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完全由铅笔涂画的海报,线条是杂乱的铁丝交织在一起,不知道是画者水平不够,还是过于自信。上面画着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他手持一枚假面,挡住四分之一的面孔;假面上方是俊美深邃的眉眼,另一边却是蛀满蛆虫的森白骷髅。
像是失去耐心般,画者没有画他的下半身,寥寥几笔勾勒出他的衣饰,写下一行潦草的法文:
双面人
择期上演
票价:未知
我翻身下马,走近那张海报,手指从男子的眉眼上掠过。一瞬间,仿佛遗失了呼吸。这张海报没有标注演员的信息。然而我有一种直觉,他就是魅影。视线移至左下角,这次我不想再错过作者的名字。可是,什么都没有。
难道这是谁的恶作剧?
我张望四周,想要找个人问清楚,却发现木门内外空无一人,只剩下幽蓝火把噼啪焚烧。原来马戏班早已离去,那这张海报是谁贴在这里的?
走回原地,我犹豫了片刻,把手伸向了海报的卷边,打算把它撕下来带回去。也许运气好的话,我还能看见被覆盖的《美女与怪胎》海报。
我没有预料到的是,刚小心翼翼地撕下一个角,惊雷便已响起,马儿开始躁动地打着响鼻。看了看浓墨般的天色,我虽然万般不情愿,还是先将马儿牵去了帐篷。本以为大雨还有一会儿才能坠落下来,没想到刚走进帐篷,雨水就瓢泼而下。
我根本来不及把缰绳系上木桩,就撑开雨伞,冒雨冲了出去。但是,还是晚了,海报已被雨水浸湿,浮起一层又一层的褶皱。
挫败感骤然袭来。我抹了把脸,拽着东歪西倒的雨伞,一把撕下浸湿的海报,胡乱地揣进衣服里,艰难地回到帐篷。马儿竟然还在原地,见我回来,用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我的脸。
我摸摸它的头,摊开那张海报。令人惊喜的是,它果然是双层的,隐约可见《美女与怪胎》海报的轮廓。一点一点地撕开缝隙,右下角的作者名字还在,可惜,只有一个首字母留下,其余已经模糊。
“G”,我摩挲着这个字母,疲惫地闭上眼。G开头的名字太多了。而且,很有可能不是G开头。
看来还是太冲动了,不应该在明知有雨的情况下,还贸然前来,现在被困死在这里,该如何是好……早知道就直接待在剧院,向赫斯特问清楚……
我不想在陌生的地方睡着,但架不住意识太昏沉,身体太劳累。彻底陷入昏睡的那一刻,呼吸是火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热得我一阵阵冒虚汗。与此同时,皮肤却是异常冰冷,轻碰一下就疼痛至极。中途我睡眼朦胧醒过一次,看见暴雨未歇,又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魅影戴着白面具,身穿黑衬衫,左手抱着右手肘,指关节抵着下巴,靠在地下迷宫的岩石上,低头淡漠地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我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他转过头:“干什么。”
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一想到这不过是个梦,说了他也听不见,就都又咽回去了。想到这,我踮脚抱住了他,如果拥抱能传达爱意就好了,如果梦境能传达爱意就好了。
如果……呼吸能传达爱意就好了。
他身体一僵。奇怪,我为什么会觉得他身体僵硬?伸手摸了摸他身后的岩石,竟然在颤抖,隐隐传来暴雨和马蹄的声响。周围不太像石洞,反而有一种马车车厢的封闭感。
还未等这个想法彻底浮现,他冷不丁扣住我的手腕,粗暴地丢在一边:“不要碰我。”
手腕撞在了嶙峋的岩石上,奇怪的是,一点也不疼。我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又摸了摸他的手臂,随即释然了,梦里怎么会疼。
我以为梦里的触摸是没有任何感觉的,谁知他的反应相当激烈,声若寒冰:“我说了,不要碰我。”
他的声音太真实了,真实到我忍不住想多听几句,哪怕是呵斥也好。深吸一口气,我再度拥抱了上去,将头埋入他的怀中。不知道是否我的错觉,我居然闻到了他衣领散发出的清淡香味。有些熟悉,但忘记了在哪里闻过。
他这次没再丢开我的手,也没再呵斥我,而是用几根手指轻扇了两下我的脸,审问道:“你真的知道我是谁么。”
我点点头,正要说出他的名字,他却冷漠地笑了一下,用一根手指堵上我的唇,说道:“算了。”话音落下,手指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片温热的唇。
这是我做梦都不敢奢想的事情,他居然俯身吻了下来。
他的吻生疏而又凶狠,吻上来的一刹那,几乎咬伤我的嘴唇。我疼得倒抽一口气,想要推开他,告诉他正确亲吻的方法。他觉察到我的意图后,立刻像拿捏小动物般,捏住我的后颈,不允许我有丝毫的挣扎。
我只能被迫与他长久地唇贴着唇,牙齿磕着牙齿,整个人快要窒息了。虽然魅影主动亲吻我,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但这个亲吻也太疼了,简直就像是野兽的撕咬。我差点哭出来,梦中不是都毫无感觉的么?
这个亲吻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有模模糊糊的人声传来,他才松开了我。顿时,我的意识又陷入昏沉。他口吻疏淡地下达了几个命令,不像他的声音,但依旧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一个男声响起:“主人,我帮您抱吧。”
他没有回答。接着,我听见衣料的摩擦声,他大概是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后来还梦见了什么,我就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一天我睡得分外死沉,一点也不像是在外面过夜。
第二天清晨,伴随着鸟啼声,我骤然睁开双眼,第一反应是:糟了,马儿还没还回去,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剧院的房间里。
第22章
一把掀开被子,我看着身上干燥的长裙,一度怀疑自己仍处于梦中。昨天的斗篷被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平整得就像从未穿过一样。我茫然地拍了拍脑袋,什么情况?难道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吗?
可我清晰地记得自己冲进暴雨中,靴子湿透,一步一个泥印;也记得后来蜷缩在帐篷里,全身发冷,呼吸滚烫……难道这些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吗?
伸腿下床,床边摆放着一双低跟白皮鞋,鞋头嵌着一朵做工精致的山羊皮玫瑰。这不是我的鞋,我也买不起这样的鞋。是谁把它放在我房间里的?
我一头雾水,随手拎了一双舞鞋穿上,打算等会儿出去问问是谁的鞋子。走到门口,我取下斗篷抱在怀里,这时,一个皱巴巴的纸团掉了出来。我捡起摊开,身体骤然一震,那是两张粘在一起的马戏班海报。
昨天的事是真的,不是梦。
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有人送我回来的?是谁?还是吉里夫人发现了我的失踪,带人找到了我?
总感觉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先不管这些,找到赫斯特问清楚《美女与怪胎》的创作者是谁要紧。其实,拿着这两张海报,心中已有七分笃定,魅影就是这部歌剧的创作者。
这三年里,他肯定是回到了马戏班上,开始为马戏创作乐曲。那天,赫斯特带我去看马戏,很可能是魅影的意思。他们应该认识……这样一想,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十分顺理成章了。
至于那句歌词,那个轻吻……不,不行,光是想到某个可能性,大脑就已停转,根本无法深想下去。
洗漱的时候,我探头照镜子,竟然在嘴唇上看见一个鲜红的血痂。这个血痂是如此鲜明,隐约可见排列整齐的牙印。我看了又看,确认那不是自己的幻觉,忍不住打了一个冷噤。
我是被什么东西……咬了吗?
醒来的一瞬间,不是没有想过梦中那个狂热而生硬的亲吻,可……可我以为那是梦啊,谁会对梦中发生的事情在意?
心中有一丝羞耻,也有一丝恐惧,我揉揉太阳穴,强迫自己忘掉这个血痂的存在,但它一直隐隐作痛,根本没法做到忽视。
没办法,我只好翻出一件灰色斗篷,戴上兜帽,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没想到打扮成这样,一路上还是有不少人回头看我。这个血痂就这么引人注目吗?
吃过早饭,上午没有排演,我漫步在剧院的大理石走廊,假装悠闲地观赏壁画,实际上内心已焦灼到了极点。
一会儿碰见赫斯特,我第一句话说什么好?直接问他认不认识魅影,会不会太过唐突,让他感到疑惑?啊,糟糕,要是魅影使用化名该怎么办?我该怎么跟他准确形容魅影的长相?
想到这,呼吸又乱了。我捂住头,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再冷静,心却几乎快要跳到嗓子眼,手指也控制不住地发着抖。这种时候怎么可能冷静。
令我极其不安的是,等了一上午,赫斯特却始终没来。他似乎也从未说过,今天会来剧院。我有些失落,但还是强打精神,继续等了下去。
谁知到晚上,他依旧没来。
一颗心不由得一寸寸灰暗下去,石头般僵硬地堵塞在胸口。失望与难过汹涌而来,像是钝刀子磨着神经。我忧虑得无法入睡。前几天,赫斯特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身边,想避开他都不行,今天正是需要他的时刻,为什么他却一下子消失了?
混乱的情绪冲昏了头脑,我开始胡思乱想:会不会是魅影让他离开的?
他不想见我……所以让赫斯特离开了?
逻辑不通。赫斯特作为名气极盛而又心高气傲的音乐大师,怎么可能受人摆布?明天再等一天吧。
然而,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再看见赫斯特。心情从一开始的焦急不安,到后来已变得有些麻木。一个月过去,凛冬降临,金碧辉煌的剧院被覆上一层厚重的雪白。我望着银装素裹的天使雕塑,对于再度见到赫斯特,其实已不抱任何希望。
不是没有拜托过克里斯汀询问夏尼子爵,赫斯特到底去了哪里,却被告知,他已经离开伯爵府很久了。
我于是把希望寄托在魅影的那封信上,他曾说,静候演出。这一个月里,我有一部轻歌剧、两部芭蕾舞剧上演。虽然都是小角色,但也算符合信中所写的“演出”。令我再次失望的是,魅影并没有出现,也没有再联系我。
他信中所说的演出到底是什么……我还有可能再见到他么?
就在我疲惫到快要放弃期待的时候,一天,演出完毕,我小心翼翼地绕开人潮,走向后台,一封镶金的邀请函忽然从天而降,落在了我的脚边。
上面没有红色骷髅头,却写着我的名字。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拆开了。
是一张歌剧的门票。
演出地点就在剧院,演出时间是明天。
演出剧目:双面人。
第23章
我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马戏班的那张海报:年轻男子手持假面,遮住四分之一的面孔,右脸被蛆虫蛀空,暴露出惨白而可怖的头骨。可那不是马戏班的表演节目吗?怎么会在剧院上演?演出时间还是明天?
一般情况下,一部歌剧上演之前,都会进行反复排演。某个剧作家的歌剧,甚至曾连续排演三十七场,而只演出过四次。排演锻炼的,不仅是演员与演员之间的配合,还有乐手与乐手之间的磨合。剧院虽然有许多适合交响乐队演奏的地方,但真正能够上演大型歌剧的舞台,却只有一个。
明天就演出,确定来得及么?
我又看了看那封镶金邀请函,里面还有一张牛皮纸。展开来看,是一张详尽的手绘座位表。我的名字,竟然在第五号贵宾席,曾经魅影的专属包厢。
心顿时开始狂跳起来,但在看清周围人的姓名之后,又失望地平复了下去,是几个著名乐评人的名字。
魅影信中所说的演出,指的就是这个吗?
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牛皮纸,呼吸被急促的心跳声打断。尽管心中十分清楚,过度期待只会更加失望,但还是没忍住去想,他明天是否会现身舞台……
我明天能否和他见面说话……
我猜这封邀请函,肯定不止我一个人收到。果然,当天晚上,《双面人》成为众人口中最常出现的一个词。
两个新老板,不知从中获得了什么好处,一晚上笑得见牙不见眼。高老板总是下垂的两条眉毛,第一次有眉飞色舞的趋势。矮老板嘴里咬着雪茄,望着手中的报纸,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
我不动声色地踮起脚,隔着人群,瞟了一眼:灰色报纸上,一行加粗的黑色标题格外醒目:“音乐界的耻辱:幽灵也会写歌剧?《双面人》明日上演!”
下方是倾斜的小字:“乐迷的愤怒:此剧将公开叫板赫斯特的《牧羊女》?”
配图是一幅漫画:黑漆漆的观众席中,一个头戴礼帽、身穿燕尾服的骷髅,拿着手杖,一本正经地面向舞台。前后左右,全是大惊失色的绅士淑女。其中一个淑女,吓得扇子掉地、项链断裂,惊恐跑向画面边缘。
看来这部歌剧,真是出自魅影的手笔。我又看了一眼两个新老板,他们大笑着交头接耳,时不时弹一下报纸上的骷髅头。
上辈子,克里斯汀意外失踪之后,这两个的第一想法是:千载难逢的炒作时机。想必此刻,也在为可以免费炒作而欣喜若狂吧。说不定,这条新闻就是他们花费重金刊登上去的。
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哄笑声。转过头去,是一个机械师在高谈阔论:“我曾经见过那个幽灵!他瘦得要死,手腕还不如这根绳子粗,被老子揍得满地找牙,在地下龟缩了三年才出来。就他那个怪样,还会写歌剧?那我岂不是马上就要成为赫斯特了!”他一边高声说着,一边扎进女学员堆中怪笑乱摸。
我不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但他的话语实在太过难听。想了想,我走过去,漫不经心地开口说:“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叫查尔斯对么。”
他捋了捋杂草般的棕发,正要回答,我一抬手打断他:“我听说,你最近一有空闲,就会跑到码头上干装卸活儿,一次可以赚四十法郎?”
他脸庞发青:“关你什么事。”
我微微一笑:“是剧院发的薪水不够你挥霍么,还是说,你欠了什么难以还清的债务?有吹牛的时间,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填补亏空吧。”说到这,我若无其事地继续说,“幽灵是否会写歌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双面人》的一张戏票,一个下午的时间,已经炒到几百法郎了。”这还是刚刚从矮老板手中报纸看来的。
他面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谁知道这部歌剧是不是他写的?我才不信他懂音乐,报纸上的内容不过都是炒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