。
她赶紧把手机拿出来,尝试解锁,庆幸水没浸到内部,不影响使用。
屏幕上躺着三十几条未接来电。
一半是司机老刘的,一半是纪嘉昀的。
明晞想起纪嘉昀说晚上让司机接她回家的事。她在肯德基刷题时把手机调了静音,回来路上也没注意,彻底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听到门口动静,纪嘉昀从房里出来,微微皱眉,“小晞,怎么回来这么晚,刘叔叔和爸爸打电话给你也不接?”
明晞跑过去抱住纪嘉昀的胳膊,撒娇说:“今晚和朋友出去了,忘了跟爸爸说……然后手机调了静音也没听见。”明晞垂下眼睫,“爸爸对不起。”
纪嘉昀叹了口气,他是个脾气十分温和的男人,对妻女的态度一直是宠让着的,从来不会疾言厉色。
纪嘉昀看她淋了雨,催促道:“先去把衣服换了,别着凉。”
明晞点点头,“好。”
洗漱完,明晞在书房收拾明天要带回学校的课本,猛地记起她上楼前信誓旦旦说下回要请那个男生吃甜筒,可她连人家的联系方式都忘了拿!
他今天最后一天在肯德基兼职,明天去找肯定也不在了。
没有联系方式,也不知道他是哪所学校的学生,就只知道个名字。
南城那么多所学校,单凭名字找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明晞暗暗懊悔自己的失策,绝望瘫倒在床上。
客厅隐约传来讲电话的声音。明晞看了眼门缝底下透进来的光,从床上爬起,开门出去。
她在一旁用风筒吹头发,纪嘉昀跟电话那头的人交谈,内容应该还挺沉重的,纪嘉昀眉心紧锁着,脸色很不好看。
低沉地应了几句“嗯”“好”“我知道了”“会照顾好清河的养子的”,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纪嘉昀长长叹了口气。
明晞摁停吹风机,问:“爸爸,刚才电话里的是谁?”
“是爸爸朋友的委托律师。”纪嘉昀摘掉眼镜,疲惫地揉了揉鼻梁两侧,“你还记得,小的时候有个顾叔叔,经常过年过节来看你,给你买糖吃吗?”
“记得。”明晞回忆道,“他是爸爸的朋友。”
“爸爸和他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感情很深。”纪嘉昀叹息说,“后来我们搬来南城定居,这些年大多靠电话联系。”
“上个月你顾叔叔和他妻子驾车前往香格里拉的路上不慎滚落山崖,抢救无效去世了。”
明晞拿浴巾擦头发的手顿住,错愕,“啊……?”
第5章
纪嘉昀是昆城人,当年和明湘雅结婚后,明湘雅便跟随纪嘉昀在昆城定居,生下明晞。
整个童年明晞都是在昆城度过的,后来才搬回南城,所以明晞并不算是土生土长的南城人。
当年明湘雅为了和纪嘉昀在一起,闹得众叛亲离,到昆城完全是陌生的开始,来往的也只有纪嘉昀那边的朋友亲戚。
明晞的确记得纪嘉昀有位相识的故交,小的时候那位顾叔叔也经常来看她,逗她玩,可那时她年纪太小,除了记得对方姓顾,其他已无太多印象。
高三下学期开学,明晞身为班长惯例早到课室,做好值日,写好课程表,再将黑板右上角定格在寒假前130天的高考倒计时改为116天。
洗完手回来,班上同学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寒假综合征未过,幽灵般拎着书包飘进课室,屁股往座位一坐,脑袋便栽在了桌面上。
杨萱难得在打铃前进课室,冲她挥手,“明晞!”
明晞过去坐下,把等下要评讲的试卷拿出来摞好,放在桌面。
杨萱脑袋探过来,好奇道:“昨天你和那男生怎么样了?”
明晞叹气,“我忘了问他要联系方式。”
“啊……”杨萱啧啧道,“那真是太可惜了,长得多帅啊。”
早读前十分钟,学生落座七七八八,后桌有人讨论上学期刚到任三个月的班主任又辞职了,新来的班主任是以前城内重点高中的资深老教师,手段出了名的严厉,就连邻校校霸见了也要跪下来痛哭流涕喊声爸爸的那种。
长松中学作为城内赫赫有名的私立高中,每年数十万起步的学费以及学生家境能力等各方面严苛的选拔要求让绝大多数的人望而怯步。
能够进入长松的大多都是些有钱又有闲的富家子弟,不少家中已有规划,因此没有太重的升学压力。
这也就导致了,或多或少,学校里难免有些纨绔风气。
一群含着金汤匙出生,家境优越,成绩出众,生来起跑线就站在别人终点线九霄云外的小孩说不骄傲是不可能的,个个家底比城墙还厚,打开钱包无限额信用卡多得可以当扑克牌来打,随便在普通班拉个学生往外一站,都是能歌善舞通晓地理古今的风云人物。
以往几任老师哄着让着,生怕哪里得罪了这群小屁孩跑回家抱着自家爸爸告个大腿状,第二天就能让他从此在南城失去姓名。
在长松中学当老师,薪资丰厚,但无福消受。
上任班主任就是标准的失败案例,来时意气风发,头发浓密,身高170体重也170,是个怀揣着梦想与激情的胖小伙儿。
然而胖小伙儿在长松中学任职教师不到三个月,尝遍人间酸甜苦辣,历尽人世沧海桑田,一头乌发秃飞猛进,突然谢顶,体重也从170插水式直降至95。
在完成了秃顶和暴瘦两项重大人生工作后,班主任彻底放弃了整治他们这群纨绔的激情与理想。
现在辞职了,听说头发长出来了,体重也回去了,远离长松在乡下种菜养猪的日子过得挺滋润的。
趁着课前这阵子功夫,明晞在记英语单词。杨萱拆开酸奶包装,边吃早餐说:“你听说新来那班主任没?好像是有两把刷子的,之前在花附任教,连着几届状元都是他学生,长松费好大功夫才聘过来的。”
明晞并不关心新任老师来历是何,当初长松建校,长明集团作为主要投资方,手握35%的股权,明晞母亲身为长松校董,话语权毋庸置疑。
这些年明湘雅虽忙于海外事务,鲜少回国,但时刻掌握着明晞在学校的一举一动。
只要明湘雅想知道有关于明晞的任何消息,学校里的老师会第一时间向明湘雅汇报。
不过近年明湘雅对明晞的管控有所放松,一来长明集团几次出现决策危机,明湘雅忙里忙外解决资金问题,分.身乏术;二来明晞在校成绩优异,表现乖巧,汇报内容来来去去无非是她又拿了年级第一,校外参赛又拿了几个金奖,千篇一律。
当然,这也和明晞在各任老师心中的乖巧好学生人设十分成功有关,各科老师待她如珍如宝,就算平时不小心撒了个小野,老师们也只当瑕不掩瑜,向明湘雅汇报时自动覆盖掉那些小瑕疵,专捡好的讲。
现在班主任离职,原本的乖巧人设又要在新任班主任面前艹一遍,明晞想想就有点心累。
明晞在单词末尾画了个记号,合上词典,“新班主任好像姓熊,挺严厉的,估计没以前的老师那么好说话。”
“叫熊国栋吧,我都打听过了。”杨萱咬了口面包,含糊不清地说,“教化学的,以前在花附他学生都喊他‘熊化肥’。”
明晞噗嗤地笑,被逗乐了。
“诶,你说这个熊化肥——”
杨萱话没说完,李梦甜兵荒马乱地跑进来。
“期末考成绩出了,明晞你去看了没?”李梦甜气喘吁吁地说。
杨萱不屑轻嗤,“有什么好看的,明晞不都回回考第一?”
李梦甜说:“这学期来了个转学生,分班测试的考卷和我们期末考用的是同一份,明晞考了723,这人考了734,比明晞还高11分。”
明晞皱眉,“你说什么?”
李梦甜接着说:“不止这样啊,明晞数学149,这人150,期末那种变态难度他都能考满分,他还是个人吗——”
李梦甜还没说完,明晞已经起身青着脸往外走。
李梦甜匆忙喊她,“明晞!你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