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嫂是个好人,开朗乐观,活泼善良,但这周家……着实有些一言难尽。
表嫂是周家旁支的庶出女,自小不受重视,加之周家家风不正,不免饱受欺凌,表嫂嫁到沈家后就与周家断了联系,不再相认,他们家安分守己的龟缩多年,怎么忽然又冒出来了
“闲来无事便见见吧。”木宛童只草草扫了一眼拜帖,便扔在一旁。
隔日一早,周夫人便携着几十个仆役侍从前来了,阵仗浩大,比木宛童还要铺奢。前簇后拥,车马嘶鸣,笙旗飘动。
马车的辕上以金玉为饰,就连车檐四角坠着的铃铛都是纯金打造的,一路上百姓无不侧目,看着周家的车马浩浩荡荡的占满了一条街。
周夫人一双玉手纤纤,柔嫩雪白,染着嫣红的丹蔻,丝毫瞧不出已经五十余岁。她搭着丫鬟的手,踩在马夫背上下车,仆妇簇拥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裙佩饰。
她瞧着相较于周家有些简素的将军府,目中微不可见带了几分轻蔑与嫌弃,不动声色的撇了撇嘴角,高傲的扬起下巴,轻轻扫了一眼身旁乖巧的少女。
少女面容娇艳,肤色白皙,却带着与容貌不符的怯懦与单纯,一身鹅黄色抹胸襦裙,绣着大片雪白的杏花,发绾成双环髻,簪着一对同色的玉珠花,细小的杏花耳坠随着轻微动作摇晃出小小的弧度,更显得娴静柔美。
周氏隐匿起心底的轻视和傲慢,略显亲热的牵起姑娘的手,声音婉转“盼音……”
只叫了个名字,姑娘就忍不住一个瑟缩,急忙回应“是,夫人,盼音知道了……”
真是小家子气,周夫人如是想着,却还是牵着人进了府。
周家如今明面上瞧着风光,实际上内里已经掏空,勉强靠着以往的家底维持体面,周家这辈没有出彩的后辈,也没有嫁得好的姑娘。
唯一嫁得好的就是周顾文,嫁给了沈家的大公子,结果那丫头是个忘恩负义胳膊肘往外拐的,半点都不知道帮扶娘家,还断绝了关系。
但沈家既然能瞧得上周家的一个姑娘,就能瞧得上第二个,沈家那几个公子可都未曾成婚,沈家又与夏侯召府上关系亲密,若是搭上了,能得不少好处。
周盼音不是周顾文,最是听家里的话,必定会乖乖帮扶周家的。
若不是沈家不肯见周家任何一个人,她又何至于舍近求远,迂回着来见夏侯召的夫人?
临走时候,周老爷特意嘱咐了,若是嫁入沈家不成,留在将军府给夏侯召做个妾也使得。就算外界传闻夏侯召对他的夫人如何的情有独钟,眼里容不下旁的人,但男人嘛,都是贪新鲜的,难免不会偷吃,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夏侯召现今不纳一妾,多半也是顾忌着沈家,如今夏侯召手下大半文官都出自沈家,他总要依仗着沈家。
周家阵势浩大,未进府呢,木宛童便通过下人口口相传得知了。她手里正打着香篆,动作不慌不忙。
“夫人,周家夫人来了,已经过了垂花厅。”
木宛童垂眸的将香灰抹平了,不紧不慢的提起一枚福寿纹路的香篆“急什么,再等等。”
周家一向行事轻狂,今日周家夫人这阵仗瞧着就来者不善,没有几分诚意在里头,不然怎么会带了这么多人,她又何必上赶着去见,再平白堕了脸面,总要让周夫人冷静冷静,清楚谁才是主,谁才是客。
茶水已经换过两次,周夫人从原本急不可耐,满眼不耐烦逐渐转为冷静。她心里明白木宛童是刻意晾着她,羞恼的同时也怀了几分忐忑。
许久过后,木宛童才姗姗来迟,眉眼清冷,有几分高不可攀的贵气,倒是将周夫人的傲气消磨了几分。
“我来迟了,周夫人久等。”
周夫人倒是不敢有丝毫怨言,却已经不肯低头半分,只是不咸不淡道“哪里的话,夫人事务繁杂。”
木宛童不再搭话,只晾着她,一时间厅堂中一片寂静,木宛童倒是泰然自若,周夫人与周盼音却浑身不舒坦了,如芒刺在背。
“说起来周家与夫人也是亲戚,理应多走动,奈何总是没什么机会。”周夫人率先耐不住,缓声开口,语气慵懒。
木宛童只微微点头,抿了口茶水,不发一言。对于这样高傲又轻狂的人,需得比她更高傲,方能磋磨掉她的锐气。
木宛童不禁思索,自己为何是要见这个周夫人,给自己找不痛快?有这些时间,多去陪陪儿子不好吗?
周夫人觉得好没脸面,一而再再而三被木宛童忽视,但左右环顾,并非自己府上,还是忍气吞声了下来。
原本想要交谈的心思却都歇了,木宛童都这样对待她了,可见是极为不待见周家了,她若是再提起将周家的女儿嫁过去的话,可不是上赶着打脸找不痛快,最后免不得让人奚落一番,招了笑话。
两个人再无交谈,周夫人不肯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坚持高高在上的模样与木宛童交谈,木宛童便没有与她再说话的欲望了。
二人干枯无聊的在堂中坐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期间周夫人将自己带来的仆役支使的团团转,一刻都不得闲,一时嫌座椅不舒坦,一时又嫌茶水不符自己的胃口。
府上还有一堆事儿要木宛童拿主意,她没多少耐心与时间同周夫人耗下去了,便起身让她自便。
周盼音见木宛童走了反倒松了一口气,她不想成为周家铺路的棋子,沈家与周家的关系紧张又尴尬,若是她嫁过去,定然会被支使着从沈家套取利益,这样两边不是人的角色,她一点儿都做不来。
周夫人听见周盼音松了一口气,目光凌厉的瞪向她。
周盼音立刻将脊背挺的笔直,脑袋里的弦崩的紧紧的。
周夫人甩袖,恼火的带着周盼音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一上马车,周夫人便狠狠打了周盼音一个巴掌,声音清脆嘹亮的车外的马夫都听得见。
“贱婢!”
周盼音捂着脸低下头,一言不发,她见着家里的堂姐堂妹们得出教训来,越是反抗的厉害,就越是会受苦,还不如装作乖巧,等夫人气消了,少吃些苦头。
周府里从旁支选来许多貌美乖巧的女儿养着,为的就是能有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继续维持周家奢靡又光鲜的日子。这是府中从周顾文一事上得出的灵光。
虽然周顾文指望不上,但只要姑娘嫁得好,裙带关系就足够让周家荣光了。
周夫人脾气骄横,对周府那些旁支的女儿整日非打即骂。她们心里最羡慕的就是早早嫁出去的周顾文,虽然周顾文人已经死了许久,但临死前幸运的嫁了一个好夫家,能同吸血的周家彻底撕开关系。
她们不求嫁的多好,只求着脱离周家便足够了,周家都是卖儿卖女求富贵的,她们不想成为棋子。
周夫人过了许久才冷静下来,静静的看着周盼音,声音冰冷
“你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陈家的老爷对你十分满意,前几日还向我求娶你,当时我嫌他年纪大,又是个鳏夫,舍不得将你嫁过去,今日一看,你也没能耐嫁去沈家享福,还不如嫁给陈老爷,多少还能给府里其他姐妹挣些嫁妆。”
周家卖女儿的名声在外,姑娘们又长得标志懂事,不少有些臭钱的老鳏夫打上主意,周家没钱就嫁出去一个姑娘,也不给添嫁妆,倒是因此攒下不少家底。
周盼音身体微微颤抖着,见周夫人脸色认真,便知道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陈老爷那人变态又恶心,已经死了六七房妻子,嫁过去就是个死,她不能嫁过去!
求夫人明显是行不通的,越是求她,就越是会让她升起一种近乎偏态满足掌控欲的快感。
木宛童心里奇怪,周夫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必定是有事的,但因着她的态度,那话定然也就没说出口。想着周夫人身旁坐着的女孩儿,她略微沉吟
“你去打听打听,周夫人今日前来的目的。”她招手吩咐了一个侍从。
夜深人静的时候,整个周府昏昏欲睡,寂静又漫长的黑夜浓稠的化不开。西府的角门,守夜的门房倒在桌上不省人事,呼噜打的震天响。
一个瘦弱的人影背着包袱瞧瞧的开了门溜出去,融入沉寂的夜色之中。
周盼音心跳的飞快,抱着怀里的细软首饰不住的回头张望,这些都是临走的时候,她的亲生母亲偷偷塞给她的,她不敢让任何人瞧见了,生怕再被周家那些吸血鬼抢去。
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将未来终身都草草交给周家安排。
周家的人虽然不成器,但旁支的姑娘们一个个胆子都大的出奇,先是周顾文,再是周盼音,皆是不认输的性子。
周盼音只顾着身后,咚的一声撞上了一堵墙,被撞上的人倒是没什么影响,周盼音却一个仰倒,金银细软洒了一地。
她一抬眼,就见着一位俊朗的少年,登时火气被浇灭了大半,好看的人,谁能生的起气来?
木左珩抱歉的将地上散落的首饰一一替她拾起,声音朗然“实在是对不起啊姑娘,你看看有没有损坏的,若是坏了我赔给你。”
却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吵嚷之声,是周家的家丁追了上来。
周盼音惊慌失措的抓住了木左珩的袖子,哭出声来“你救救我,不想被卖出去。”
木左珩虽有疑惑,但见周家家丁凶神恶煞的模样,心中正义感油然而生,拉着周盼音拐入一个胡同。
木左珩背着包袱,拎着鸿鹄忐忑回到将军府的时候,身后跟了一个小尾巴周盼音。
当日周盼音随着周夫人进府走的是西门,而木左珩回来带她走的是东门,她倒是丝毫不知道又回了将军府。
木宛童一眼就认出了周盼音,用眼神询问木左珩这是怎么回事,木左珩只得原原本本硬着头皮说了,周盼音打死都不想回到周家,对木左珩有一种莫名的信任,也将前几日周夫人的话一五一十讲了。
木宛童见她坦诚,便收留在了府里。
周家过不了多久也知道周盼音住在将军府,但又没胆子问将军府要人,只暗中联系周盼音,想要她从将军府替周家讨些好处,没想到周盼音转头就将事儿告诉了木宛童,自此周盼音与周家彻底是断了联系。
宁昭在陵阳城外的风波亭为沈晰遥送行,二人三杯酒不停地下肚,都染上了薄醉。
沈晰遥将话随着酒都咽下去,原本甘醇的酒也变得苦涩起来,最后只一拜,便打马出城,宁昭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直到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最后甚至连个黑点都瞧不见,这才转头。
她摸了摸脸上,一片冰凉的水渍,她暗暗嘲笑,怎么这样没出息?
月末的时候,她主动请缨,去了南齐。南齐正是规整之际,用人之时,她该去需要她的地方。
转过一年,夏侯樾已经会扶着人的手颤颤巍巍的走几步,他自小就是个话痨,呜呜啊啊的没人听得懂,却乐此不疲。
木宛童将自己的玉髓打了件穗子挂在夏侯樾的脖子上,希望能保佑他平安。他整日不说话的时候,就抱着那玉髓啃来啃去,谁碰一下都不许。
木宛童近日发现木左珩与周盼音之间的氛围出奇的怪异,两个人分明想看着对方,但眼神一碰又迅速挪开了,交流也较平日少了许多。
周盼音是个知恩图报的姑娘,不想在府里吃白食混吃等死,便主动要求替府里打理铺子,她母亲是个大贾的女儿,她自然也多多少少得了些真传。
府里的铺子又多又杂,她却能理得清清楚楚,倒是帮木宛童减少了不少的负担。
木宛童有意撮合二人,左珩年纪不小,周盼音也正当年纪,若是能成最好,若是成不了,也没法强求。
不少人依旧催促夏侯召登基为帝,但也都被他一一推拒回去,皇帝不比现在来得痛快,那层身份他不屑一顾,与其追求一个虚名,将自己的未来用层层叠叠的规矩套牢了,不如现在自由。
新年的时候,木宛童与夏侯召围在一起包饺子,夏侯樾对一团团雪白柔软的面团感兴趣,寻着个机会就想要捏上一把,若是被严令禁止,哭得能震破天去。
夏侯召有意逗他,始终不肯松手,将面团举的高高的,余光瞥见木宛童出来,才一副慈父的模样哄着。
“阿樾怎么哭了,不哭,爹给你捏面面。”夏侯召声音柔缓,听起来倒像是那么回事,一个疼孩子的父亲形象跃然而上。
木宛童却不吃他这一套,大尾巴狼糊弄谁呢?儿子就是他自己弄哭的。
她洗了手,将袖子挽起来,从面团上揪下来一小块儿拿给夏侯樾,又用帕子将他的眼泪鼻涕都擦干净了。
小孩子忘性大,立刻就欢欢喜喜的拿着自己刚得到的小面团去一旁揉搓了。
“男孩子还是皮实点儿好,不能什么都惯着。”夏侯召一边揉着面,一边忍不住抱怨。
“那也没你这样做父亲的,你自己数数,今儿是过年,你都将惊蛰刻意弄哭了三次,往常不知该多少次呢。哪有个父亲会刻意弄哭自己孩子的。”木宛童掰着指头给他数,语气里带了嗔怪的意思。
夏侯召自知理亏,干咳一声,急忙转移了话题“木左珩和夏侯博两个人哪儿去了?大过年的也不见人。”
木宛童笑了笑“左珩和盼音去外头放灯了,你弟弟我哪儿知道他哪里去了。”
夏侯召本就是转移话题的托词,也没指望能答上,伸手摸了一块儿饺子皮,预备要包饺子,木宛童急急拍掉他的手
“你不许碰!”
“为什么?”他不解,甚至有些可怜巴巴的。
“但凡是你插手的,就没一个能吃的,前年的,去年的,都煮成了面疙瘩,总归你是不许碰!”木宛童佯装凶狠的威胁。
“那我总不能看着你包,我无所事事吧。”
“要不你试试擀饺子皮?”木宛童沉吟了半刻,将擀面杖递过去。
夏侯召有模有样的试了起来,结果确已经惨不忍睹,一张面皮不说圆不圆,至少不能破不是?夏侯召却将饺子皮擀的像个破抹布,木宛童无奈的又将那团“抹布”揉了揉,扔给夏侯樾玩儿。
刘嬷嬷从外头进来,将夏侯樾抱在怀里,喂给他鸡蛋羹。小孩子玩心重,玩起来哪里肯吃饭,摇着头抿嘴抗拒。
木宛童福至灵心,当即打发夏侯召去给夏侯樾喂饭“你不是最爱哄孩子,去给惊蛰把那半碗鸡蛋羹喂下,一会儿抱他去睡觉。”
夏侯召预备反驳“我哪里喜欢哄孩子?”却见木宛童威胁的神色,只能被迫将儿子抱在怀里。
他将夏侯樾手里的小面团揪出来,夏侯樾手劲儿再大也比不过一个成年人,失去了小面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