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想起来,就停不下来去了。
端佑帝回忆起从前的事,闭着眼睛,哑着声音,缓缓道:“几个小辈里,她的性格其实最像朕,朕也最喜欢她。”
他从小对太子多严苛,别说抱他了,即便是见,也都是板着一张脸。
可对宝安——
对自己这个唯一的之女,他却付出了所有的柔情。
带她骑马,带她射箭,背着小时候的她放风筝,她从小就是被人娇宠着长大的,即便面对他也从来不知畏惧是什么。
他生气的时候,别人都不敢说话。
只有她敢。
她会拉着他的袖子,轻声道:“皇伯父生起气来好可怕,宝安都要吓哭了。”
可她哪里有被吓哭的迹象啊?
小脸虎虎的,眼睛大大的,一派的清澈,还敢扯他的胡须,和他说,“皇伯父再这样,以后宝安就不跟你玩了,你好凶的。”
“你说——”
端佑帝哑着嗓音,竟有些忍不住哽咽出声,“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这样的话。
纵然是李德安也不敢答。
伴君如伴虎,他跟在端佑帝的身边快有四十年的时间了,自然知晓这个男人的性子何况,纵然知道错了,有些事也不可能再挽回了。
“陛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殿中半响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端佑帝突然出声,“承佑那个女儿是不是没走?”
李德安一愣之后才答道,“是,荣安郡主还留在京里。”
“不知道为什么,朕看着她的时候总觉得很亲近,就像是看到宝安回来了”端佑帝说完,又过了一会,道:“你去给她下个折子,让她进宫来陪朕说说话。”
想到西南王离开前同他的嘱托,李德安有心想拦一回,可看着端佑帝这幅样子,抿了抿唇,还是轻声应了。
刚要起身出去吩咐消息。
身后便又传来一道不同先前,冷冰冰的声音,“还有,让秦湘过来。”
秦湘便是当今的皇后。
都点名指姓了,李德安能预料到那位主子过来会遇见什么样的情景,其实这一年多来,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尤其是近段日子,陛下时不时便会把皇后娘娘叫过来训诫一通。
心下叹了口气。
李德安也不敢阻拦,只能应道:“老奴这就去吩咐。”
***
陆家五房。
萧知正倚着软榻,在给陆重渊绣袜子,这天眼见儿的是越发寒了陆重渊怕冷,她便打算给人多绣几双厚实的袜子,省得他夜里总是脚寒。
听到如意回禀。
她愣了半响,才问,“你说什么,陛下让我进宫?”
“是”如意的声音也有些为难,就连面上的神色也不大好看,“这会轿辇就在外头等着呢。”
“好端端的,他找您进宫做什么?不会是”想到那个可能,她脸色唰得就白了。
“我同他才见过一次面,他怎么可能猜到我是谁?”萧知摇了摇头,直接否定了她的猜测,“恐怕就真的只是找我说说话吧。”
她沉吟道。
不管是因为什么,现在轿辇都到门口了,她是推阻不了的。
放下手中的女红,起身同人说道:“好了,帮我梳洗打扮下,别让外头的人久等了。”
“可是——”如意还是有些犹豫,“要不还是等五爷回来吧,现在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奴担心”
“他今日有事出门,不可能这么快回来,何况便是身边有人又有什么用?”萧知无奈道:“皇宫那个地方,他们又跟不进去,行了,去准备吧,等久了,他们反而该起疑了。”
如意见此也没了办法,只好去准备衣裳梳妆打扮完,也没花多少时间。
未免陆重渊担心,萧知没让如意跟着,让她留在家里给陆重渊答复,省得他担心做出什么事。
他那双腿可还得瞒着。
***
因为是宫里的轿辇。
萧知是一路至内宫才下得马车,随行的宫人恭恭敬敬替她引路,刚走到端佑帝的寝宫,李德安便迎出来了,笑着朝她见礼,“您来了,外头风大,快进来吧。”
他一边笑着引人进去,一边趁着无人的时候,便小声同她叮嘱一句,“陛下这几日脾气不太好,您过会注意着些。”
到底是西南王的女儿,又有那么一番嘱托。
能帮的地方,
李德安还是会估量着帮一下的。
萧知乖巧的点了点头,低眉顺眼,十分有规矩,可还没走到内殿,迎面就走出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
还有别人?
她偷偷抬了眼往前看去,便见来人穿着一身宫装,头上斜插金步摇,脊背挺得很直,看起来十分贵气。
就是脚看起来有些跛,倒像是跪久的样子,额头也有一块铁青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到了。
秦皇后?
萧知皱了皱眉,没明白现在这是幅什么状况。
李德安见秦湘脚步不稳,像是要摔倒,忙伸手扶了一把,“娘娘小心。”
可手还没碰到秦湘,就被人拂袖甩开了。
秦湘冷着一张脸,看着他,低声骂道:“滚。”说完才看到李德安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她狭长的凤眼半眯了一瞬,而后也没理会她的问安,径直往外走去。
李德安到底还是有些担心人的,忙指了一个小内侍跟着,免得真出了什么事。
等人走后。
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与她说道:“这是皇后娘娘,您以后得空的时候再去给她问个安,她”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我领您进去。”
萧知压下心里的猜测,轻轻应了一声。
走进里殿,端佑帝照旧坐在龙椅上,他身子半歪着,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疲倦的眉心,底下猩红的地毯湿了一大块,茶盏倒是早就收拾好了看来秦湘刚才在这受了好一番折辱。
“陛下,荣安郡主来了。”李德安提醒道。
萧知也紧跟着收回思绪,忙行了一礼,“陛下。”
“来了啊”端佑帝睁开疲惫的眼,瞧见萧知的时候,总算是露了个笑,让人起来,然后闲话家常似的开了口,“你父王走了这么一段时日,你过得可好?”
“回您的话,都好。”
“我记得你那个夫君是陆重渊?”
端佑帝想起陆重渊的脾性,不禁皱起了眉,又问道:“他待你可好?”
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提起陆重渊,萧知的心稍稍提了起来,还是答道:“他待我也很好。”
端佑帝点了点头,稍稍满意了一些:“倘若他待你不好,你尽管来和朕说,朕帮你。”
这是什么情况?
还真是过来闲话家常的?萧知心里有些奇怪,但更奇怪的是端佑帝的语气,不像是随口一说,反而是真心实意的维护她就像当初她同陆承策定亲的时候,他说的话,“他日后要是敢欺负你,你可不准替他隐瞒。”
“谁也不能欺负咱们的宝安。”
思绪有一瞬抽出,好在很快就收了回来,她露了一个腼腆的笑,声音也很温柔,“多谢陛下。”
明明底下的丫头跟宝安一点都不像,宝安才不会露出这样腼腆又乖巧的笑,她若是听到他说这样的话,肯定是仰着头,十分骄傲的说道:“您就放心吧,谁敢欺负我呀?”
但端佑帝就是从她的身上察觉到一抹熟悉感。
原本只是想同她说说话,但不知道想到什么,冲李德安吩咐,“去把我的棋盘拿出来。”
李德安一愣,好半响才回过神,应了“是”。
那棋盘是当初宝安郡主送的,每次宝安郡主进宫,陛下都会抽空陪她下棋,只是宝安郡主去后,陛下也就没再碰过好歹是找出来了。
端佑帝起身,边走边问萧知,“会下棋吗?”
萧知看着那副熟悉的棋盘,愣愣点头,“会一些。”
“那正好。”
端佑帝笑了下,萦绕在头顶的阴霾也破天荒的少了些,“今天你就陪朕下几局。”
“是。”
起初萧知还在猜测端佑帝的用意,但下了有一会功夫,她这颗担忧的心倒是也渐渐放平了端佑帝今日找她过来还真的就是闲话家常,两人一边下着棋,一边说着话。
侯在一旁的李德安看着这幅场景,都有些忍不住红了眼眶。
陛下已经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你这个棋”
端佑帝下了几局之后,看着萧知笑道,话还没说完,外头有人禀道:“陛下,陆指挥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124章
“无咎来了?”
端佑帝笑着把手中的棋子落下, 然后微抬下颌, 让李德安请人,倘若说现在朝堂之中,还能让他不动怒、喜笑颜开见人的, 除了杨善之外也就只有一个陆承策了。
李德安笑着去请人。
萧知脸上的笑意却又隐去了一些, 会在这里碰到陆承策, 她并不意外,陆承策是天子近臣, 亦是端佑帝如今在大燕最信任的人何况锦衣卫本来就是天子耳目。
左右与她也没什么关系。
她的面容平静, 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落下手中的棋子后便抱着一碗茶, 低眉顺眼慢慢喝着。
帘子被人打起, 陆承策打外头进来,他一身三品朝服,腰系绣春刀,脸上仍是素日的冷清。
和陆重渊不一样——
陆重渊虽然平日里待谁也是冷冰冰的,但他性子是有些邪的, 面对挑衅自己的人或者自己的敌对仇家时, 他最喜欢让人压着他们, 用残忍的手段一点点击垮他们的内心。
可陆承策就像是天生不会笑一样,他救人杀人,都是这幅样子。
对家人也好,对朋友也罢, 纵然是在拷问犯人的时候, 也是如此, 朝中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玉面阎罗”,便是说他虽然长得好看却不苟言笑。
“陛下。”
低眉顺目走进来,并未注视到屋中还有其他人。
“起来吧。”
端佑帝笑着让人起来。
陆承策闻言也没有多余的反应,起身之后,刚想把底下呈上来的折子递给李德安,便瞧见坐在端佑帝对面的女子这会已是傍晚,西边窗外的太阳正好。
他甫一看过去,有些瞧不清她的面容。
只能瞧见一身正红郡主服饰,以及头上斜插的珍珠步摇在半空轻轻点着头。
有那么一刹那,他竟以为看到了顾珍。
平静的心有一会悬起,就连呼吸也凝滞了,以前也是这样,他在外头当值,顾珍便坐在殿里跟端佑帝下着棋,她喜欢闹也喜欢笑,每每输了便爱耍赖。
就是在外头,也能听到她的声音,跟只没有烦恼的黄莺一样。
不过很快——
他就反应过来了。
这不是顾珍,而是荣安郡主,亦是他的五婶萧知。
顾珍爱闹爱笑。
可这会坐在西边窗下的女子却低眉顺眼,一派娴雅端庄。
“五婶。”
他低头,又行了一道家礼。
不等萧知开口,端佑帝便笑着说道,“倒是我忘了,你们还是一家人”眼见陆承策手里握着的折子,他转头看向萧知,刚想如往常吩咐宝安似的,让她在这里坐一会,但想到她的身份以及外头的落日。
只好改口道:“好了,这天色也晚了,你先回去吧。”
“李德安,你送郡主出去。”语气温和,竟是许久没有过的温柔模样。
萧知早就不想待了,闻言便放下茶盏,一礼之后便由李德安引着往外走,路过陆承策的时候,她仍是目不斜视。
等走到外头。
李德安的态度比先前肉眼可见的更加恭顺了,这会带着些真情实意,同她感慨道:“老奴许久未见陛下这么开心了。”
他是真没想到这个荣安郡主这么得天缘。
陛下瞧见她,竟然一下午都没喊头疼,也没扔东西,甚至还笑了好几声。
这长久以往下去,那偏头痛岂不是也会变好?想到这么一层,李德安对萧知的态度便更好了,“您都不知道,咱们陛下都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也就宝安郡主还在的时候”
说起故人。
他脸上的笑一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笑道:“老奴想求您个事,您若是日后有空,可否多进宫陪陛下说说话?他这些时日,没一日是睡好的,吃得也少。”
“咱们是想尽了办法也没用。”
萧知没有开口,于她而言,端佑帝变成这样是他活该,要不是他心里有鬼又岂会日夜不得安宁?凭什么他害得她家破人亡,还要让她顾忌着他的身子。
可想到殿中那个干瘦又苍老的男人,想到他与她下棋的时候,温声说起“我有个侄女,她比你要大几岁,若是她还在,你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的棋可没你好,惯会耍赖不过,输了也不肯认,只会撒娇卖痴。”
“可惜她不在了啊。”
萧知有些想哭,甚至想和那个男人说,何必假惺惺。
要不是他
她会死吗?
“郡主,怎么了?”李德安见她低着头,迟迟不语,忙关心道:“可是哪儿觉得不舒服?”
萧知摇了摇头,勉强压下心里那些紊乱的思绪,笑着同他道:“没什么,我知道了,若是我得空会过来给陛下请安的。”
李德安一听这话,立马喜笑颜开,“那老奴就在这先谢过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