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空青心中诧异，以他的了解，陈冰的怒火只会越积越多，他在等着爆发的那一天，未料到陈冰反倒和颜悦色找他谈话。
大概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导师终究是导师，只是严厉了点。
叶空青下意识反省自己。
“那天是我说话重了点。”陈冰坐在对面，敲了敲桌子，“以前我们这些医生哪里来这么好的条件，一心扑在医院里，所以对你们严格。”
“工作的事我不会耽误。”导师抛来台阶，叶空青自然要接。
陈冰顿了顿：“以前你从来不说‘工作’。”
说出这两个字，分明是将医院里的所有事当成一份工作，而没有了之前的热情奉献。
叶空青倒没有觉察出自己说话有什么不对，以前他心思只有手术，每天睡前唯一的想法便只有如果能将自己的技术再提高一点，碰到繁复病症，他该怎么做。
这确实是带着一种研究的性质，还有爱好成分在其中。
现在叶空青希望有时间和崔脆脆在一起，自然不能再将全部精力放在医院，说工作也没有问题。
“是吗？”叶空青垂眼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在这些年确实救过不少人，但也仅此而已，“可能是因为还没有毕业。”
他在医院虽呆了四五年，但中间是在读博，只不过读博期间被推上了手术台。
陈冰干皱的脸忍不住动了动，最后他笑道：“什么时候带你女朋友过来我见见，到底多优秀能让我们叶医生神魂颠倒的。”
叶空青抬眼：“她确实很优秀。”
……
这次两人谈话还算和谐，在外面偷偷关注的医生护士没有再听见摔东西的声音，见着叶空青稳稳当当从里面出来，都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应该是和好了。
最高兴的其实还是神外科的医生们，以前不知道，现在叶空青一准时下班，他们才知道平时叶空青一个人分去了多少任务。
就是一些资深的医生都忍不住和叶空青抱怨：“前段时间经常多安排我们几台手术，明明你可以做，我们这群老骨头哪里天天熬得住？”
一台复杂的手术经常要站七八个小时，更长时间的都有，他们这些经验丰富的医生来做当然是正确的，问题是人叶医生也能做啊，为什么不分给他？
“嗯，这些天麻烦你们了。”叶空青虽做好打算陈冰对他不待见，但现在和解后，他也开心，毕竟是带了自己好几年的导师。
几个医生被叶空青说的不好意思：“哈哈哈，这怎么能算麻烦呢，都是医院的安排。”
医生们见叶空青去做自己的事后，和周围人对视一眼，都有各自的思量。说真心话，有一个厉害的导师不一定是好事，稍微一得罪能让人手术都没得做，这事太可怕。
其他同事的想法，叶空青并不在意，他依然每天按部就班做着自己的事，医院有安排手术就做手术，工作时间到了就回去，他已经很少在医院的休息室休息，平时再晚都要回去。
哪怕崔脆脆已经熄灯睡觉，能看上一眼他心中也能安定一些。
“最近医院的病人又多了起来吗？”崔脆脆早上揉着眼睛起来敲门，她昨天晚上半夜还起来接了一个客户电话，后半夜没怎么睡好。
叶空青穿着长袖运动服，他从屋子里出来，关上门：“嗯，手术多了。”
他无意和崔脆脆说医院发生的糟心事，牵起崔脆脆的手，察觉到她手凉凉的，便下意识用自己的手掌心温着她手指。
“天天都要凌晨回来？”崔脆脆有些担心，“早上还要起来这么早没关系吗？”
总是没有充足的休息时间，是个人都会受不了。
叶空青轻轻笑了一声：“不会一直到凌晨，医院那边会安排休息的时间。”
今年来的一批实习生，差不多也能打点下手，虽然还不能上台当主刀医生，但医院每年的主刀医生都在增加，他的工作量不会这么无限制叠加下去。
崔脆脆这才放心，她仰头望着叶空青片刻，终于将一直憋在心中的话问了出来：“前段时间你是不是不开心？”
叶空青诧异了一秒，低头抬起另外一只手碰了碰崔脆脆的脸颊：“之前和导师有些分歧，现在应该解决了。”
他话语间轻描淡写，崔脆脆却清楚知道没那么简单，不过……都过去了。
……
叶空青的手术安排明显多了起来，陈冰还特意过来看了看他工作：“G市过几个月有个研讨会，我向院长推荐你去，到时候你记得准备一下。”
叶空青应下，却没有多停留，他马上有一台手术要做。
“陈教授其实人还是很好的。”神外科的护士看着两人离开，小声和自己同事八卦，“之前谁还说陈教授脾气差。”
“叶医生当初可是被陈教授一己之力推上来的，要是没有陈教授，叶医生哪里会有现在的地位。”
护士犹豫了会道：“其实也不能全部将功劳归给陈教授吧，叶医生本来就厉害，不过是晚几年的事。”
同科室的护士点了点她的额头：“晚几年性质就不一样，谁不喜欢年轻技术好的天才医生，晚几年就只是正常的医术好的医生。”
护士看着桌子上的一堆表格，最后下结论：“那是他们俩互相成就，陈教授真正带出来的弟子可就只有叶医生一个。”
护士这边说的话，叶空青不清楚，他站在手术台上，准备对一个十岁的女孩做手术。
上午女孩在学校体育课上跑步，突然晕倒，她妈妈还以为是同学间打闹造成的，没一会女孩醒过来才知道是自己无缘无故倒下的。
女孩妈妈见女孩没什么大碍，和往常一样活蹦乱跳，便要求出院，但脑部ct显示没那么简单。
“颞叶肿瘤？”女孩妈妈一听肿瘤便脸色难看下来，“我家孩子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会？”
不论之前如何，查出来肿瘤尽快做手术是最好的。
叶空青是当天唯一有空闲的医生，他自然而然接下这台手术。
刚才陈冰过来的时候，叶空青正在看女孩以往的病历，确认她没有什么过敏药物以及病史，才进入手术室准备手术。
医助将小女孩的头发剃干净，叶空青准备在左侧进行颅骨切开术，手术进行到一半后，他在右额区和左枕骨放置标记后，让麻醉师断开麻醉剂，对女孩进行唤醒。
“医生哥哥，我会死吗？”小女孩才十岁，身边又没有家人陪伴，但人却坚强着没有哭闹。
“不会，待会就好，你就当做了个梦。”叶空青目光落在前方的屏幕上，看见颅内的情况，轻声安慰道。
“那我下午能会学校吗？我还有作业没写完。”小女孩喃喃道，“没写完老师会生气的。”
小孩子总是天真的可爱，一旁的护士忍不住安慰：“医生哥哥医术特别厉害，马上就好，你可以和妈妈回学校补作业。”
叶空青在颧骨前方做了个切口，进入颅内，直至中线处，颅骨移除顺利。
旁边的助手刚要放松下来，女孩脑部却突然大出血。
糟了！
第50章
“钳子, 电凝。”叶空青沉声道。
旁边的助手连忙将东西递到叶空青手上。
叶空青拿着电凝试图止住血, 但颅内的血越来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别睡，待会就好了，妈妈还在外面等着你呢。”护士连忙半蹲下和小女孩说话，努力不让女孩子失去意识。
“……困。”小女孩嘟囔了一声，努力睁着眼睛，到最后眨了几下, 缓缓闭上。
手术室内一道刺耳的声音响起, 所有医生和护士都顿住。
叶空青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手术快要结束。
“让开。”叶空青推开周围的医生，试图再一次进行抢救。
手术室安静的只有仪器刺耳的声音, 最后一名医生看着墙上的钟表：“记录死亡时间为下午三点十三分。”
叶空青手顿住，整个人愣在原地。
再后面的情景他有点想不起来, 或许是哪个医生带着他出去, 脱掉了溅满血的手术服。
听着水龙头的水声，叶空青终于回过神：“我要去告知病人家属。”说话间他垂落在大腿侧的手在抖。
“先把身上处理干净，再去见吧。”低头洗手的医生扭头劝说道，“这么去见家属不太好。”
叶空青看向对面的镜子, 因为刚才的抢救，他脖子上都溅上了女孩的血迹。
沉默将身上清理干净, 叶空青才走出去告知小女孩的母亲。
“叶医生。”洗手台前的医生喊住了叶空青, “整个手术你没有出任何差错。”
叶空青脚步微顿, 到出去前也没有回一声。
没有人能接受上午还活蹦乱跳的女孩，进一趟手术室人就没了。
“……医生，我、我女儿才十岁啊。”女孩妈妈迷茫道，“她就是身体有点不舒服，怎么、怎么就……”
“抱歉。”
叶空青脑子里不断在回放出血的那瞬间，就像同台手术的那位医生所说，他并没有做错任何步骤，整个手术他完全按照规定来，如果放出去绝对是教科书的操作，但是……他止不住血。
医院内每天都有人下不了手术台，尤其是这种大型的省中心医院，或许小女孩年龄小，但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病人，医院很快派了护士过来安慰女孩母亲，并处理接下来的事。
同时医院那边也会复核手术台上的操作，确认主刀医生叶空青没有任何失误后，医院在下午六点又给叶空青安排了一台手术。
医院所有人都忙，叶空青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消化女孩的死亡，立刻接受下一台手术。
“缝合完成。”
这道声音意味着又一台手术成功完成。
手术室里的几人带着敬佩的眼光望向叶空青，叶医生的操作永远这么完美，难怪实习生都想要挤过来。
叶空青扔掉弄脏了的手术服，径直朝自己办公室走去，直到关门后，一直强撑着的表情终于落下。
他垂头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目光晦涩。
叶空青大大小小手术做过这么多次，在手术台上不是没见过死人，外科医生谁手上没人命？他们本来就在和死神争夺，能救多少是多少。
只不过叶空青在手术前会在心底估测手术的风险，有些病人没有救回来完全有可能，他或许会难过，但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
今天这台手术他在唤醒病人后，基本已经确认手术成功了一大半……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叶空青低头伸出双手，他的手灵活修长，甚至能给生鸡蛋那层膜进行缝合，而不让蛋清流出来，之前所有失败的手术只是因为病人的病情复杂，现代医学没有相对应的治疗方法，从来不会是他手术水平不够。
叶空青愣愣将自己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中对自己的医术水平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质疑。
一台失败的手术并不会影响医院的正常运行，叶空青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同手术室的医生和护士和手术记录都可以证明没有任何人出现差错。
才过了几天，所有人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他们还有新的病人需要治疗，只能一直朝前看，不会回头。
“叶医生，你脸色怎么不太好看？”神外科的老护士长经过的时候，拍了拍叶空青的肩膀，“是不是没休息好。”
叶空青扯了扯唇：“没有。”
手术依然需要他去做，叶空青还算原来的叶医生，交给他的手术能成功完成，不出任何差错。
“叶医生，今天晚上没有你的手术，你可以早点下班。”值班的医生过来招呼了一声，“好像是护士长说你需要休息一下，让主任把你两台手术给推掉了。”
叶空青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低头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还在想那天的事？”值班医生正好是那台手术上的二助，他叹了口气，“那孩子是小，但叶医生你尽力了，以后还有更多的孩子等着叶医生去救呢。”
值班医生是打心底佩服叶医生的，那天在手术台上所有人都愣住了，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病人突然大出血。叶医生却能够立刻进行迅速止血，包括后面的抢救。
如果病人出血稍微少一点，慢一点，都能被叶医生救回来。
只能说人的脑子太复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问题，根本无法预测后面会发生什么。
他们做医生的只能救那些能找得出规律的病人。
叶空青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是自己的错才导致一个孩子的逝去，但无数次在脑中复盘那台手术，叶空青找不出自己哪里出现了问题，即便再重新来一次，他依然是同样的操作。
怪病人病情复杂？
只是一个颞叶瘤，手术虽然复杂，需要的技术高，但不是什么疑难杂症。
唯一有一件事，叶空青可以确定。
他对自己的医术水平产生了动摇。
……
脆脆：【今天要加班吗？】
叶空青刚走出医院门口便受到了崔脆脆的短信，他眼底浮起一丝柔软的笑意，直接拨通电话过去：“现在回去。”
“嗯，那你不用买菜回来，我已经做好了饭菜。”崔脆脆扯掉身上的围裙，她很久没有在自己房子里开过火，要么是在外面吃，要么是在叶空青家里吃。
“今天下班这么早？”叶空青抬手看了看手表，才七点不到。
“今天没什么事就回来了。”崔脆脆前两天忙过了头，正好今天周六没什么事要处理，就回来了。
汉基私银差不多也步入正轨，有点私银的样子。
左右下午没事，崔脆脆便在家里琢磨着也做一顿饭，总不能一直让叶空青做饭，他工作并不比自己轻松。
“好，你等我回去。”叶空青加班的事，崔脆脆向来清楚，从那台手术后几天他便没有回去过，一直呆在医院。
崔脆脆没有察觉出什么。
临近小区时，叶空青停下脚步，将脸上的表情整理好，才去敲开崔脆脆的门。
可能是因为最近工作比较顺利，崔脆脆心情不错，她出来开门时脸上都带着浅浅的笑：“这周末你还要上班吗？”
“嗯，医院忙。”叶空青走进来便闻到饭菜的香味。
“我厨艺不那么好。”崔脆脆有种班门弄斧的感觉，她以前自觉饭菜还能入口，但自从在叶空青那边吃习惯了，就明白自己做的饭菜有多一般。
“很香。”叶空青转身过来，对上崔脆脆的目光，“正好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