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妈被侵略者害死的时候,他没有哭。
邻居叔叔一点点僵硬的时候,他也没有哭。
四肢冻僵,连树根都找不到几乎快要饿死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哭。
可如今,胡狗子抱着这个着装过三碗米汤的空碗,哭的肝肠寸断。
小孩子的哭声总是能感染人的,哭声一响起来,那些原本麻木的,面无表情的灾民中也出现了啜泣声,到了最后,这声音越来越大,几乎要响遍半个天空。
在哭声中,段青恩抱起了面前这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大的孩子,没有嫌他身上脏污,感受着他那几乎轻到没有的重量,和呜呜咽咽的哭泣着,眼泪浸湿了他的肩膀,他听见这孩子在说,“他们为什么要杀我爹娘,我爹娘没有做错事……”
他抽抽噎噎的,仿佛要将心底一直压着的委屈与绝望哭出来,“爹娘没错,他们没错……”
这孩子的爹娘的确没错,只是错生在了如今。
段青恩叹了口气,将这个孩子交给了身边的人。
“可能是灾难后创伤,父母都不在了,带去抚孤院,记得让心理老师疏导一下。”
“是。”
身边的人接过了胡狗子,其他人继续施粥。
灾民们就这么一边哭着,一边喝着粥,感受着久违的温暖食物落肚。
在一片哭声中,段青恩走过人群,来到了那个他早早就看到的身影面前。
他身上穿着已经烂掉的军装,腹部还有血迹,脸上一片惨白,见段青恩过来了,脸上露出了诧异。
“我还以为除了小孩子没人能看得到我。”
段青恩学着他的姿势,坐在了沙土上,“那个孩子是你一直护着的吧?”
“是啊。”
这名军人在诧异过后也淡定了下来,他远远望着正被抱着进帐篷的胡狗子,带着点感激道:“我死的太久了,衣服都烂了,飞鸟啄走了我身上的肉,只剩下枯骨在。”
“这个孩子心好,给我的尸体撒了把土,他觉得,这样的话,我就不会是孤魂野鬼了。”
他说完了,突然转头问段青恩,“他会被你们收留下来吗?”
段青恩,“我们会把他带到抚孤院,在那里,他们能靠着自己的劳动换取报酬,更多的我们给不了,但吃饱穿暖却是可以。”
“吃饱穿暖就好。”军人先是重复了一句,接着脸上带了笑,声音已然松快了下来,又重复一遍,“吃饱穿暖就好。”
段青恩问他:“你是怎么死的?”
“晚上跟着队伍一起走,结果天黑看不见,掉队了,之后又不小心摔断了腿,正好是冬天,没熬过去,冻死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眼中却还有着不甘,“我从决定上战场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只可惜,还一个洋鬼子都没宰,就死在了路上。”
军人说着,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之前四处乱飘的时候,有看见那些洋鬼子杀人,妇孺老人全都不放过,我想拦着,可他们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我什么都做不了,干脆就回到尸体旁边了,眼不见为净。”
段青恩陪着他聊了一会,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慢慢站了起来,“我送你去轮回吧。”
“轮回?转世投胎吗?”
军人眼中满是迷茫,“我死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还以为没有这回事。”
“普通人死了都会去轮回的,可能你执念太深,没走成。”段青恩解释着:“你现在这样,恐怕要等到执念达到了才会走了,我送你去轮回吧,白天太阳晒得很痛吧,就算不会伤到你,疼痛和饿肚子也不好受。”
“轮回……”
军人迟疑着思考了几秒,突然开口:“不!我不去!”
“这条道上每天都有很多孩子走,他们太小了,总是掉队,我要守在这里,提醒那些能看见我的孩子不要掉队。”
他腹部衣服上的血迹应当是之前擦过腿的,身上十分狼狈,可那张年轻的脸上却充满了信仰,“我要守在这里,等着我们国家把侵略者赶走,等着那些人再也不能欺负我们,我要亲眼看着我们赢,我知道,我们一定会赢得,总有一天,谁也不能欺负我们!”
他仿佛看到了那一天,脸上也露出了充满希望的笑,“我要留在这,帮那些小孩子们走到安全的地方,他们会活下来,慢慢长大,然后守护我们的国家,只要华国还有一个人活着,那些洋鬼子就击不垮我们!!”
段青恩在他眼中看到了信仰,他没有再劝,而是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谢谢你。”
军人站了起来,对着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好好活着,好好看着,我会一直在这里,帮着迷路的孩子找回方向,就算我等不到了,你们也要等到。”
等到,我们的国家再次站起来的那天。
——
段青恩在城外待了整整一天,在带来的粮食都分散干净,确认这些灾民不至于刚到潞城就饿死之后,他就带着那些无父无母年纪小,没有人看顾大概率活不下去的孩子一道回了城。
这些孩子中也有大人塞过来的,他们宁愿骨肉分离,这辈子都不见面,也要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
胡狗子就在这些孩子当中,他吃饱了,肚子也没有发出往常习惯的疼痛,一路上他都很安静,一双因为瘦小而显得过于大的眼睛害怕又充满向往的看着周围的一切。
潞城当权者并不欢迎灾民的到来,对于他们来说,灾民就是不稳定因素,但同时,一些军阀却十分欢迎他们。
这些人会在灾民被拦在城外时招兵,给出十分丰厚的条件,为自己的队伍扩大人口。
军阀们也是要脸的,当然不会就这么画一张大饼就将人带走,如果确认了有年轻力壮的男人要跟着他们一道走,他们会留下粮食。
不多,但如果节省着吃的话,也足够几个人吃上半个月。
一些男人为了家里亲人,会选择当兵,拿了粮食给妻儿,自己踏上战场,有可能这一辈子都不回来。
胡狗子之前就听别人说过有孩子被送上战场的,他很害怕,他不敢上战场,他怕死了敌人的刺刀和炮火,怕自己死掉。
但他一路被送到了抚孤院,却惊讶的发现这里的孤儿们全都向往战场。
胡狗子不明白,难道他们就不怕死,不怕被刺刀扎肚子吗?
在他发出这样的疑问后,一群孩子就争先恐后的开了口:
“我爹娘就是被鬼子杀的!我亲眼看到的,还有十三爹娘也是,老师说,打仗总会有死人,但是我们爹娘被杀的时候根本没有打仗,他们只是好端端的坐在家里,就被闯进来的敌人杀了,我一定要给他们报仇!”
“我不怕死,要不是爹娘把我藏起来,我肯定也要被鬼子杀了的!我长大了就杀鬼子,最少也要杀两个,为我爹娘报仇。”
胡狗子被吓到了,他带着哭腔问,“我也恨他们,但是我不想上战场,我怕血,我看见血就头晕。”
“如果人人都像是你这样怕的话,就没有人站出来保护我们的国家了,那到时候,大家都躺下等死就好了!!”
一个孩子站了出来,他十分鄙视的看着胡狗子:“我听说段老师还抱你了,还以为你有什么特殊的,原来也只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
“胆小鬼!!”
“你就是个怕死鬼!”
胡狗子哭着瑟缩起来,听这些孩子骂自己,正哭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时,门打开了。
段青恩走了进来,见到这场面,顿时皱起了眉,“你们在吵什么。”
他是抚孤院的主人,平时又一直都深受孩子们喜欢和尊敬,见他一开口,那些正骂着胡狗子的小孩子们立刻不敢出声了。
最后还是那个率先出来骂胡狗子的孩子道:“我们在说胡狗子是胆小鬼,他怕死,明明他爹娘也是被鬼子杀死的,他却不敢上战场。”
段青恩看着这个孩子,他稚嫩的脸上满是骄傲,显然对自己能鄙视胡狗子十分自得。
穿着白色常服的青年眉拧的更紧了,“谁教你们说的这种话?”
段青恩的语气一严厉,刚刚还满脸期待等着他夸奖的孩子脸上露出了害怕与茫然来,结结巴巴的道:“没、没人教,但是我们都敢上战场,只有胡狗子不敢……”
段青恩看向哭的打哆嗦的胡狗子,叹了一口气,上前将这孩子抱在了怀里,对着一群不解望着自己的孩子们放软了声音,温和道:“如今我们国家正在遭受危机,这些大家都知道,我知道你们勇敢,想要上战场杀敌,但你们能做到的事,有些人不一定能做到,不是不想上战场就是不爱国。”
“害怕死亡是每个人都有的,你们克服了这些害怕,有的人没有克服,这不代表他们就不能为国家做贡献了,大家想想看,如果我们国家每一个人都上战场,那谁来耕种,谁来做衣,谁来做武器?如果没有衣服,没有粮食,没有武器,我们就算是全国的人都上了,这场仗能打赢吗?”
孩子们摇了摇头,有人回答:“不能,吃饱了才能打仗。”
“乖。”段青恩赞赏的摸了摸他的头,让胡狗子坐在自己腿上,继续道:“你们只看到了胡狗子不敢上战场,就觉得他是胆小鬼,可如果他以后没有上战场,却种出了能让许多士兵吃的粮食,或者做出了能够抵御刺刀的衣服,再或者,他研发出了能打赢的武器,那他还是胆小鬼吗?”
那个率先出声的孩子脆声答道:“不是,他是英雄!”
“对,如今国家有难,我知道你们想要快点保家卫国,但保家卫国不是只有上战场这一条路,你们还小,能学的东西也很多,只要为国家做出了贡献,就全都是英雄,明白了吗?”
孩子们懵懵懂懂的点头了。
胡狗子坐在段青恩的腿上,声音还有点哽咽,“段老师,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不敢上战场,但我要做出好多武器,让敢上战场的人打死那些人。”
“好孩子。”
段青恩将他从自己腿上抱了下来,“记住,国家有难,我们愿意殉国,那是我们愿意,不要强逼着别人也愿意,知道吗?”
虽然还是听不太懂,但他的大概意思这些孩子们还是懂了,为首的那个孩子走上前拉住了胡狗子的手,跟他道歉,“对不起,我不应该说你胆小。”
胡狗子第一次听到别人跟他道歉,他有点羞怯的摇摇头,“没关系,我知道你们是英雄。”
段青恩笑着拍拍那孩子的肩膀,“好了,出去玩吧,一会可就该上课了。”
无论之前的气氛多么沉重,一说起玩闹,这些孩子还是高兴的欢呼了一声,三三两两的跑了出去。
他们会在抚孤院一点点的成长起来,接受适合他们的教育。
等到长成后,再共同守护着他们的家,他们的国。
第38章 民国(2)
“老吴中弹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薛文博手拿着武器躺在壕沟里,听到身旁战友开口,身子微微放下沉了沉,现在是休战时间,他不用担心从哪里会突然飞过来一颗炮弹将他们炸的粉碎,也有心情闲聊了。
“不是说已经让医护兵带走了吗?他那一枪被打到了胸口,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
岁月如梭,如今蹲在他们亲手挖出来的壕沟里,薛文博几乎想不起来在没有来到战场之前他是个什么样子。
彬彬有礼,说话细声细气,亦或者是从不会爆粗口?
薛文博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本质没有改变,只是来了战场大半年,他许多习惯也都随着大环境变了。
比如说现在,正在和战友说着话的薛文博眼尖瞧见一个新兵似是觉得安全了,微微冒出了头。
“嘿!!蹲下去!!命他娘的不想要了是不是?!!”
新兵几乎是立刻被这暴怒的如雷声响吓得条件反射的蹲了下去,还年轻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几分畏惧来。
薛文博没有时间去安抚他,战场远比他曾经在书上看到的要惨烈的许多,在书本上,炮火和死亡数都只是一串串数字,但在现实中,他却亲眼见着一个个战友死在了战友上。
他不能再温温和和的说话,只有严厉的责骂才会让那些刚刚到来,还懵懂不知事的年轻新兵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才能保住他们本不应该留在此处的小命。
趁着这段休战时期,薛文博翻找出了沾上泥沙的干粮,囫囵着吃下,随后又握着武器,警惕的绷紧身子靠在泥土上,好让自己的战友可以放心吃东西。
战火又一次蔓延开来,薛文博没有害怕,只是按照这大半年自己学到的种种规则开始反击。
他注意到那个之前被训斥的新兵懵懵懂懂的跟着身边人往前冲,就像是曾经的他一样。
即使害怕。
即使恐惧。
也还是不能退缩。
因为身后就是国家,他们退了,谁来保护它?
——
段青恩从黄包车上下来,这个车夫是他长期雇佣的,知道事情紧急,于是一路上都跑的像是一道闪电。
等到了地方,段青恩只来得及和他短暂道谢一句,就被早就守在门口的几个年轻医护兵拉到了里面。
他们身上都很狼狈,还有人的衣服破了,破掉的衣服下面还有血迹,显然是在带着伤者撤离的时候遭遇了袭击。
年轻的医护兵身子还在颤抖,甚至还有人在哭,一副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第一个迎上来的年轻人还算是理智,对着段青恩解释:
“院长,伤者胸口出血量太大了,子弹卡在了里面,我们实在不敢动手术,卢医生也来了,但是他看过之后说以他的体力恐怕支撑不下来一场手术,现在在里面的是陈医生,只能麻烦您了。”
“好,卢医生在哪里,让他简单说一下情况。”
段青恩大步大步的往前走着,他腿长,这么一走快了,简直能赶得上周围小跑着的医护兵,这些医护兵都算得上是段青恩的学弟,破碎的时代让他们没有空去花上几年的时间进修,只能在勉强能救治病人时就匆匆进了医疗队。
他们虽然年轻,但因为负责战场上下来的伤员,见过的尸体伤者却数不胜数,但每次看到救不下来的军人,医护兵们都会难受一阵。
段青恩的到来就好比在他们心脏上注射了一阵镇定剂,让人安心无比。
几乎所有的医护兵都知道段青恩这个名字。
据说他曾经在国外进修医学,国内出事之后就赶回来弃医从文,但后来,战争再次激烈下来时,同窗都奔赴战场,他这个为数不多留下来的人,却再次拿起了手术刀。
之后,他接手了家族产业,一路披荆斩棘建造起了抚孤院。
在这样的年代收留孤儿无疑是很不明智的,因为没有父母庇佑的孩子们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