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书神色郁郁,不见一点儿振奋的模样,底下士兵见主帅如此,也愈发觉得惆怅。消极的情绪愈演愈烈,传遍了整个军营,粘稠的像是化不开的雾。
“将军!樊门关……樊门关……”先行探路的骑兵回来禀报,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
“怎么?你倒是说话啊!”兵部尚书扔了手里的树枝,拍了拍软甲上的泥土,焦急问道。
“樊门关已经将南齐的旗帜都砍了!换成了黑底金边的!”禀报的士兵说着说着,忽然就流下泪来。
南齐的旗帜是水蓝色的,清新亮丽,打老远就惹人眼目。
若是夏侯召未曾将南齐的旗帜换下,说明他还承认自己是南齐的臣子,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而现在……
兵部尚书忍不住后退几步,他看着周围将士们殷切的目光,心中愤然慷慨,又满是悲戚。
他伸手拔了自己腰间的剑,引颈自刎,血四处飞溅,滚烫的洒在周围人脸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待回过神,只见地上躺着的兵部尚书双目圆睁,脖颈上流出的血在身下汇成了一个小泊,雨淅淅沥沥的大了些,打在兵部尚书狰狞的面目上。
明知道这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争,他们又何苦要去争一争,兵部尚书心中已经满是绝望,这才引颈自刎,只希望自己一死了之,不要拖累无辜的家人。
夏侯召亲眼看着火舌舔舐着那水蓝色的布料,气焰逐渐高涨,就连愈来愈大的雨都没法将这嚣张的火焰扑灭。
自此,樊门关彻底脱离出南齐,自成一派。
周围蠢蠢欲动,已经有不少知府试探着想要归顺夏侯召,却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陵阳是最为贴近樊门关的一座城池,自然也是最快得到夏侯召自立为王消息的一个。知府陈琳左右摇摆不定,干脆去了沈家探听口风,请沈老太爷拿个主意。
沈家在陵阳极有威望,比较起他这个陵阳知府来还要得民心,若沈家提出意见,百姓必定不会反对,反倒要赞同。
沈老太爷自然清楚陵阳知府打的什么主意,只是却不肯相见,只派了沈晰遥去应对。
陈琳得知沈老太爷将沈家三公子派来对付自己,免不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沈三公子那张嘴能黑白颠倒,把死的说成活的,活的说成死的,指不定就将他糊弄了,不得不防。
“知府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沈晰遥笑意盈盈的冲着陈琳行了一礼,露出半口白森森的牙齿,只是这笑意里含了三分耐人寻味的意思。
陈琳不敢受沈晰遥的礼,也不敢同沈晰遥绕弯子,生怕将自己绕进去,干脆单刀直入讲明来因
“夏侯召在樊门关自立为王,声势浩浩,大有势不可当之态,周围城池的皆有意归顺,陈某愚钝,不知该如何行动,特此前来与沈老太爷商议,还望指点迷津。”陈琳言简意赅,将事情表明。
沈晰遥点头轻笑,却不接话“知府大实在客气,我们沈家不过是一介教书的,哪里能决断这样的大事?还请回罢,今日就当知府未曾来过。”
陈琳难得听沈晰遥不绕弯子,明明白白的说出让他请回这样的话,免不得一时面子上挂不住,口中嗫嚅了半刻,最后迟疑的问了一句
“沈家当真是……”
沈晰遥模棱两可的点头,抬手请陈琳离开。
陈琳出了沈家的大门,忽的一摸脑门。
沈家说的是无法决断这样的大事,可没说不同意啊!
复又摸了摸下巴上的小胡子,但是这沈三公子的话也太过模棱两可,万一是他曲解了可怎么办?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沈三公子能说的明白透彻,恐怕就不是沈晰遥了。
沈三公子只说沈家无法决断此事 ,让他自己做主,这句话已经将沈家责任甩的一干二净,既没阻拦,又没同意,将来若是夏侯召失势被问罪,也怪罪不到沈家头上。
沈晰遥送走了知府陈琳,转身去书房同沈老太爷禀报。
沈家没什么位极人臣的想法,也不想要滔天的权势,只是南齐皇室无道,百姓哀声哉道,所以不可避免的要被人推翻,但观夏侯召有一统天下能力,却也缺少仁德之心,并非良主。
沈家不过想要教书育人,多多培养人才,能为百姓出一份力罢了。
兵部尚书带来的二十万军队群龙无首,不少人趁着夜色偷偷逃窜,返回邺城,不想前往樊门关送命。
又有不少人鼓动着干脆学夏侯召圈地为王,只是并无多少人响应。
最后倒是有人建议,不若前去投奔夏侯召……
第五十七章
投奔夏侯召的提议一出, 不少人纷纷响应。
他们没什么天分, 就算暂时侥幸能占得一块儿地方, 恐怕也守不住。
若是现在灰溜溜的回了邺城, 保不齐还要被当作逃兵被流放。夏侯召的军队兵强马壮, 若是前去投奔,兴许还有活路。运气再好了,还能升个百夫长做做。
最后除却逃跑以及怀里心思的, 总共还有十万人,浩浩荡荡的向北继续前进。
五月初的时候, 花开得正好,陵阳偏北,气候寒冷, 所以连这花儿都开得比旁的地方要慢。
江氏打算将木宛童带去佛寺烧香礼佛一段时间,沈老夫人也赞许,说能带木宛童出去散散心最是好了,省的整日憋在府里出了毛病。小姑娘家家的,还是得活泛些。
木宛童这一年里过得实在不顺, 江氏带她去捐些香火钱,再找找师傅讲经算算卦, 意图克化木宛童身上的不顺, 让她以后都平平安安的。
陵阳与樊门关相交的山上有座广音寺,在此地广负盛名,香火鼎盛,边关之地多战事, 实在不安稳,所以信佛之人就格外多,就算不信佛的,也经常会去寺里求个平安符,捐捐香火钱,求个心理安稳。
第二日一大早,沈家的下人便开始忙碌起来,将用具来来回回搬上马车,广音寺距离沈家有些距离,就算早上启程,也要下午才能到,一日来回往返定然是不能的,所以要留宿一日。
既然留宿,那带的东西便不能少了,至少被褥要带上,还有茶具食具,寺里虽都有备好的,但总归来来回回各色的人都用过,用起来不怎么舒坦。
沈家的的族徽以白为底,上头是繁复的青鸟纹,古朴大气,但凡陵阳没有一个人不认得。马车行在主路上时,百姓纷纷避让,心里满是敬仰,没有丝毫的不满。
沈家仁善,一年有两次施粥,又从不仗势欺人,且家中子弟都有出息,免不得被罩上一层神圣的光辉。边关之地,能读书的人都不多,何况是沈家人才辈出,自然就被神话了。
街上有个年轻的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她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却微微有些佝偻,一看就是做惯了粗活的人,她盯着沈家的族徽眼睛闪闪发亮,摇晃了手里孩子的手
“儿子,你看没看见,你好好读书,到时候有出息了,让沈家看上送到西府去读书!给咱们家光宗耀祖!”
那孩子没见过如此浩浩荡荡的场面,街上都是身着青衣的人,护着那几辆车马,他揪着自己母亲的裙裾,缩在后头,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去张望,懵懵懂懂的点了头。
木宛童依旧是一身素色的襦裙,因着天气转热,变得轻薄飘逸起来,衣摆宽大的铺在座位上。她瞧瞧撩了马车帘子,露出一个小小的缝隙,向外去看,陵阳倒是比邺城还要安宁平静。
至少百姓不会看见权贵的车马,就露出惊恐厌恶的表情,甚至避之不及。
江氏牵了她的手,将她散在脸上的发丝勾开“阿宛,路上辛苦,你今日起的又早,若是受不住了便睡会儿。”
木宛童冲她笑笑,继而摇摇头。她有些激动,哪里能睡得着?
江氏也不勉强,想起前几日和沈老夫人他们商量起的事儿,心里辗转几分,却平稳的开了口“你刚过了十五的生辰,按照咱们南齐的习惯,是该定亲了。原本那高稔是不行了,老太爷本就看不上他,他如今又娶了妻。”
江氏仔细观察木宛童的神色,见她面上没有丝毫的伤感和遗憾,便晓得她心里并没有高稔。江氏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又免不得思索,那阿宛看上的是谁?
且行从来不会说没底的事儿,阿宛心里必定是有了人。
木宛童精神亢奋,却因为起的早,不怎么灵光,下意识接口“他妻子还是我送出……”送出嫁的……
木宛童说道一般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急急改了口“阿宛本就对高稔没什么心思,成与不成都无妨。”
江氏面露疑惑“他妻子怎么的?你难不成认识?”
木宛童下意识勾了勾耳边的散发,目光躲闪“原本在邺城时候见过几面,说不上熟悉,是个机灵的,和宁臣侯府十分相配,他们府里的老夫人温氏也满意。”
她原本在邺城的时候因着独自一人苦苦支撑,所以难免处处小心,时刻提防,现在在江氏面前,说话也不用怎么思量,难免就犯了错。
江氏见木宛童明摆着不想说,也不好再追问,只是想着回去问问沈晰和,却又担心沈晰和素来口风紧,问不出什么来。
“若是你有了喜欢的,千万要同舅母说说,早早相看,让家里把把关,省的回头再出了纰漏。”江氏继续道,语气里多是劝诱。
她并不会过多干涉阿宛的婚事,最重要的是阿宛自己能过得好,将来是阿宛和人家过日子,又不是他们这些长辈,终归还是要阿宛看得上。
不过她还是希望阿宛能瞧上宋允,那孩子自小在跟前儿长大,是个知根知底的,人品才学都有保障,将来必定会一心一意的对待阿宛,加上他并无父母兄弟,将来阿宛嫁给他也能轻快些。
木宛童乍一听江氏问她意中人这件事儿,下意识想起夏侯召,脸上忍不住漫上红色,手也无意识的搅在一起,正是一副小女儿家的姿态,江氏见这模样,心里也有底了。
出了城后便是一大片的荒郊野地,景色都是一样的,没什么稀奇,乍一看还好,时间久了难免觉得乏味,木宛童只看了一会儿便将帘子放下,忍不住起了睡意,江氏将她搂在怀里,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拍了拍道“睡罢,快要到了舅母叫你。”
木宛童在江氏馨香的怀里蹭了蹭,闻见江氏身上的熏香还是多年未曾变的紫苏香,免不了觉得熟悉和温暖,小的时候江氏没少搂着她睡觉,只是过了半刻,便浅浅的睡过去了。
江氏看着木宛童的脸忍不住心思百转,阿宛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和秘密,再过不久就要嫁人了,她一手看大的孩子怎么能舍得?若是阿骊在多好,能亲手将女儿送出嫁。
马车上静悄悄的,没过多久,江氏也变得昏昏欲睡起来,眼皮不住的耷拉下来,却忽然听见外头一阵骚乱异动,有马匹嘶鸣之声。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隐隐觉得不好,木宛童也听见动静,一个激灵精神了许多。
外头传来仆从颤抖的声音“夫人,咱们恐怕遇见山匪了!”
江氏大惊,撩起帘子去探看,只见一队人马,手中提着钢刀,将沈家的众人包围了起来。
那些人身上明显有着血腥气,是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脸上蒙着面巾,一言不发,气势汹汹的绕着沈家的车马打圈儿。
木宛童想要去看,却被江氏一把按住了手,江氏冲她摇了摇头,阿宛这样美貌的一个姑娘露了面,恐怕会惹出什么祸端。木宛童声音低低的唤了声“舅母。”
江氏拍着她的背安抚“阿宛不要怕。”
外头的山匪逐渐与府丁厮打起来,喊杀声一片,木宛童趁乱还是向外瞧了一眼,心里却生了疑惑。
她和夏侯召在一起的时候,见过不少军中之人,外头那些行凶之人,看着整齐有序,纪律严明,与军中训练出来的士兵相似。一上来不要钱也不要人,只是一个劲儿的砍杀,恐怕远非山匪那样简单。
眼见着沈家的府丁落了下风,江氏不免焦急,想要用钱财来换取众人的平安,遂冲着外头大声喊道“你们住手,钱财都在最后一辆马车上,你们拿了钱走人,莫要伤害无辜!”
外头的厮杀依旧,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江氏忍不住白了脸,山匪不是要钱的吗?怎么……怎么……
木宛童冲着江氏摇了摇头“舅母,他们怕不是山匪,是专门来取咱俩命的!咱们家是得罪什么人了吗?”
江氏握住她的手,眼中涌起泪花“阿宛,这可怎么办?沈家素来与人为善,怎么会得罪人?”
沈家素来和平安稳,又受百姓爱戴,江氏半辈子都过得平安顺遂,哪里遇见过这样凶险的场景,不免心神慌乱。
木宛童也想着不会是沈家得罪了人,开始回想自己是否得罪了什么人,但思来想去,她唯一结怨的就是龚氏与庞氏那几个人 ,但现在已经成不了什么气候,不可能是龚氏他们!
沈家的府丁已经不剩多少人,其中有人大声冲着马车的方向喊了一声“快撑不住了!带夫人和姑娘快走!”
马夫骤然惊醒,从一个突破口颤抖着手驾车,想要冲出去。
骤然传来一阵破空之声,一道利箭破开了空气,将马夫一箭穿心,马夫瞪大着眼睛不甘心的倒在地上,还保持着驾马的姿势。
马车失去了控制。
第五十八章
两匹马受到了惊吓, 不断的嘶鸣, 横冲直撞, 马车内异常颠簸。江氏的脑袋险些要磕到马车壁上, 木宛童用尽全身力气, 将自己的手飞快的在江氏的头下垫了一下,这才让江氏免于受伤,只是她的手却红了一大片。
此地四处都是山坡, 马车奔腾的漫无边际,身后跟着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贼人, 车厢外乒乓作响,有箭头刺破马车壁穿了进来,露出一个尖尖的头。
马儿受惊的上下颠簸, 木宛童深身子轻,险些被颠簸出去,紧紧的扒着马车口才堪堪不会掉下去,只是大半个身子已经出去了。
一支箭破空而来擦着她的面颊而过,她鬓间的一缕发落在地上, 脸颊也火辣辣的疼,应当是擦破皮了。木宛童顾不上关心自己到底会不会毁容, 现在能保住命就已经算是不错。
她忍不住想起夏侯召, 若是夏侯召在的话,她必然不会陷入如此窘境。
前方疾驰的马忽然被一箭射中了喉咙,顷刻毙命,笨重的身体轰然倒塌。马车前本是有两匹马的, 这一匹死了,自然就塌了一半的马车,另一只马带不动沉重的马车,以及死去马的尸体,只得痛苦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