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焦冻的脚步慢下了,他似是在思索。
“我也不清楚怎样才是最好的,但还是先去看一下吧。好吗?”
“嗯!”
其实立世也是这么想的。知道轰焦冻和她想法一样,她便一点踟蹰都不再有了,脚步轻快。
不过他们似乎被肉眼欺骗了。城堡看起来就在近处,然而走了许久,距离却没有拉近太多。轰焦冻原本以为天亮前他们就能赶到城堡的,现在看来是做不到了。
轰焦冻想着是不是应当提出停下休息一下,却听到了马蹄声。他向四周扫视,恰见一匹马从城堡的方向奔来,离他们几里远。马上驮着一人。
……不,那不像是一个人。
马背上是个细长的人影,尽管披着宽大的斗篷也难以遮掩细线般的身形,反倒是使他看起来更像是游走在阴间的魑魅魍魉。他细长的身体随着马的步伐摇摇摆摆的动着。这根本就不该是一个人该有的模样。诡异得令人不自觉心生恐惧。
他们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待他一点点靠近了,他们才想起柯希莫叮嘱过的话。
他说,在城堡周围有“一个”守卫者——如果以那样的姿态当真能够被称为“一个”的话。
他说,那是位在战争中被炮弹炸成了两半的子爵。子爵的两个半身都奇迹般的各自活了下来,其中一半是至恶,为了达成目的无所不用其极;而另一半,是极致的善。
马蹄声渐渐靠近,在广袤的平原上听不到回声。
轰焦冻揪紧了神经。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半身,究竟是恶,还是善呢?
第29章 梅达尔多
失去了半身的重量,骑在马上的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摇摇摆摆的摆饰,放在马鞍上,像是试图在摇摇欲坠的天平上保持平衡,笨拙且勉强,但不会让轰焦冻和立世产生太多的惋惜。
他们现在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绪是不安。隔得远远的,他的半张脸完全看不清楚,可哪怕他们看清楚了那恐怖得近乎鬼魅般的面孔,也无法判断他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
因为离别之前,柯希莫没有提过哪一半身是恶,而哪一半身又是善。
但也不能因此怪罪了他,或许在这个问题上,他自己也没有清楚的答案。
晚风掀起马上人的披风一角,将他细瘦的身形完全显露出来。那是右半边的身体。
看到他残缺的身体,立世没由来的一阵胆颤,呆愣愣站在原处,不敢动弹,连大脑都好像死机了。
“前……前辈……”立世碰了碰轰焦冻的手,“柯希莫先生说的,被分成两半的那个男的,叫做什么名字来着?”
请原谅她,在如此惊恐的情状下,她真的无法回想起那个绕口的名字了。
轰焦冻想了几秒,才小声说:“梅达尔多。”
梅达尔多……梅达尔多……
立世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两遍,生怕真到了非得说出这名字不可的时候,她会卡壳。
马蹄声变得更沉重了些,梅达尔多的右手高高举起鞭子,抽向马身,那只可悲的、带着几分老态的黑马嘶吼一声,撒开腿狂奔。
他绝对不是善良的那半身。
轰焦冻与立世几乎是同时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快逃!
轰焦冻抓住立世的手腕,立世抬手轻推轰焦冻的后背。两人的动作极富默契感地错开了,尽管这稍显出几分尴尬,不过此刻也没办法多过在意尴尬感了。
现在逃跑才是正事,虽然这看起来确实窝囊到了极点。
他们朝侧旁跑开,那个方向有一片小小的树林,多多少少能将他们的身形隐藏起来。会出现在此处的所有阻挠他们的敌人,都是卡尔维诺利用魔力幻化出来的,在打败卡尔维诺之前,他们很难打倒这些家伙。
极速奔跑,风穿过发间。不知道为什么,立世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漫画中,有这样一句话。
——不愿意的时候,就算是逃跑也没有关系啊!
其实这话用在现下的这种情况,多多少少有几分为何感。但不知为何,它便就是窜进了立世的大脑。她想,这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临阵脱逃”显得更加合理一些。
可尽管他们步履不停,梅达尔多的马还是紧咬着追了上来。长鞭划破空气,发出格外凌厉的声响,伴随着马鸣,仿佛化身成了另一个新的敌人,紧紧追赶在他们的生后。
梅达尔多的右手——也是他仅有的一只手中,拿着一把土耳其弯刀。立世注意到,他的臂上挂着套索。
之所以会关注到这一点,是因为她几秒钟前险些被这套索套住脖子。立世惊讶于他那样的身躯居然能甩得动套索,甚至还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但梅达尔多显然是瞄准了她,许是因为比起轰焦冻,她看起来更好捏拿且还弱小些的缘故。
从这角度看,大概是得表扬梅达尔多一下的。但现在不是为他送上溢美之词的时刻。
轰焦冻造出一堵冰墙,试图将梅达尔多隔开,然而梅达尔多手中的弯刀却将冰墙砸开了一个小口,而后驱马撞碎冰墙,再一次变得无法阻挡了。
“嘁……这家伙……”立世咋舌。
“你们俩!”
梅达尔多终于出了声。但那洪亮的声音却像是被揉碎了再扔在风中,如同恐怖片中非人生物才会有的音效,闻声便使人胆寒。
以这样破碎的声音,他继续说:“你们俩,去死吧!”
他手中寒光凛凛的土耳其弯刀向立世砍了过来,立世躲避不及,只好借着略滑的草面,上演了一次狼狈的滑铲,堪堪躲开划向脖颈的刀刃,但发梢还是被锋利的土耳其弯刀削下了一截。
被削落的碎发险些落在眼睛里。立世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但却被梅达尔多用套索套住了脖颈,拖拽着失去了平衡,被硬生生地在地上拖了一段路。他手一拉,绳套倏地收紧,气息也在此刻收缩成了一条细线。她拼命呼吸着,不停抓挠颈上的绳索,试图扯断。
轰焦冻燃起一簇火苗,烧断绳索后便立刻将立世拽开,一手扯断她颈上的绳索,紧紧握住她的手,带她继续向前奔跑。
如果是在其他的情况下,轰焦冻是绝不想强迫立世继续逃跑的,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和时间了。
被惯性拉扯着,好不容易站稳身子的立世差点再一次面朝地狠狠摔一跤,幸好她及时调整好了姿势。但这一滞的脚步让轰焦冻明显感到自己的手也被扯了一下,他回头看立世,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他问。
立世慌忙摇头,不敢说话。她现在才意识到轰焦冻正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
梅达尔多再次追赶了上来。立世从他的刀下溜走,这让他的表情显得更加狰狞了,宛若爬出地狱的恶鬼。
宛若天降甘霖般,他们的眼前忽得出现了一个人,但仔细一看,轰焦冻发现这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半个——是梅达尔多的左半身。
穿着极朴素的布袍,面容却是坚毅的。他的目光透过了轰焦冻和立世,直直看向骑在马背上的梅达尔多。
轰焦冻一怔,慌忙停下脚步,立世始料不及,一下撞到了他的背上。身后的马蹄声停下了,梅达尔多的右半身停住马,他的眼中已没有了轰焦冻和立世的身影。他现在只看得到自己的另一半身,其余的一切他都不在意了。
“是时候该停下了,你不能这样残暴地对待无辜的人!”
“你在说什么假话,伟大的‘子爵’?”
两个同样的声音说着截然不同的话,两个半身相互对立,诡异的仇恨在这之间洋溢。
毫无声息地,立世拉着轰焦冻朝旁边走开了。直到他们走远了,这两个半身还在彼此僵持着,甚至一度动起了手。在这两个细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两人的视线范围之前,他们之间还是没有斗出明显的胜负趋向。
但这对立世来说根本不重要。她不在意哪个梅达尔多能赢,她只想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赶紧逃远点,最好能逃到邪恶的梅达尔多没办法找到的地方。
“不需要去帮助另一个梅达尔多吗?”轰焦冻忽然问她。
立世一愣。她忽然想起来,这一路上轰焦冻频频回头,原来是在想这件事。
她的脚步放慢了。
“没……没问题的吧……”
她自己也不太确定。或者说,在轰焦冻的注视下,说出这种违心的话让她感到紧张到了极点。她心里并非不担心,只是觉得在性命之虞的面前,两个梅达尔多之间的斗争和安慰显得好像不是那么重要。
轰焦冻仍是看着。从现在的距离看去,只能看到翻飞的斗篷,他们的动作笨拙,但一举一动的用意绝无可能笨拙。
他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了。
“走吧。”他说。
立世勉强迈开脚步,心里竟生起了几分恼怒——她在恼怒着自己。
怀揣着这样自私想法的她,真的有成为英雄的资格吗?从不会有哪个英雄在这种时刻自私地只想要抱住自己的性命吧……
她停下脚步。面对着“英雄”的概念,她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踟蹰。
作者有话要说: 梅达尔多出自《分成两半的子爵》
第30章 城堡
轰焦冻和立世趁乱躲到了小树林里。梅达尔多的两个半身之间的战斗不知何时才会停止,这不免会引起些微惴惴不安的情绪。
立世蹲在丛中。这里尽是些低矮的灌木,只要压低身子,就能完全隐藏起踪迹。
“这里离城堡很近了,我能看到荆棘丛。”
在周围看了一圈后,轰焦冻这么对立世说。可立世有些心不在焉,他的话没有听进去多少,大脑只捕捉到了“荆棘丛”这个词。她想起了分别之前柯希莫说过的,城堡外围的防御机制是荆棘丛,只要想办法穿过,就能抵达城堡了。
可那是荆棘啊……
立世轻叹了一口气,把脸埋在臂弯间。
“荆棘丛……感觉像是守护公主的城堡才会有的玩意儿……”她小声地说着,不过说出的只是些没有什么切实意义的胡言乱语罢了。
轰焦冻没听懂她的话,毕竟他并没有读过太多童话故事。
“嗯?你说什么?”
“唔……没什么没什么。”立世摇摇头,下意识地否认了,但想了想,再度拾起这个话题,向他解释说,“我是觉得,他在城堡外围布置荆棘丛的这种设计很像童话里的模样。童话故事不都是这样吗?白马王子跨越刀山火海、穿过布满尖刺的荆棘丛,把困在城堡里的公主救出来。”
现在他们也要跨越重重陷阱,穿过布满尖刺的荆棘丛,只是如此艰辛并非为了救出公主,而是为了击溃魔王。
这么一想,感觉出发点都完全不一样呢……
立世将身子团得更紧。她的思绪刚才一不小心飘到了梅尔达多身上。现在善的那半面怎样了呢?
轰焦冻察觉到了她的失意,他想他多少能猜出原因是什么。
“你在想梅尔达多,是吗?”
猝不及防地被说穿了心事,立世下意识竟想否认。但她抑制住了讪笑着摇头的冲冲动,极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刚才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帮助善的那半身的念头,而且还产生了几丝侥幸。这不是一个英雄应该有的想法,对吧?”她的声音一点点变轻了,“像是个恶棍才会有的念头……”
一瞬之间,轰焦冻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了。立世说的似乎没错,一个英雄是不应当怀揣着过于自私的念头才是的。只是……
“撇开‘英雄’这个身份,我们不过只是普通人,不是吗?”
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也不是无恶不作的恶鬼,只是平凡的人类,仅此而已。
“所以呢,产生这样的念头也是很正常的,因为那一刻你是在以一个普通人的视角看待周遭的。如果切换到英雄的视角……嗯……”轰焦冻突然词穷了,在这里卡顿了片刻,而后才很勉强地支支吾吾说,“我是想说……”
“我明白前辈的意思。”立世打断了他。
这是很罕见的情况,轰焦冻不免有些吃惊。
而后,他听到立世说:“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而已。如果总是畏手畏脚地担心着自己的安危,那样的话怎么可能救下更多的人啊,对吧前辈?我需要进步的地方还有太多太多,至少现在我不能算得上是一个成熟的英雄——英雄不该是我现在这副姿态。”
轰焦冻耐心听她说着,一字一句都不曾错过。他惊喜地发现,立世的眼中燃起了一簇他先前从未见到过的火苗——他想这应该是信念吧。
第一次提及与英雄有关的话题时,轰焦冻只能从她的眼中看到迷茫,似乎还有几分惆怅,除此之外便什么都看不到了。而现在不知不觉的,她竟然改变了这么多。轰焦冻有些欣慰,他想自己大概是见证了一场了不起的蜕变。
立世蹲得有些脚麻,想要换个舒服些的姿势,然而一抬头,恰好对上了轰焦冻注视着自己的目光——甚至嘴角带笑,眼波温柔。
立世顿时就懵了,两腿一软,扑通一声摔坐在地上。想要勉强站起,心里却羞得不行,勉强摸到了身旁的一颗灌木,她试图扶着树干站起,怎知一不小心太过用力,把整颗灌木都连根拔起了。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情状呢。
立世在原地愣了三秒,期间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但她随即就反应了过来,立刻把手里的灌木放回拔起的坑里,还煞有介事般地把周边松动的泥土全都填到了树根旁,用脚踩了几下,姑且算是压平实了。
她松了口气,一回头,轰焦冻的目光竟然一动不动。立世吓得打了个奇响无比的嗝。
她应当庆幸自己的手里空无一物,否则这会儿大概是要把手中的东西捏碎成粉末了吧。她急忙垂下脑袋,故作不经意地咳了两声,在原地坐下,讷讷问着:“为……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啊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