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说,幽灵有被炒作的价值,而你没有么。”
话音落下,他额上突起明显的青筋,恼羞成怒地攥紧拳头。周围的女学员作鸟兽散。我也转过身,轻快地离开了。对于一个舞台演员来说,得罪机械师可不是什么好选择,但我实在是忍不了旁人对魅影的诋毁。
回房的路上,要经过一条烛影绰绰的长廊。可能因为明天就要见到魅影了,此时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一路上,甚至还有闲心去描摹壁上的浮雕。
月光偷走阴影,一寸一寸地侵占了大理石地板。就在我快要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冷不丁伸出来,扣住了我的手腕。
我愕然回头。不等我看清面前的事物,一条黑丝缎已覆了下来。刹那间,视野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到模糊而修长的人影。想要开口说话,然而下一秒,嘴也被捂住了。
温热的呼吸洒落在耳边,一个比月光还要冷冽的声音响起:“嘘。”
我身体一震,这个声音是……
魅影。
他单手扣着我的两只手腕,压在走廊墙壁上。手背被浮雕硌了一下,有些疼,我闷哼一声。他没有说话,惩罚性地拍拍我的脸,再次“嘘”了一声。
我只好忍着痛,莫名其妙地接受他的审视。
这时,他的手忽然往下松了一些,两根手指箍住我的下颚。我以为他允许我说话了,立刻张开嘴,打算问出心中所有的疑问。紧接着,唇上传来柔软触感,一个侵略而粗暴的吻落了下来。
有那么一刹那,耳中嗡嗡的响声,几乎盖过急促而激烈的心跳声。我脑袋一沉,差点瘫软在地。
他没有伸手扶我,而是用一条腿直接把我顶了上去。这下,我软得更厉害了,头皮被电了一般阵阵发紧。他抬起我的下巴,牙齿有些急切地咬着我的唇,像我一个月前梦见的那样,根本不会亲吻,只会野兽般的撕咬。
即使如此,我还是失去了思考能力,大脑空白地舔了舔他的唇。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立刻僵住,停止亲吻,贴着我的唇足足顿了十多秒钟。就在我渐渐清醒过来的时候,一个真正的、彻底的、完整的亲吻,疾风骤雨一般疯狂袭来。我心如擂鼓,就连灵魂也几近窒息。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呼吸开始困难,他终于松开了我。失去了他腿上的支撑,我顿时如软泥般跪倒在地,大口呼吸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找回断线的理智,扯下了眼上的黑丝缎。但同时,他也不知所踪。
第24章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只剩下喘气和走路的力气。双腿打战地走回房间,我脱掉斗篷,头晕目眩地软在床上,连手指都不想动弹一下。头脑因为缺氧的时间过长,正在针扎般跳痛,耳根已火烫到接近麻木。
我把脸埋进被子里,狠狠地蹭了蹭。谁能想到梦中的事也能成真呢……谁能想到,他会亲我……光是简单地回味了一下那个吻,心脏就已用力跳到疼痛。
窗外,白雪皑皑。彩绘玻璃窗上,垂头微笑的天使眼中、翅膀上是大片的霜花。人都是会疲惫的。上个月不断重复失望过程的时候,曾一度以为,这辈子心中都不会再升起期待,没想到他一个吻,又让我心乱如麻地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大概……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吧。其实,内心对一点点的喜欢并不满足,甚至对喜欢也不满足,但并不敢奢求得太多,怕落空之后,摔得太难看。一点点就一点点吧,他一点点的喜欢,就足以我一直坚持下去了。
这天晚上,我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只记得外面一直在下雪,很冷,被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盖不住脚。我不愿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在床上打滚,试图把被子滚到脚上去。
后来,脚腕突然被一只手握住,毫不客气地塞回了被子里。
塞完之后,那只手覆上我的脚背,若即若离地摸到脚心。他的指腹炙热如火,烫得我一下子惊醒过来。然而,房间里黑漆漆的,一个影子都没有。我于是又昏睡过去。同时,那只手再度出现,这次他的指腹更加炙热,像是要烧到我的心口去。
醒来后,我以为这是个过分暧昧的梦,没怎么在意,直到我翻过身,在床头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金色礼盒。
要不是礼盒上的卡片署名了“O.G.”,我恐怕会当场晕倒。捶着胸口冷静了片刻,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首饰盒子,和一条素白的长裙。拿下盒盖,宝蓝天鹅绒面上,嵌着一对珍珠耳环,一串黄宝石项链,宝石剔透莹润,是精灵充溢灵气的美丽眼眸。
相较于华贵的首饰,那条长裙显得过于清雅,毫无赘饰,只有领边、袖口、裙摆绣着镂空的蕾丝花纹。
抱着裙子,面红耳赤地发了一会儿呆,我注意到那双山羊皮玫瑰白鞋,又回到了我的床脚。之前拿着它到处询问,因为造价太过昂贵,无人敢贸然认领,我只好把它锁在了柜子里。看了看手中的白裙,我终于意识到它们的风格完全一致……难道说,它也是魅影送的么?
白鞋出现的时间,是在我被人送回剧院之后……也就是说,那天送我回来的人,其实是魅影?
他是怎么把我送回来的?
剧院里四千多个人,学员、舞者、作曲家、机械师、道具师、人偶师……竟然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么?
那天,我从房间里走出,不少人回头打量我。我以为他们是在看我唇上的血痂,低头匆匆走了。现在想想,他们虽然不停打量着我,却没有一个人露出好奇或戏谑的目光,也没有人窃窃私语。为什么?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是冉冉白雾中若隐若现的烛台轮廓,我闭上眼,似乎抓住了什么,似乎又一无所获。
拽紧束腰,戴上裙撑,我换上那条白色长裙。镜子里,渐渐映照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因为是芭蕾演员,我的身材必须瘦而匀称,与普通人相比,要像是被削掉一半骨头般单薄。
印象中,上辈子这个年纪的我,尽管相貌不错,却缺乏独当一面的气质。现在一看,有些恍然,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离上辈子那个我很远了。
盘起发丝,把珍珠耳环扣上耳垂,戴上黄宝石项链。第一次,我用自己的目光,勾勒出自己的美。
拿了一顶黑网纱羽毛宽帽,我随着人群走进剧厅。几个仆妇手持鸡毛掸子,在清扫不存在的灰尘。看到我的一瞬间,她们的鸡毛掸子集体落地:“吉里小姐……”
内心没有小小的愉悦,那是不可能的,但我更在意的是,魅影有没有看见我。一想到他可能会觉察到我身上的转变,心脏立刻怦怦跳了两下,其他人的视线顿时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领席员带我走上二楼,第五号包厢。推开棕红房门,里面已有两个人落座。他们一个金发,一个棕发,均身穿正装。
金发将礼帽扣在胸口,随意地看我一眼,转过头去。棕发彬彬有礼地吻了下我的手背,微笑说:“请不要在意,我这朋友,一遇见与音乐有关的事情,就会变得特别无趣,谁让他就是吃这碗饭的呢?我们是来听幽灵唱歌的,小姐你呢?”
话音未落,只听金发冷冰冰地说:“抱歉,我不是来听他唱歌的,我是来看他笑话的。”
棕发说:“你太严肃了,朋友。来这里的人,有几个是打算认真看戏的呢?我刚刚看见夏尼伯爵带着两个舞女进了包厢,想必这漫长的三个小时,他一定会过得非常愉快。”
金发冷哼一声:“他和这个幽灵,都是在侮辱音乐。”
棕发手杖点点地板,表情无奈:“我这朋友什么都好,就是对音乐太过狂热。听说他这种做派,在音乐界有一个专属的名词,叫‘赫斯特风格’。”
本来不想搭理他,但他故意留下一个悬念,不接着提问,会显得很不礼貌。我挤出一个假笑:“您懂得真多,请问什么是‘赫斯特风格’?”
棕发得意洋洋地卖弄道:“小姐,懂得欣赏歌剧的人,基本上都知道赫斯特。‘赫斯特风格’指的就是,一群崇拜他的人,模仿他的穿衣、说话、行事,甚至是作曲的风格。我这朋友原本是一个热情似火的人,迷上赫斯特之后,突然就变得冷若冰霜了。”
金发冷冷瞥他一眼,反应果然很像赫斯特:“闭嘴。”
我有些啼笑皆非,摇摇头,坐在了外侧。这时,下方传来喧哗声,探头一看,是管弦乐队入场了。报纸上说,剧院不会为幽灵提供乐队与道具。所以,这些乐手都是魅影自己聘请的。
我一眼扫过,数了一下,小提琴手大概有十八个,好像比普通乐队要多出不少。
刚想到这里,身边的金发已惊讶出声说道:“他竟然学瓦格纳扩张乐队!”他说这句话时,眼睛瞪得圆圆的,暴露了他原本的性格。瓦格纳我知道,是德国一个颇受争议的歌剧作曲家。棕发闻声,也很诧异:“他真有钱呀。”
乐手们在乐池陆续落座,看着乐谱,开始试音。大红帷幕垂下,不时有杂乱的脚步声传出,应该是在匆忙地布置道具。
一般到这时,观众席就已安静下来了,毕竟在一些贵族的眼中,观看歌剧是身份的象征,他们绝不允许有失身份的事情发生。
但现在,灯盏依次熄灭,大红帷幕缓缓拉开,演员已经登上舞台,观众席竟然还有人在窃窃私语。
我身边的金发抱着胳膊,冷笑一声:“等着看笑话吧。”
棕发笑着说:“我们本就是来看笑话的。美中不足的是,我忘记带上一副象棋了,不然看笑话的时候,还可以下下棋,提升一下智力。”
第25章
黑暗中,只有长方形乐池散发出幽暗的微光。小提琴手们架起琴,却没有拉动琴弓。指挥一甩节奏棒,最先响起的,却是竖琴舒缓的拨弦声。
序曲的第一部分,竟然是C大调慢板,竖琴的独奏。这和报纸上营造的恐怖氛围大相径庭。一时间,观众嗡嗡的讨论声更大了。
金发轻蔑地吐出两个字:“外行。”
棕发附和说:“对于一部歌剧来说,音乐永远比戏剧本身要重要。真不知道这个幽灵怎么想的,竟然让竖琴独奏作为开场曲。”
同一时刻,台上灯光亮起:所有道具都被盖上白布,一幅冷色调油画人像高悬在正中央。画中的男子相貌俊美,身着深色正装,双手交握在腹前,半侧着脸望向远方。
一个中年男子脚步匆匆地走上舞台。他穿着管家服,拿着皮帽子,边走边朝台下点头:“感谢大家前来参加主人的葬礼。坊间有很多关于他的谣言,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十分邪恶的人,在此,我必须要为他争辩……”
话音未落,一束白光打在后方:几对衣着华贵的男女,手挽着手走来走去。他们时而打情骂俏,时而交头接耳,总之,当中没有一人在倾听管家的发言。
管家也不在意,继续动情地追忆:“主人是一个非常富有才华的人,他家境优渥,却在十七岁那年,毅然决然踏上了航海的旅途……”
这时,一个头戴黑纱、身穿黑裙的少女,弯着腰,蹑手蹑脚地跑上舞台。在她身后,是两个穷追不舍的警卫。
竖琴声戛然而止,钢琴手弹出凌乱的高音,黑管与圆号奏响悬疑的音调。少女足尖轻点,是海洋里一尾薄如蝉翼的鱼,在华服男女中灵敏穿行。
两个警卫碍于周围的人群,不敢放手追赶,每次都只能与她擦肩而过。
管家站在最前方,似乎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然而,就在他即将返航归来的那一年,他不幸在海上遭遇了庞大的海怪……”
两个警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举起枪瞄准少女。
“主人英勇无比地战胜了海怪,但同时,海怪的触须也刺穿了他的右脸。他艰难而侥幸地存活了下来。起初,他以为海怪留下的伤疤是英雄的勋章,并不怎么在意,直到归来的时候,他在心爱女孩的眼中,看到了厌恶与恐惧……”
小提琴手一抖琴弓,断断续续地拉出尖锐音符,气氛紧张到极致。只见下一秒,少女拽住一个华服男子的手腕,开始在人群中旋转跳跃。
警卫瞄准未果,挫败地放下枪。
“那段时间,主人心情跌入低谷,他把自己关在灰暗的城堡中,整日酗酒……”
或许是台上的气氛太过古怪,又或许是扩张后的管弦乐队,奏出的乐声太过震撼,观众席渐渐停止喧闹,不少人主动望向舞台。
我身边的金发,神色也从一开始的不屑,变得有些专注。
“我担心极了,害怕他会一直这样消沉下去,谁知半年后,他的右脸突然恢复了原貌,整个人也重新自信起来。”
竖琴声再度响起,这次不是独奏,而是双方向上下拨弦滑音。高雅悠扬的音调,与狂蜂浪蝶般的小提琴声,形成充满交响性的强烈对比。之前讽刺魅影“外行”的金发,听到这段音乐后,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我才知道,他和魔鬼做了交易,换回了正常的容貌……可惜,只有在晚上才能生效,一到白天,他又会变成毁容后的样子……”
少女裙摆蹁跹,脚尖急转,一步接着一步,终于旋转到画像之下。只见她推开身边的男子,手臂一展,似乎从画像上摘下了什么东西。
刹那间,灯光全部熄灭。舞台上,所有人表情、动作骤然静止,石化在原地。
一束金光,照在少女身旁的空地上。
音乐渐弱,定音鼓敲响。
观众席传来惊呼声。
一个修长而挺拔的身影由远及近。他穿着黑色的长袍,戴着连襟兜帽,皮鞋踩着鼓点恐惧的喘息,朝前方走来。袍袖随着他的步伐,顺从地亲吻着他的脚踝。
他出现的一瞬间,我心跳莫名停了一拍,无法忽视的某种预感在心中升起,忍不住拿起领席员准备的望远镜,望了过去。
令人失望的是,他的帽檐又宽又大,别说整张脸庞,就连下颚线条都看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他的喉结与颈项。
少女看见他后,万分激动地唱出一首咏叹调,原来这个黑袍男子就是魔鬼。这段唱词先不说歌词如何,首先旋律就十分美妙。金发越发沉默,反倒是不懂音乐的棕发,莽撞地点评道:“这个幽灵是不是分不清宣叙调与咏叹调的区别?明明是咏叹调,却夹带着宣叙调的唱段。”
金发低声说道:“……无休止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